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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2013年12月,西部,囊千县,近白檫乡。

阳光不错,温度却低得叫人咂舌。安蔓塞在所谓纯羊毛能抗极地严寒的靴子里的两只脚几乎冻成了没知觉的冰坨坨,饶是这样,她还是倚着车门很顽强地举着手里的手机,东挪挪、西移移,跟搜寻敌方信号似的。

也不知道是手机举对了点位还是刚刚只是卡网,信号突然就满格了。嘀嘀嘀,等了好久的几条微信接连进来,前几条的图片正在下载,最后传的文本信息先进来:“亲,照片还在精修,先发几张你看看效果,有问题你说话哦。”

又等了一会儿,第一张照片先打开了。海边、日落、她、婚纱,这家影楼真是靠谱,修的片子唯美得跟梦似的。

安蔓的眼睛一下子湿了。

另外几张也是她,单人的,托腮凝思、低头轻嗅手里拈的花、林荫道里肆无忌惮地大笑、斜倚桥上撑一把烟雨朦胧的伞。她把几张照片都发到朋友圈里,配的那段话增字减字,改了又加,最后发出去的那条是:这世上终有注定的一个人在等你,那时你才明白,为什么跟那些错的人都没有结果。何其庆幸,千万人之中,遇到你、选择你,只愿意和你走过1314。

发完了,手机塞回兜里,双手拢到嘴边呵气,使劲搓,拼命跺脚。不知道跺到第几次的时候,秦放回来了。

过来的时候,秦放半是揶揄地对她说了句:“够酸的啊。”

八成是看到那条微信了,安蔓早有准备,一仰头回了句:“我故意的,就是要硌硬那些见不得我好的贱人。”

秦放没说什么,冲她竖了个拇指。看他脸色淡淡的,安蔓就知道打听的事没着落:“还是找不到?”

“比这糟糕。人家说了,三年前这里经历过一场地震,附近的山塌了几座,有村寨被整个儿吞掉,估计是找不着了。”

当然是找不到了。这是秦放的家事,据说是要还家里老一辈的心愿。安蔓没有多打听,不过出发前她就做好了心理准备:已经七八十年了,世界局势风云变幻,十年就是乾坤倒转,七十年时间,山可平水可干,要找个肯定已经死了的人,也太难了。

更何况,其间还多了一场始料未及的大地震。

安蔓试探性地提了句:“那……我们回杭市?”

人多少是有点犯贱的,明明不抱什么希望的事,忽然告诉你百分百没戏了,心里会突然拧巴地不爽。这一点上,秦放是个典型。上车之后,他说了句:“再找找,好不容易来一趟,也是全老太太一个心愿,多少要在恩人坟前磕个头。”

又说:“就当玩儿了,这边景色好,你不是挺喜欢的吗,你那心都涤荡得跟水晶似的了吧?”

又在损她了。安蔓白了秦放一眼,这些日子,她是老发微信、微博。这不是没来过嘛,看雪山、喇嘛庙,什么都新鲜,经常报备行程,一时冲动也会发几条类似“心灵都净化了,人就该活得如此纯粹”的感想。这不就是那么一说嘛,还真当她喜欢这儿啊,别的不说,光那加剧皮肤老化的高原紫外线就够她受的了。

她笑嘻嘻地回了句:“我你还不知道,不就是在装嘛。”

秦放嗯了一声:“诚实。”

她知道秦放爱听什么,也知道他腻味什么。和秦放的相识相处,安蔓承认自己是有些投其所好耍了心机的——那又怎么样呢,男人给女人送花、安排浪漫约会就不是在耍手段吗?重要的是结果,不管秦放最初的爱是谁,最爱的是谁,现在是她以女友,啊不,未婚妻的身份陪他来囊千处理家事,未来也只有她。

两人关系确定的时候,秦放说过一句话:“安蔓,我就喜欢你是个明白人。”

于是安蔓知道,跟秦放相处,不需要太多想法,做个明白人就行。

安蔓,我就喜欢你是个明白人。

这句话非常重要。

两人又在附近待了两天。那条关于婚纱的微信下头点赞无数,也有人建议她务必不要错过附近的知名旅游景点,比如四大神山之一的阿尼玛卿,比如巴颜喀拉主峰,比如天下黄河贵德清。

于是她除了贴图片晒行程,做得最多的就是翻地图册看路线,这才知道原来囊千再往东走一点就是整个西部都有名的印经院。安蔓极力撺掇秦放往那儿走,秦放一口回绝。

“不去,那么神圣的地方,你是想全身心都被涤荡成钻石吗?”

