他忽然又问:“立块碑原来也是文化,文化到底是个么子东西?听他们说,流传得久,有了年头,这东西就叫作文化……占文,你算文化人,跟我说说,这讲法靠不靠得住?”
我一时也解释不清。岱城领导们要搞的文化,应该是眼下到处都在抓的旅游文化,这和我的理解肯定不一样。文化这个概念现在已经整体跑偏了,不知哪个领导的天才脑壳,将文化劈成物质和非物质两半。在我看来物质文化是不成立的概念,文化的“化”,本身具有非物质的属性;既然如此,非物质文化也就成了画蛇添足的表义。但我把这些想法讲给亮才听,他一定会说头晕。于是我就套用鲁迅爷爷的腔调说:“是这样,地上原本没有文化,搞的人多了,大家都说这是文化,当然就是文化。”
“你们文化人,讲起话来都这么绕来绕去,难得痛快。”
“你怎么突然对这破事感兴趣?”
“现在好不容易认识老吕这帮人,他们有权授牌,但要是和长寿文化相关的产品。人脉资源既然是现成的,我总不能浪费嗬。我也要找准一种文化产品,搭帮这块牌,发发长寿财。”
7
那年十月,易为经又发一回脑溢血,这回他自己都不想再扛,挤出最后一把力气,留下遗言是“莫抢救我”,很快死掉。
亮才电话打来,我父亲正犯老病,我便一个人去。按岱城习俗,死者摆足七天方才入土,时间竟有些充裕,我等到卧铺票才坐火车。舅舅死后第三天我赶到岱城,仍是亮才接的站,见面时他扬起笑脸,但明显看得出来,前两天他没少哭,以致脸纹里有冲刷的痕迹,像雨季时秃山上那些罅隙。他说:“你来得好,前两天来我都没力气开车接你,到今天才不想哭。”
守灵时日漫长,灵堂早变成娱乐场所,我去时,亮才家人似乎已适应了易为经的离去。他的年龄也挨着八十,寿年圆满。遗像怕是十年前拍的,照片上,他的脸颊还有红润之色。这里的老人都早早准备好遗像,怕最后那阵时日怎么照都没有个好仪容。
丧事仿佛是个聚会,死者也要拿出好脸迎客。
我陪亮才一家聊一阵,之后在灵堂里转一转,入耳皆是摸将弃子的声响。龙马壮也夹在人堆里,他不上桌打牌,蹴在柴堆上像只老猫,看得格外专注。别的看客都忍不住支招,反正厕所麻将,输赢不过一两块,看客透露底牌,也没人在意。龙马壮却一声不吭。我盯他一会,发现他眼仁子丝毫不转,虽然面对牌桌看得认真,却不是在看牌。
“你也来了!”我走过去同他打招呼。
“呃,作家……”龙马壮跳下柴堆,还不适应握手,表情唰地就变了尴尬。于是我改为敬烟。我想和他扯几句白,他紧张地像要接受审问,倒是让我不晓得怎么搞才好。我说:“光看没意思,找个位置也打几把。”
“不会。”
“真不会?”
“真不会,认子都认不全。看人家打起来热闹。”
他没有同我聊天的意思。夜晚很长,枯坐受罪,我四处游走,见有牌客离席就去接上。麻将一打,熬夜变得轻松。不远处,丧堂歌一阵紧过一阵唱起来。我刚对这喧闹稍有适应,突然有一个嗓门很大,堪称铁肺的女人唱起了流行歌曲。但她毫无乐感,每一处转音、每一处拖长都处理得万分别扭。我时不时扭头看看那女人,其体形壮硕如塔,臂肌发达,以至双手不能自然下垂,呈略微弯曲状,像健美运动员摆Pose。同桌牌客早已安之若素,只有我头一次经历这种巨大噪声的洗礼,捱了一会,心率提速脑袋发昏,连连放出响炮。臭子摔了出去,自己才顿觉诡异。别几个人当我是扶贫办下来的,哪肯轻易错过机会,当即提出加大彩头,放五摸十。
第五日放羊吃草。由道士指引,亮才牵一头黑山羊走在后面,我也跟着去。把羊牵到下葬的地点,中间定一根桩,羊绳限制在一米五长,用不了多少时间,羊就会用它的牙齿打理出一片直径三米的暗黄土皮。土皮露出来后,再请人依着这个圆挖坑。这种黑山羊属淘汰产品,吃草时会拔掉草根,破坏植被,作为祭羊还养着一些。现在它吃得欢实,其实也是最后的晚餐,我舅下葬那天,就用这头羊款待道士班和抬棺的八大金刚。
黑羊不紧不慢地啃吃草皮,亮才走过来给我发烟。他又指了指不远处一座新坟,告诉我:“马壮他娘就埋在那里。”
“覃四姨死了?”
