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看到了三辆大巴士停靠在空坝内，加上我们一辆，便是四辆。也不知从何处杀出两支舞龙队伍，锣鼓声响，鞭炮轰炸，裹挟着烟雾与尘埃而来。不曾索要零钱，倒是一些游客，出于自愿，给了一点小钱，说是买酒喝，众汉子乐得张嘴大笑。
村庄坐落于群山球绕的中央地带，俯瞰山下，红的、黄的、翠的、蓝的，果林、菜园、湖泊，井然有序，茅舍错落点缀，在日暮的夕照下，别有一番情调。
我们走下山坡，沿着一条碎石小径进入村子，有人说，这条小径很久以前是环绕山崖的江河渠道，僰人曾经摇舟生活水上。据史料记载，这说法也值得信赖，而现在沧海桑田，已难臆想。
行至一处民舍，止步休息，向田园内劳作的农夫讨碗水喝。见他菜圊内，菠菜、芹菜、白菜、蒜、姜、番茄、萝卜、紫芥、冬瓜等，不一而足，让人诧异的同时，不禁暗暗有些羡慕其自给自足的生活方式。
当人们去预订夜晚居住的帐篷时，我脱离了队伍，独自在村庄中游荡，迫不及待想要搜索那一段故梦遗痕。据史记载：古僰人以鼻饮泉；妇人生出婴儿用水检验，浮则取养之，沉则弃之；岁长成人，需凿上牙各一颗，作为身饰；僰人身形短小，头小脚短，上着圆冠，长衣过膝，下露双足……如今思之，岂不如梦似幻。
绚丽的晚霞，泼染着最后的色彩，远古僰人的黑色棺木，依旧静静地伏卧在崖壁上，经历了多少年的风吹雨打，看够了多少生者的迷离悲欢，始终悬垂在那里。久久仰望以后，嗟叹之余，顿生凉意，想陶公诗句“人生灾难，死如之何”，或曹操名句“对酒当歌，人生几何”，岂不透发出一股哲思的无奈情绪。
来到盛会举办的草坪，已经聚集了很多人，大多都忙碌不已，唯见身影交错。许多人戴了假面具，一张张似曾相识又不敢妄加认定的面孔，一份狂热疯狂而又渗透着神秘凄怆的气氛，被渲染得淋漓尽致。
一群当地的少数民族姑娘，摇曳着不堪重负的优美身姿，往返于道路运送木柴，备作晚上祭祀活动篝火之需。当迷彩的服装流过身边，想象着焰火燃起时，共舞的场面，定当是最美妙热情的一幕吧！
车上邻座的那位教授看到了我，给我打招呼，叫我到他身边坐下。说实话，面对那么多已经围坐好的人，我还真不知该坐哪里为好。
“刚才你一个人去了哪里？一直没看到你。”教授问。
“先去看了悬棺。”
“那可是世界之谜啊！”
“是啊，真不知那么沉重的棺木怎样吊上去的，也不知僰人消失去了哪里，历史上都没有记载。”
“订到晚上睡觉的帐篷没有？”
“全满啦，被安排住在一个能容纳多人的大帐篷。您呢？”
“还好，我早到的学生帮我预订了一个。”教授回答道。
夜晚降临，会场的气氛自然地转换了，人们不再如先前那么吵闹，在盛会组织者的安排下，同声学唱《蒿里曲》与《薤露歌》。
有诗云：
尝忆生前城头事，恍惚几梦至今夕。
岁月深重叩不开，世事干戈刺人心。
雁向乌云诉哀愁，菊回大地遍幽情。
宇宙空旷真心如，自在呼唤听回音。
火光陡然冒出，盛会庆典终于烈火洋溢中铺排开来。一群披着红发，拖着长舌，画了大花脸的酒鬼，从一旁蹦跳而出，左偏右倒，装疯卖傻，做着连患滑稽动作，见到写有“酒”字的坛子就扑上去，结果却倒出一些真实的蛇、蜘蛛、蝎子等可怕的小动物，最后一人还从两只大缸内分别拖出一只大蟒蛇，赶出一只大老虎。围观的人们，胆战心惊地连发嘘声，尤其女人更是惊恐成一片；而胆大的人则拍手称快，乐得像孩子一样。
抬首望向那祭台，约高三丈，前后左右四方，各置有二十八宿旗号。东方七面青旗，按角、元、氐、房、心、尾、箕，呈苍龙形；北方七面皂旗，按斗、牛、女、虚、危、室、壁，呈玄武势；西方七面白旗，按奎、娄、胃、昂、毕、觜、参，呈白虎状；南方七面红旗，按井、鬼、柳、星、张、翼、轸，呈朱雀态。中央位置，一座焚香炉鼎，香烟袅袅；红漆供台上备有香蕉、芒果、刺梨、苹果、红枣等诸般供果；另有九尊玉牌，镂刻有天皇太一、云中君、湘君、湘夫人、大司令、东君、河伯、山鬼、国殇、礼魂的名号，整洁庄严，与月光合成一泻清凉的光晕。