安蔓藏住了失望。车子掉头离开的时候,她想着秦放关于她水晶和钻石的说法,忽然有点难过。心里想着,再怎么涤荡,我也就是块煤疙瘩罢了。

第三天晚上,两人在囊千县城的一个餐馆吃饭,秦放大致把走这一趟的缘由跟安蔓说了。

秦放的曾祖母,是川地靖化县人。靖化县在国内近代史上很是留下了一笔,因为1936年到1937年的大饥荒,靖化县人吃人的惨案太多,活活吓疯了断案的县长于竹君。

他的曾祖母在这场大饥荒中和家人一同外出逃荒。那时候,大部分人是往东走,因为江南自古富庶地,想来会有饭吃,但也有一小部分人把宝押在了西部——往西的路险,环境恶劣,人来得少,也就意味着抢饭吃的嘴少。

流徙到囊千一带时,家里人死的死散的散,只剩下她一个人。几乎饿死的时候万幸遇到了好心人收容,全了一条命。

恩人的家里,有个长她一岁的姑娘,染了时疫暴亡,家里就把她当女儿养,还让她顶了自家女儿自小结下的婚约。

当地的习俗,未出嫁的女人死了,将来连个上坟磕头的人都没有,要出钱认亲养个干儿子。秦放的曾祖母便把这事应承下来,说:但凡我有后人上坟磕头,阿姐坟前就少不了扫墓的。我的儿子就是阿姐的儿子,把阿姐的事当自己的事一样办。

立誓容易践诺难。后来她随夫到东边跑生活做生意,兵荒马乱的,回去的路就此渺渺。一直到死,都再也未见乡土。

秦放说:“原本指着我爷爷,我爷爷那时候赶上打仗、建国,哪有心思往西边跑?我爸结婚的时候是一九八几年,那时候穷,扎一个厂子就是铁饭碗一辈子,一分钱都省着花,哪有闲钱出去?又不是火烧火燎的事,磕个头,什么时候不行?就这么一年拖一年,一直到我爸没了,这事也没成行。”

话题有点沉重,安蔓不吭声,给秦放斟了一碗酥油茶。

“我爸死前告诉我这事,我才知道我家里还承着这么个女人的恩。我说行啊,我就跑这一趟呗,一次性帮我爷爷、我爸都把头给磕了。我爸说‘别,你找着老婆再去吧,成双成对的,也给地下那女人一些有子孙的念想。你一个人去算什么事儿呢’。”

安蔓笑:“所以找着我就来了?”

想了想又加一句:“其实人也真挺怪,换了别人,这么点事,七八十年的,隔了好几代,偷懒也就不来了。但也总有些人吧,把这当回事,关山万里地践诺。”

秦放说:“这两天我一直找人,但是有时候自己也搞不清,觉得自己怪没劲的,只是瞎折腾。真找着了又怎么样,磕不磕这头,日子不还是照过吗?”

有好一会儿,两人都没说话。安蔓问他:“喝酒吗?陪你喝点青稞。”

秦放笑了笑,正想说什么,门外响起了好大动静的刹车声。

好几辆车,清一色的越野,下来的都是大老爷们。领头的谢顶发福,但那一身装备可真不差,都是顶尖的名牌。几人应该是停车吃饭,进来七嘴八舌大声嚷嚷,又喜出望外地跟秦放他们打招呼:“哥们儿,过来旅游?刚看到你们的车,内地牌照,我们就说肯定也有游客在这儿。”

如果是在东南沿海,大抵不会这么自来熟的,囊千这头游客少,路上遇到了多少会寒暄一阵子。秦放欠了欠身算是打招呼,领头的那个特热络,看看离上菜还有些时候,也不管秦放他们乐不乐意,硬凑过来跟他们聊天。

他自我介绍姓马,在赣地瓷都做瓷器生意,和朋友过来自驾。秦放问他是不是要登山,这位马老板瞪大眼睛说:“登啥山?冻死我了!”