“差不多两个月了有。”亮才甩出倒装句式,又说,“马壮最近一直发呆,就为这事。这种事情,你也知道,没有地方喊冤。”
“高龄补贴领到了不?”
“一分钱还没入账,他娘就死了。死了,当然就更没有。马壮是老实人,这事要落在我头上,肯定变成上访户,县里面不好好处理,我就到处揭他们老底……马壮就是太老实,只晓得成天发呆。”
“几个人能和你比嘛!”
亮才一笑,见黑羊拉了几粒粪蛋子,赶紧蹿过去一脚一粒踢出老远,再用草叶擦了擦鞋尖。“占文,只跟你说呵。”亮才走近我,又说,“我看,我屋老家伙这下走得这么快,也是和覃四姨脱不了关系,她先走一脚,我爹后脚跟上,也就用不着挂念了嗬。我爹对覃四姨倒真是有心,换在你们叫什么?爱情,还是暗恋?反正都差不多。从他们身上,我算晓得了……”
他卖个关子,忽然又不吭声。我偏不说,亮才反正是个憋不住的。
“谁要把另一个人一辈子放在心上,说难也不难,就是要把自己困住,一辈子呆在村子里不去外面乱跑,没见世面。现在见了世面的人太多,没见世面的人反而变得值钱。我爹为么子这把年纪还惦着覃四姨?他没出过村子,在他心里,覃四姨永远都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女人。”亮才以为自己讲出了爱情的真谛,脸上浮现出得意的笑。亮才喜欢从寡淡的生活中总结出各样道理,说得多了,就像掏一万块钱摸彩票,总要中个十块八块。他说出这条,我倒听得入耳。所谓爱情,就他妈应该是关起门来欣赏惟一的风景。
“我这些年有了钱,我爹随时跟我打商量,要我尽量帮着龙马壮。我晓得他的意思,覃四姨的崽,他看着都亲。龙马壮是个硬气人,不肯凭空拿人好处。我帮他一把,他就要还我一些,钱面上还不了,就找着机会帮我做事。搞来搞去,我和他在一起,还真像是兄弟……”说到这里,激起了亮才的记性,又说,“对的,前一阵马壮来找我,说是想出去打工。他一把年纪,从来没出去过,现在又想出去打工赚钱,肯定有难处不好说。”
黑羊啃出了三分之一的地皮,享受地站在那里,眼睛看向我俩,像是听得懂人话。亮才赏赐一块飞石,不准它磨羊工。亮才又说:“我想帮他,也联系了广东的几个老板朋友,人家场面大,加个把人不是问题,但是马壮自个出不了远门,不会搭车,不懂问路,看不明白公交站牌。人家老板也不可能开车来接他……”
“那你不可以开车送他去?”
“哪有这种事?他去打工,我开着车送他,一送几千里远,等他不干了又去接他回?帮忙可以,但我也不是他私人秘书。”亮才像是被我戗了,找理由跟我解释,脸都有点红。
我赶紧说那是当然,干这种事,又没地方报销油钱。
“……最简单的办法,是有人带着他出去,和他一个地方干活,多照应他一点。但村里那些打工的后生,谁喜欢摊上这么个累赘?……占文,你那边有没有相应的事情给他做?”
“我爬格子写字,不需要找人帮一手。再说,赚来的钱太少,也不够分他。”
“存心的嗬?你熟人圈子里,有哪个做生意的老板差人手?你算是帮我一把,走的时候带着马壮,明年过年……不,清明节的时候你反正要过来,又正好把他带来。”
“过年他不要回来?”
“过年不用你管,清明你再带他来。”
“他能做什么?”
“除了种地,他确实又做不了什么,所以麻烦嘛。但这人老实,帮人看看仓库,保证像把将军锁,尽心尽力。工钱他也说了,不多要,随人家给嘛。这样的好劳力,哪里找?”
“看样子,不像是缺钱。”
“所以我也很奇怪,问他他也不说。你晓得,他嘴巴也是一把将军锁。”
我一想,亮才也好多年没求过我什么事,就答应试一试。再说,龙马壮也不是惹麻烦的人。我给佴城几个朋友打去电话,很快问出了结果。有个朋友几年前开了一家农家乐,名为“神龙农业观光园”,出了城有十几里地,开张红火几个月,就被城郊新开的农家乐劫去了生意。眼下,观光园已停业,朋友老邹想拉合作伙伴,在观光园搞一台实景歌舞晚会,重新开张。但这项目几时上马,老邹心里没谱,观光园势必还要关张好长一段时间。老邹想请人看守,本地人肯定是不行,容易里应外合,在偌大一个园子里尽情撬他家底。请外地人,老邹又不想开高工资。那地方偏僻冷清,没耐性的人真呆不下去。扯到这事,老邹还冲我说:“占文,你们作家不都喜欢隐居么?观光园免费给你隐居。”他算计着我能免费给他看园子。
我一听,这份工作简直就是留给龙马壮的嘛。
我在中间牵线,两边都没有异议。舅舅终于入土为安,我还呆了一天,才踏上回程。火车九点一刻发车,七点半亮才就开着车上路,阴霾压得下坎岩仍像泡在晨光微熹中,有的人家还亮起早灯。车开到龙马壮下坎下,亮才伸出头去打了个吆喝,本来是喊他名字,但这里人喊号子喊惯了,名字也被吆成号子。如我所料,龙马壮很快背着一只大蛇皮袋奔下来,嘴里还说:“久等了,刚才我还在想是在屋里等还是在路边等,还没想清白,你们就到了。”他脸上显然兴奋着,这是他第一次出远门,第一次坐火车,随之而来,必然还有更多第一次发生。他还说,没想到第一次出远门是去佴城,以前听都没听说过。又说,年轻的时候,他想过出远门,一定是去北京,上海都没排在计划里。
“为什么?”