再看挥剑作法那人，细观之下，不禁暗暗赞叹不已。只见他披头散发，双目炯炯有神投视之下，身披明式宽袍，一泻乌黑明亮的髯须，虽已过不惑之年，但英气逼人，场景的气氛与皎洁的月光，更助长了他身心泰然自若的成熟洒脱。左右两侧二位童子，显然经过了一番挑选，褪尽了俗气，相貌清秀，顶挽双髻绾，一人手捧宝剑，一人手端拂尘，难得如此清净，与游客们的服装，形成鲜明的对比。
那帮丑角类型的酒鬼，吃饱喝足以后，懒懒地躺在祭台阶上，一副生活中的原型写照。这样的情形，容易让人想起十六世纪意大利画家提香的名画《酒神祭》，同样是为表现诸神饮酒娱乐的场面，却将诸神的形象落实于民间男女欢快郊游的场景，透着一股子乡村气息，让人们赞叹青春活力美的同时，也体会了神与人不可分割的共存秉性。
欢快的鼓点声响了起来，头戴各式面具的人物，象征着风雨、雷电、草木、鸟兽的化身，沿着全场翩翩起舞。另有七八个人，围坐台侧，严肃庄严，身着黑色法衣，齐齐诵念咒语，祈祷此方土地的安宁。再看着被篝火映照得满面通红的人们，神采奕奕的眼睛骨碌碌地转动，显得精力格外充沛野兽般健康，洋溢着焕发的活力。
难得此番机遇，我和教授，情情移至台前就近而坐，以便更有切身的体会。当然，也不排除对台上人很多疑惑，无法摆脱磁石般的吸引，心中尊称他为“巫儒”。我们刚坐正，便听得他望月吟诗，声音虽然还算大，但稍远些肯定听不到的，也算是他自吐心声。
其歌云：
凤歌凤歌，勤劝善人。
卧龙卧龙，标志惩恶。
麟兮麟兮，痴君守望。
龟寿如何，但问庙祝。
我踞高台，族中巫医。
力只郊底，蜩与学鸠。
性疏好惰，浅水游鲤。
隐世索玩，猿猴扑击。
天地有数，龙马有出。
何劳神降，蛇眠隆冬。
鸿雁塞北，无人之乡。
指天长剑，鹰旋长空。
赘赘多言，月照子规。
子规悲歌，狐还首丘。
宁为鸡口，无为牛后。
天布德行，蚌藏明珠。
斯世潮变，蟹多茅少。
难得今日，鹏鸟落疏。
鹤姿且迈，迎风邀神。
思彼远方，无愧人主。
我不才，没有高雅吟诗的气度，却也在灵光激发之下，心生小诗一首，装成醉酒的形态并且大胆地脱口吟诵而出。其诗为：
醉问
醉梦此时这，懒懒嘴问客；
蓬莱仙家聚，旷夜心情各？
主人与客，因此对目而视，不堪承担他喜悦的表情，又不愿意承认内心随意而起的喜悦。可怜的我，便将目光漫无目的地移开，故作俏皮吹起口哨，玩世不恭的姿态。稍后，再望回去，不禁奇怪巫儒超乎寻常的宁静，与这个世界不相关似的，享受着独自的兴趣与夜晚的清冷。
横笛悠扬，童音渺渺，一个小女孩如泣如诉的歌声刺破众人的狂喜，欢快地场面顿时沉寂了下来，明亮的火光映射着，众人四下里搜寻，始终没得着落，那歌声揪紧着心灵，如从地层下面飘出来似的。
其歌云：
妈妈/快放下手中的毛线团/我牵着您的手到森林去/也许/能发现新的春天/也许/能忆起旧的春天/但您要细心分辨/不要在每一朵花中发现了故乡/花也会伤心哭泣。
歌声歇止，清场的神怪走了出来，身穿一袭层叠缝制的花袍，头戴一个鸟形面具，不时将手中铁杆向地面猛跺，朝人们嗷嗷乱叫，象征着驱散邪恶，迎接第二幕祭典到来。
难以想象，第二幕将由巫儒独立支撑大戏，任随众人提问，意味着将内心邪怨烦恼抖出来，一一进行对治解决。
“这世上有没有鬼？”一人傲慢无礼，挺直身子地问道。
巫儒温和地回答：“你心中有鬼吗？世事多难，不问苍生问鬼神，不立生之志，好奇死之态，有鬼啊！”
“如此说来，心中有鬼则存，心中无鬼则无，这世上终究还是没有鬼喽？敬请指点。”又一人问道。
巫儒答：“执著心中无鬼，可知此人胆大包天，狂妄不可收拾。上可灭祖灭宗，欺圣鄙贤，无所不敢；下至翻江倒海，杀人掠货，无所不为。因而，实为头号大鬼伴其左右而不自觉，死后必被拖下十八层地狱。”
“地狱又在什么地方呢？”还有人问道。
“身心煎熬，无处求告，自作自受，人际关系一片冰窟，地狱常在啊！”巫儒简明地答道。
另有一人长得虎背熊腰，健硕壮实，不能识得的面具遮盖了他的面容。提问道：“这就是祭祀吗？或者是装神弄鬼的把戏？”