穿的是专业户外装备里号称领导型的始祖鸟,专业向导级别,全程哆哆嗦嗦缩车里让司机开车“自驾”。又是个噱头大于实质的。秦放不想跟他多说,他却越聊越嗨,天马行空,谈自己的生意,抱怨这一路吃得不好,夸秦放和安蔓养眼般配,又很关切地问安蔓:“妹妹,脸色不好,晕车啊还是高反啊?”

好不容易熬到他那桌子上菜,同行的人喊他回去吃饭,马老板犹自恋恋不舍,对秦放说:“兄弟,晚上去我那儿聊聊吧,我跟你投缘,一见如故,说不完的话。我就住城中心的金马大酒店,188号房,你一定来啊,咱们聊聊。”

这马老板,也忒逗了。晚上临睡觉的时候秦放还止不住好笑,同安蔓说真是莫名其妙,自己话都没跟他说两句,到了姓马的嘴里,居然就“一见如故”了。

安蔓勉强笑了笑,脸色很疲倦。秦放过来搂住她,在她鬓角亲了亲,说:“姓马的只有一句说对了,你脸色真不好,是这两天太累了吗?”

安蔓点头,又指指自己的眼圈:“大概是水土不服,来了之后一直睡不大好,晚上吃片安服灵行吗?”

安服灵的效果类似安定,不过口感好一些,易溶于水。

“你体质本来就弱,别吃太多,一片就行了。”

安蔓促狭:“体质好的就能吃得多吗,要是你得几片?”

秦放故作深沉:“要放倒我这样的猛男,至少两片……三片才保险。”

安蔓咯咯笑起来,她挣脱秦放的怀抱,到一边打开行李箱取药。拧开药盒子盖,先倒出一片,两秒之后,又倒了两片。

三片安服灵,握在手心,汗出得厉害,心跳得很快。安蔓回头看秦放,他正在开电视调音量,调着调着忽然噗一声笑出来,说了句,这王导也太招乐了。

好像是一档真人秀的综艺节目,雪乡,画面上白蒙蒙的,几家人争先恐后地抢房子。安蔓的嘴唇干得厉害,她不安地舔了一下,说:“秦放,我给你倒杯柠檬水吧。”

我就住城中心的金马大酒店,188号房,你一定来啊,咱们聊聊。

这话,不是说给秦放听的。

安蔓站在188号房门口,掌心止不住地出汗。她从小就有这个毛病,一紧张掌心就会出汗。这个晚上,从她把安服灵放进秦放的杯子里开始,掌心的汗就没有停过。

终于下定了决心伸手敲门,才发现门没关严,轻轻一推就开了。

空调打得很足,暖气扑面而来,屋里的光很暗,客厅开着电视,欢快的调子,旋律很熟悉,是秦放之前看的那档真人秀,午夜场重播。那个白天见过的马老板,裹着浴袍窝在沙发里,两条长满汗毛的小腿架在电视前头的茶几上,笑得前仰后合的。

“哎呀妈呀笑死我了,这缺心眼儿的大老爷们,抢个房子把闺女都扔了……”

安蔓走过来,腿一直打战。她停在沙发旁边,叫了声:“赵哥。”

他当然不姓马,也不做什么扯淡的瓷器生意,那都是信口说给秦放听的——其实,自己是不是该感谢他,没有当面揭她的底。

赵江龙顺手就关了电视,茶几上摸了烟,打火机咔嗒一声,在忽然安静下来的房间里听来分外刺耳。火苗蹿起的时候,他隔着火瞥了她一眼。

“安……小……婷,改名字了?”