“上海没有天安门!”
“北京还没有黄浦江哩。”
“北京还能看见毛主席!”
“可惜不能跟他老人家握手了。”
亮才说:“他老人家到时要和你握手,马壮你要麻起胆子接住嗬。”
“怎么会嘛!”
龙马壮晕车,我让他坐驾驶副座。村中的路短得像截盲肠,一转弯,地界就改名了。龙马壮猛然一扭头,接着又探出头去。他凹进去的眼仁子,看着就像月亮照入井底的反光。他幽微的目光在我眼前晃了几晃。我也扭头,随着他向后看去,村子就在这一刹彻底亮开。一只狗发神经地叫一声(也许它本想打个喷嚏,却张嘴嚎了一声),所有的狗都跟着叫,稀稀拉拉连成一片。
8
后来有一阵,我和老婆扯上了皮。我甚至没搞清是她故意挑事,还是我脑子进水,心头时常陷入烦乱。一烦乱,就真想找个地方隐居,神龙农业观光园自然成了首选。开车从二级路出城,跑一刻钟,再从右手拐进一条土路,随着路势蜿蜒两三分钟,就看到破门破墙,圈住一座小山头。我摁几下喇叭,龙马壮很快过来把门推开,巨大的门板扎扎地响。我昂起笑脸跟他打招呼,他却老将腰杆弯下去,让目光呈仰视状。
这眼神毕竟令我不爽,我跟他提意见:“龙师傅,我们两个随便点嘛。”
他就说:“好,随便点。”
不过我还是暗自庆幸帮龙马壮介绍这份工作,现在给了自己一份方便。
观光园进入冬季,冷清近于肃杀,除老邹有时候带几个朋友(潜在的合作伙伴)进来看看之外,没别的人。几十亩地的山头,就只我和龙马壮,这种空旷在我看来也算一种奢侈。我找到了久违的写作快感,有如十多年前刚开始写,总想搞出独一无二的作品,敲出几个意外的句子就暗自得意。
那一阵,老吕也常常找我,下发任务叫我完成。他要我写的大都是广告文字,推销岱城各种土特产。哪个老板在老吕那里买了“指定产品”的招牌,老吕就附送广告文案。好在都是短稿,我多写几个就熟手了,交任务快。我将前面写的设为模板文件,往后再写依样照搬,几乎算体力活,但不消耗卡路里。我和老吕慢慢生成了默契,他还发短信对我的工作予以肯定:以后,你交的稿子免检!干这种事来钱快,有一次他就寄我八千八,汇单附言是:再接再厉!
到晚上,就找龙马壮一桌吃菜,喝酒。在我的经验里,像他这种闷人都与酒投缘,平时有话憋着不说,其实等着酒力撬开嘴,一撬开,往往滔滔不绝。我喜欢听闷人讲话,闷人讲的话里总是闪烁着独特的气质,时不时拎出一句,细细咀嚼,能当下酒菜。但他一闷到底,六钱的酒盅至多只喝三杯,我再劝,他也不吭声,把酒盅攥在掌心。我另掏一个酒盅满上,推过去,他就说:“不是我的杯。”我好喝夜酒,碰上这么个闷人着实不爽,打电话招几个狐朋狗友,来这荒郊野地放肆喝,喝得不行了,倒头睡去便是。邹老板在这里搞了一溜客房,被褥锁在一间仓库,钥匙拽在龙马壮手里。我要他取几床被褥,他竟然摆出很为难的表情。我也是没法,掏手机拨打老邹,再把手机递到龙马壮手里。我手机摔了一回,喇叭摔成外扩,正好听得清他俩对话。
“龙师傅,作家说什么你听他的,他在他就是老板。”
“要得。”
“你这个人,老实归老实,还是要灵活点。”
“邹老板……我没听明白。”
“呃,我现在有事,见了面我再跟你说教说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