“祭祀岂敢！大祭之礼，须国运昌盛，天示祥瑞，君主德化，民众诚服，时出灵兽，地载丰润，非如此不敢为祭；中祭之礼，须备高上黍，北里禾，江淮一带一茅三脊的灵茅，东海的比目鱼，以及西海的比翼鸟作为供品；小祭之礼，亦仅限于春秋二季，择时择地，不疏不繁，毕恭毕敬，不敢妄为。”
“至于装神弄鬼之言，小人讥诮之举罢啦！既未曾谋鬼神面，又未解鬼神能力功用，言之惟恐有失，哪里敢轻率妄言。我听说树必得千年寿命，甘露滋润，灵土营养，如此才具备成就树精之本；又听说狐仙狗怪等灵怪，非十世为狐中至善，狗中至忠不能积得灵通资粮。说话做事，哪里敢随便轻鄙于它物？”
此人再问：“祭主你口口声声心诚忘礼重，然而祭台上猪羊等祭品未见，五谷粮食等供食未全，仅只一些水果而已，如此能表达你的真诚吗？也许只是夸夸其谈的伪善吧？”
巫儒气节高迈，微笑中拂须而言：
“猪羊等物，鄙人岂敢！
我听说过一个笑话——世人都认为灵龟神奇，行气导引，卜卦征兆寿达千岁，因而捕获了常常置于庙堂供奉，确保社稷平安。宁元王二年，元王梦见一只灵龟托梦于他，言诉乃江海使臣不幸被渔夫捕获，祈请救助。元王醒后，依梦所示前往索求，果得此龟，龟性灵异，伸颈道谢，元王欲放归江海，被大臣卫平拦阻，劝言得龟者得天下，不必将其放回。君臣二人争执一番，后从卫平言辞，择日良辰，在祭坛上剥下龟的腹甲，作国家大事占卜之用，一时宁国强盛无人能及，大家都说归功于龟的神力啊！然而，灵龟神异，能托梦给元王却不能自解罗网，卜辞告事无有不中却不能预知自身命运；能助人杀敌胜仗，却不能自免于刀锋；能令人们依卜行事，却不能劝其放还。所以说，决断在于人的自主啊！
既然灵龟难礼遇方便，何况猪羊？祭天惟求恭正身心，虔行礼忏，又何敢再造杀业？人们平常流于铺张浪费，祭物丰盛的理由，我不知道啊？话说回来，诸位反观自己谁不是一脑子私心杂念而来，蚀本的生意，没有愿意做啊！”
已经说至这般地步，那大汉仍不通情达理，直问道：“如此简备，家祭便可以啦，何必夸张言说什么酒神祭。酒在哪里？神在哪里？你说很好，我王某今世独佩服于你。”
巫儒没有脾气似的，诲人不倦，悠悠长叹道：
“没有酒，没有神，只需你在今晚暂时佩服于我。
当一个人历经世事，烦躁紊乱，面从心违，欲浪攻心，生活搅得一团糟的时候，他自身已酿成了一坛烈酒；当不断超越，追求美好，心怀理想，希望和平的时候，神已伴于左右。中国文化之‘神’，本来就没有唯心偶像的意思，原是指雷电激发的奇异自然现象，喻及世界中一切蜕变和生发共存的自然生命力。因此，当一个人肃整身心，勇于重新修正自己的时候，实已开始了酒神的祭祀仪式！
记得《坛经》有云；善知识，云何名忻，云何名悔？忏者忏其前事，从前所有恶业，愚迷妄念嫉妒等罪，悉皆尽忏，永不复起，是名为忏；悔者悔其后过，从今以后，所有恶业，愚迷妄嫉妒等罪，今已觉悟，悉皆永断，更不复作，是名为悔。故称忏悔。所以说，忏悔，当是祭祀的要旨精义吧！”
“酒、神、酒神，何须四处寻觅！毛吞大海，芥纳须弥，以整个身心作为祭品，难道这场祭祀还不够庄严，场面还不够宏大吗？实在是伟大的祭祀盛典啊！
至于你要不要佩服于我，这个问题我还没有仔细考虑这，我不是塑造偶像的电影明星，现在也只是一个节目主持人，你只作了你单方面的判断，而且很霸道。可是，你真能带给我什么呢，除了你没完没了的唠叨与盲目冲动的坏脾气，你究竟能带给我多少乐趣，你的心态能和我共享‘花间一壶酒’的情趣吗？请原谅我暂时不能给你明确的回答，还没有想过是否认定你这个朋友。当然，你们说话常常有口无心，但我不能原谅自己和你一样信口开河。”
巫儒言辞未落，那汉子早已声泪俱下，高大的身影在月光与火光的映身下痉挛着，其状甚哀。
再度站起身提问的一人，言辞便恭敬了许多。他问，“现在练习气功者名目繁多，有些人甚至利用此机形成组织，干出危害国家与人民安全的勾当。然而，愚者甚多，不能辨出真伪，不知您可否挑明一二，以便他人作为借鉴。”
巫儒感叹良久回答道：
“真感谢你提出这个问题，但愿我们在此的探讨，也能给一些误入歧途的人带去一点消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