安蔓没说话。赵江龙笑呵呵的,仰头朝她脸的方向喷了一口烟,拿起手机点了几下,清清嗓子咳嗽两声,阴阳怪气地开始读一段话:

“这世上终有注定的一个人在等你,那时你才明白,为什么跟那些错的人都没有结果。”

安蔓的脸色一下子就白了。

先前她一直以为是自己倒霉,天下这么大,马路这么多,偏偏在这种地方狭路相逢,这不是老天成心要她好看吗?现在才知道,没那么多巧合偶遇,有因才有果。

“安小婷啊安小婷,包你那三年,你赵哥不算抠啊,在你身上砸了五六十万不止吧?你这小娘皮不地道啊,那阵子警察查我,你寻思我要栽,招呼都不打卷了东西就跑。哎哟后来我回去看了,你卷得那叫一个干净,锅碗瓢盆都没留下啊安小婷,把你赵哥的心都伤透了。”

安蔓直挺挺站着任他说,头皮一直发奓。姓赵的是个笑面虎,话说得越轻手下得越重。今天这事善终不了,她得求他,哪怕膝盖软成了面条,也得往死里求他。

“你不会做人啊,换了你赵哥,这辈子都得低调。低调你懂不懂,俗称夹着尾巴做人。你知道这消息哪来的?人截图发给我的,还是匿名。你得多得罪人,别人才会在背后给你使绊子下刀啊?”

原来是犯了小人了,安蔓恍恍惚惚的,脑子里闪过朋友圈里一个个名字。是谁呢?谁都像,谁又都不像。

“本来啊,婊子无情戏子无义,走就走了,你赵哥大度,也不想追究。只是一来这次碰了巧,跟你离得还真近;二是你这小娘皮太伤人了,还‘跟那些错的人都没结果’,你赵哥花出去的都是真金白银,那也是辛苦钱,不是天上掉的,扔水里还打个响,存银行还有利息呢,到你这儿就成了‘错的人’,你给解释解释,你赵哥错哪儿了啊?”

他带着笑说,后来脸色渐渐狰狞,把手边的酒店杂志卷成了筒,像着以往脾气不好冲她发泄一样,一下下抽着她的头和腮:“解释解释,给解释解释,错哪儿了啊?”

安蔓嘴唇哆嗦着,扑通一声就给他跪下了。

刚一开口,安蔓的眼泪就掉下来了。她给赵江龙磕头,语无伦次说了很多很多,她说赵哥你放过我吧我一辈子都感谢你大恩大德,我知道我花了你的钱我一定拼命去挣了还你,我好不容易遇到秦放,我跟他婚纱照都拍了,赵哥只要你抬抬手我一辈子都是好日子,求你了你千万别跟秦放提这事……

她哭得特别惨,赵江龙抽了张纸巾给她擦脸,又换了副和气的脸来跟她说话。安蔓怔怔地,看着赵江龙一张嘴开开合合,愣是什么都听不进去,脑子里都是秦放秦放。

秦放长得帅,能力也强,和朋友合伙办的公司风生水起的,更重要的是他真专情,初恋女友陈宛意外溺亡之后六年,他身边都没别的女人。秦放主动给她打电话的时候,安蔓的感觉是天上掉个金元宝,不偏不倚正好砸她脑袋上了。

这是她这辈子能遇到的最好的男人了,多想抓住啊。她比所有的演员都用心,白天黑夜地琢磨演技,把见不得光的安小婷藏在箱底,打造出一个秦放喜欢的安蔓来。累是真累,但是甘之如饴——累点怎么了,古代女人后宫争宠比她复杂多了,那还只能分到零点零几的皇帝,她得到的,可是完完整整一个秦放。

当然有人嫉妒她。惦记秦放的女人不少,秦放端看她怎么应付。她笑嘻嘻地来一句:“我就是要硌硬那些见不得我好的贱人。”

秦放喜欢这调调,他不喜欢女人太软弱太逆来顺受。有人掴你的脸吗?加倍打回去。

千里长堤,她一点一滴筑起来的,只是临到头忘形了这么一次,老天就派了个姓赵的让她溃堤。太不公平,叫人怎么甘心,死都不能瞑目。

赵江龙觍着脸看安蔓,脑子里那股邪念跟身下那股邪火一样烧得突突的。安小婷这女人,当初只是他包的几个外室里的一个,除了年轻漂亮,真没觉得怎么特别。今天不同,不晓得这三年她吃的什么米,身上那股子不一样的调调,还真的就像安蔓之于安小婷这个名字的差别,再说了,她现在是秦放的女人,从别人嘴里夺食,总是别有一番刺激。

他伸手去扶安蔓,另一只手肆意地顺着她的腰线往上摸,干笑着说了句:“想哪儿去了你,一日夫妻还百日恩呢,你赵哥是逼人走绝路的人吗?”

安蔓僵了一下,脑子里一片空白。

其实她老早就做好心理准备了,赵江龙和她之间,又哪有别的什么可以“聊”的?远在敲门之前,远在他白天笑着说出“你一定要来”的时候,她就知道会发生什么吧。她满心以为自己可以应付,又不是没跟他做过,就当被鬼压了一次吧,此后一了百了。

事到临头才知道真不行,她费了那么多力气,把自己脱胎换骨成安蔓,实在做不到像以前那样,对着赵江龙这样的人承欢。安蔓像是被电触到,死死把住赵江龙的手,嘴唇嗫嚅着:“赵哥,除了这个,除了这个我们都好谈,真的,都好谈……”

赵江龙火了,一巴掌把安蔓打得眼前发黑:“他妈的安小婷你自己是个什么玩意儿自己不知道吗,怎么给脸不要脸呢?”

连骂带打,又是劈头盖脸几下。男人手重,又都是招呼在头脸这种脆弱地方,安蔓的血都充了脑袋。可她也真有那么点邪行,让赵江龙这么一打,原先还犹豫着的,真变成抵死不从了,挣扎着踢打撕咬,拼死也不让他得逞。

撕扯间,赵江龙突然惨呼一声,捂着肚子腾腾腾倒退几步。

安蔓鼻子下头都是血,呼吸间是满满的腥味。她颤抖着抬头,正对上赵江龙哆嗦着伸手指她,一脸的难以置信。

他的小腹上插着一把刀,而鲜血,正迅速泅上白色的浴袍。

安蔓蒙了,自己动了刀吗?哪儿拿的?怎么捅过去的?过去的几十秒太过混乱,想去回想,脑子里只剩大片空白。

她哆嗦着低头看自己的手。白皙纤长的十根手指,左手中指上戴着订婚戒指。不记得了,完全不记得,连哪只手拿的刀都全无印象。

一声闷响,赵江龙重重倒地。

安蔓说不清自己是怎么回到住处的。她失魂落魄地上了楼,哆哆嗦嗦掏出房卡开门,屋里很黑,静下心来能听到秦放熟睡的呼吸。黑暗中,安蔓背倚着墙站了好久,直到远处大街上突兀地响起刺耳的车声,她才哆嗦了一下,跌跌撞撞扑跪在床边去晃秦放的身子。

开始很小幅度,后来就有些失控,哭着叫他:“秦放,秦放,你醒一醒啊。”

秦放睡得很沉,安服灵药物的外力把他拉进深重的睡眠,而睡梦里,他正困魇在一个场景之中。

那是个旧时代老式的京戏戏台,两边拉起红布帘子,后头的拉唱班子好生热闹,锣鼓胡琴京二胡,台上生旦净丑唱念做打,蟒帔褶靠、绶带丝绦济济一堂。他好像回到小时候,个子小,扒着戏台拼命仰头也只能看到下头的厚底靴、朝方、云履,随着急嘈嘈的鼓点上下翻飞,叫人目不暇接。

再然后,他突然发现,在戏台最靠里的位置,翻飞的各色衣袂下摆、起落的各式戏鞋之间,出现了一双缎面的高跟鞋,鞋头镶着一颗颤巍巍的珍珠,足面光洁、小腿圆润,旗袍的前后片微微拂动。

京戏百音逐渐淡去,到最后,偌大戏台,万千影像,独独只剩了高跟鞋的足音。

噔,噔,噔……

凌晨两点多,旅馆前台正打瞌睡的夜班当值洛绒尔甲被安蔓摇醒。夜里寒气重,她穿得严严实实,帽子口罩都套上了,露出的一双眼睛红红肿肿,带着哽咽的音跟他说收到家里的电话,母亲得了重病住院,要连夜赶回去。

对于遇到不幸的人是应该施以力所能及的帮助的。洛绒尔甲很快就忘记了半夜被人叫醒的不快,他帮安蔓结清房费、拎行李装车,最后帮着她把浑身酒气的秦放拖扶进车里。

安蔓开车离开的时候,洛绒尔甲站在路边一直向车子挥手,心里感慨着这姑娘可真能干,连车子都会开,转而想到接下来要走近一个小时的盘山悬崖路,又有些为她担心。

但愿佛祖保佑,一路平安。

他站了好一会儿才呵着气小跑回屋。几乎就在他关上门的同时,一辆黑色的轿车从旅馆前头的街道上呼啸而过,橘黄色的车灯遥遥指着的,正是安蔓离开的方向。

安蔓脑子再乱,也知道开夜路危险,尤其是盘山道,当地人称“九十九道盘,鬼走也难”。一道盘陡过一道,整个呈螺旋锥样绕十几座山上去,最顶上那道说是万丈悬崖一点都不过分。

上到第三十来道时,安蔓把所有的车窗都打开。寒风在车里飕飕地刮,冻得人困意全无,山壁上斜出的树,陡一看都像是隐在暗处不怀好意的人。

已经是12月下旬,月相开始由满转半,疏淡地挂在半天,像是睁开的冷冷的眼睛。不管拐几个弯,行多少路,抬头一看,它的视线还在你身上,叫人无所遁形。

这别样的仿佛置身世界尽头的宁静,终于让安蔓的脑子从混沌里一点点抽离出来。

车轮胶皮摩擦着山道,她开始仔细回忆这个晚上的一切。

——喝下溶有安服灵的柠檬水之后,秦放慢慢合上眼睛……

——犹豫了再犹豫,伸手去敲188号的房门……

——赵江龙拿着卷起的杂志,一下下抽她的头脸,说:“你赵哥错哪儿了啊,你给解释解释,解释解释……”

——被赵江龙打得全无还手之力,她蜷缩着护住头脸任他拳打脚踢。肋骨挨了两脚,现在还在疼,隐隐地疼……

陡然间,安蔓浑身一颤,重重踩下了刹车。车子惯性往前冲了好几米,车轮和地面发出难听的摩擦声。前方再有几米就是悬崖,黑魆魆的山石外头,就是大片的无边无际的稀薄空气。

她想起来了:自始至终,她根本没有碰过刀子!

被赵江龙往死里打的时候,她试过用牙咬、用指甲去抓,穷极的时候甚至想把茶几抡起来砸赵江龙,但是真的没有刀子,真的没有!

那时她吓傻了,屋里只有她和赵江龙两个人,赵江龙中了刀,又是那样的表情,她就以为是自己混乱间失了手。方寸大乱之下,居然半夜开了车逃跑。

跑到哪儿去,这是跑得了的事吗?再说了,这一跑畏罪潜逃,不是更把罪坐实了吗?

安蔓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不行,得回去。

她强迫自己冷静,深深吸一口气,准备掉头。

就在这个时候,后视镜里忽然灯光大亮,安蔓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轰的一声巨响。撞击力迫得车子往前进了四五米,车头刹那间走空,安蔓以为下一刻就要坠崖,吓得尖叫不止。

车门猛地被拽开,一个高大的男人粗暴地拽住她的头发,将她整个人都拖到地上。安蔓的头皮火辣辣地疼,挣扎着想站起来时,那人一脚踩住她后脑勺,把她的脸重重踩进泥土里,怒吼了句:“臭婊子,货呢?”

秦放觉得特别冷。

像是床头有人放了好几台风扇,开足了马力对着他猛吹,被子也不知道哪儿去了,总也摸不到。风扇的声音咯噔咯噔的,在这声音的背后,似乎很远的地方,有安蔓的惨叫声……

秦放一个激灵,眼睛陡然睁开。身处的环境让他完全蒙了,脑子里一阵阵针刺样的疼,他挣扎着从后座上坐起来,几乎是下意识地偏头朝一边的窗外看。

不远处,安蔓蜷缩着身子在地上痉挛,有个男人脚踩在她身上,手撑着膝盖;另一个戴鸭舌帽的狠狠踢她肚子,大声吼着:“不是你是谁,货呢?”

秦放下意识觉得这是梦,但即便是在梦里,也容不得别人这么欺负安蔓。他叫着安蔓的名字,撑着椅座想去开车门,刚有动作,车身突然嘎啦响了一下,接着,以一种异样的幅度慢慢倾斜。

秦放后背一凉,僵了有一两秒之后,他抬头看向另一侧的前方。

那里不是实地,是深蓝色大海一样的空气,无边无际的尽头处,甚至飘浮着低一些的星星。车头明显开始下倾,幸运的是,又以一种颤巍巍的态势保持了平衡。

那边显然也注意到这头的动静了,手撑膝盖的那个人冷笑了两声,拔腿就往这边走。才刚走两步,腿上突然一紧,低头一看,安蔓死死抱住他的腿,虚弱地说了句:“你别……跟他没关系的,真没关系。”

那人居然笑了,插科打诨似的看着对面的鸭舌帽:“呦,你看看这舍生忘死的,当演戏了都。”

老搭档了,处理这种事不是一次两次,鸭舌帽笑了笑,大踏步走到车子前头,一抬腿,脚蹬在车后大杠上,一副下一秒就要开踹的架势。

先前那人低头看安蔓,声音挺平静的:“那屋子,我们一直盯着,除了你就没别人进出……再给你个机会,货呢?”

货?

什么货?赵江龙倒腾的货吗?安蔓哆嗦得厉害,死死盯住鸭舌帽踩在车后杠上的那只脚——她如果不说,秦放会死的……

大不了承认下来,能拖一分是一分,说不定就是这分分秒会有转机呢?

安蔓颤抖着说了句:“我没退房,东西……我放在旅馆柜子里……”

嘴唇早就被打裂了,已经被风吹干,说话的时候一丝一丝牵扯得疼。那人的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向着鸭舌帽扬了扬下巴,鸭舌帽会意,近乎玩味地清了清嗓子,再然后用力一蹬。

你说,或者不说,结果都是一样的。

在安蔓撕心裂肺的惨呼声中,车子轰然倾覆。车尾带起土道上的灰尘,紧接着传来巨大的磕碰声,应该是往下坠落时磕到了嶙峋逸出的尖石,再然后就没有声音了。

两个人从地上拖起瘫软的安蔓上车,关上车门时,忽然觉得整座山好像都震了一下。这一下之后,才是真正的安静。

鸭舌帽咂了咂嘴,说了句:“呦,这悬崖还挺深的。”

另一个也深有感触:“所以说啊,在这种地方开车,一定要注意行车安全,救都没法救啊你看。”

事实上,车子坠下悬崖的时候,秦放都还没完全分辨清楚这到底是不是梦。一方面是药物影响,另一方面,事情实在也发生得太快——他记得,自己明明在睡觉啊。

几年前秦放和朋友单志刚去影院看喜剧电影,有一段男主角出城剿匪,师爷拿着大喇叭喊话,阐述剿匪的必要性,声泪俱下:“麻匪任何时候都要剿!不剿不行!你想想,你带着老婆,坐着火车,吃着火锅唱着歌,忽然间,就被麻匪劫啦!”

当时他笑得前仰后合的,拍着单志刚的肩膀说:“看看,人生无常啊。”

这事,怎么可能发生在自己身上呢?

临睡前,他看了场综艺节目,喝了一杯柠檬水,怎么一睁眼就穿戴好了躺在荒郊野岭的一辆车里,而且下一秒就坠崖了?

天上还有月亮,夜重得很,这么短的时间,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乾坤逆转?

没有任何线索,只有安蔓的惨呼声和他听到的唯一的一句话。

“不是你是谁,货呢?”

秦放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假的,假的,梦魇,噩梦,跟那个戏台上缓缓走近但总也看不到脸的女人一样,都是梦。

明天,太阳出来的时候,睁开眼睛,安蔓会安然无恙地躺在身边的。

明天,会是,新的一天。

轰的一声巨响,车子重重触地。谷底不知道是立着的尖锥还是被劈断的桩,强力的冲击下,尖桩瞬间刺透车身,从他的后心刺入,前胸透出。

巨大的撞击声惊得谷底林子里的乌鸦哇啦啦一阵乱飞,铺天盖地,像是骤然升起挡住夜色的黑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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