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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人·羽(2)

“没事,”纬苍然说,“等着,有人。”

这句“有人”的意思,无疑是说,有人会把他们捞出来。她知道,说话很少的人往往不会说谎,而且这个纬苍然看来是个脑筋清醒的人,他说有,那多半就会有了。于是她不再挣扎,居然真的安然在牢狱里睡了一夜,并且把晚饭中的青菜萝卜都挑出来吃光了。

第二天果真有人出来把他们保了出来。那是一个和和气气的中年人,但有经验的人一眼就能看出,此人必定是那种十分厉害的角色。这个自称叫做狄天放的人看来和纬苍然是旧识,打起招呼来甚是亲热:“纬兄好快的脚程!我回到南淮不过两天,没想到纬兄就已经紧跟着到了。”

纬苍然并不说话,只是冲他点点头。狄天放又说:“只是纬兄初来乍到,对南淮城的种种情况只怕了解不深,还是不要四处闲逛为好。此次若非兄弟碰巧耳闻此事,只怕纬兄的麻烦就不小了。”

纬苍然看他一眼,不置可否,过了一会儿才说:“你应该多关我两天。你说话气会更足。”

狄放天听了这话,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但脸上的笑意依然不变:“纬兄大才,非我能及,在你面前我说什么气都不会足。只不过自古锐器易折,良木易毁,在南淮这样的地方,小心一些总是好的。当然我的建议仍然是,远离这样的是非之地,宁州多好啊,我都时常想在那里定居呢。”

雷冰听着两人对话,虽然大半不明其意,却也慢慢理出点头绪。原来这起事件就是狄放天安排的,目的是为了把纬苍然吓走,而纬苍然显然是故意被抓,目的也是向他示威:你做的事情,我都知道。

她迅速得出结论,纬苍然此行来到南淮,一定就是和狄放天作对来了。

等到纬狄二人礼数周到而又火花四溅地告别后——狄放天除了向她礼节性地问好之后,并没有和她说一句话——她迫不及待地问纬苍然:“这是什么人?是你要抓的对象?”

“不。是他的老板。”纬苍然回答。

“他的老板是谁?”雷冰继续问,“告诉我呗。反正我知道他姓狄,看他的派头肯定也算南淮知名人士,要自己打听也不难。”

纬苍然考虑了一会儿,知道迟早也瞒不住,于是低声说:“南淮黎氏的大公子,黎耀。”

刚说完这句话,他诧异地发现,雷冰的神情立马变了。那一刻她看起来像是一个终于找到猎物的兴奋的猎手,又像是一只听到了猎手弓弦声的愤怒的野兽。

2、

如果不是为了生活所迫,谁愿意冒着生命危险在可怕的大山里跑马帮呢?马帮汉子即便挣到了钱,也会很节约,更何况这一趟遭遇山崩,损失了不少货物。

所以他们挤住在城西一家最廉价的小旅店里,睡的是木板房里的大通铺,晚上睡觉时从里面将门一插即可,君无行离去时就是插好了门,然后跳窗而出。结果大火烧起来,人们在房间内谁也没能跑出去,竟然尽数被烧死。

火场内焦臭一片,令人作呕,一具具黑漆漆的尸体被抬了出来,触目惊心。君无行守在一旁,看着人们忙碌着,面无表情。他已经从最初的震惊与悲愤中缓过来,那是他一向的作风,既然死者已矣,空悲切也没什么用,不如做些实事。

他开始思考一个问题:马帮众醉得固然厉害,也不至于火起时没一个能逃出去。要知道这等廉价小旅店,木板恨不能比一块布还薄,即便君无行这样不善武力的,撞开门甚至撞破墙板都并非难事,何况那群五大三粗的汉子?

要么是他们先被害了,要么是他们中了什么迷药彻底不省人事。见鬼,君无行想,这个火场为什么会让我想起十五年前的那起凶杀案,虽然我自己并没有亲历?同样是显然非正常的死亡,同样是现场毁坏得一塌糊涂,尸体都被烧成了焦炭,这一次就发生在君无行眼皮底下。但这一幕场景总让他禁不住要联想到一些什么,一些让他隐隐觉得有点不对劲的东西。

想到十五年前的案子,他才反应过来另一件事:重要人物王川死了。这一噩耗令他顷刻间又沮丧起来,邱韵轻轻拍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她并不明白君无行沮丧的原因,以为他只是单纯为了朋友的死而伤心。

君无行叹口气,也没有心情向她详细分说,开始揣测着这些人的死因。按理说,这些马帮一般不会得罪人,更不至于招惹到别人一口气把他们全都杀死。推测下来,只有唯一的可能性:他们是为了自己而死的。

这个结论让人很不好受,但却是唯一说得通的理由。自己昨晚的确和马帮众一起住进了旅店,而且别好了门,如果有敌人在门外监视,听到别门声就会放心,却不会想到自己又跳窗出去约会佳人。他可能是用迷香一类的东西,在那破墙板上随便找个洞吹进去,然后再纵火焚烧。若不是自己念念不忘于邱韵,此刻恐怕也成了焦炭了。

这一切依然是为了掩盖十五年前的真相。那个真相之下,不知掩盖着怎样不可触碰的秘密,会让那只幕后的黑手一而再、再而三的行动。

那我一定要揭开这个秘密,让你为你所做的一切付出代价。君无行恶狠狠地想,鼻端仍然有尸臭围绕。

“这会是谁干的?”邱韵喃喃地说,“会是请秋余去杀你的那个黎耀么?”

“是他,”君无行紧握着拳头,“我绝对不会放过他。”

“难道你要去南淮找他?”邱韵皱着眉,“那几乎就是送死。”

“我会去的,但在此之前,我要先到大雷泽,越快越好!”君无行说。

在这种澎湃的复仇之念的刺激下,他近乎无所顾忌地将自己此行的目的向邱韵和盘托出。邱韵也没想到其中有如此错综复杂的关系,听完面色惨白,半晌不语。

“所以你可以想象,六位星相师的死亡背后必然藏着深深的罪恶,不然黎耀不会如此兴师动众,甚至于请出秋余这样的顶尖杀手,”君无行说,“所以我就更不会放过他了。”

“当时秋余也对我说,黎耀对你们很头疼,所以才请他出山,”邱韵说着,忽然反应过来,“当时他用的词是‘他们’,也就是说,你还有同伴?”

君无行尴尬地一笑:“是有一个,不过我们后来不同行了。”虽然他其实和雷冰并无特殊关系,和邱韵……当然就更没有了,但出于一种男人的古怪心态,他还是赶紧避开了这个话题,转过头去,打算将同伴们的尸身一一认领,然后想办法通知其亲属。如你所知,君大爷不想做事时总是百般推诿,但到了自己想做事时,不会计较任何麻烦。

然而此时他才发现,这样的尸体相当不好辨认,因为每一具焦尸面貌全毁,外表的特征完全消失,他纵是能记住谁脸上有刀疤,谁长着长胡子,此刻也是完全无济于事。

他唯一能认出来的就是王川的尸身,因为河洛的身躯实在太小,即便都因为焚烧而蜷缩,还是与众不同。更为与众不同的是,他死后的姿态非常怪异,双臂并拢放在胸口,手掌外翻,两腿弯曲盘在一起,乍一看有点像那些苦修士们打坐的模样。这应该是河络族冥想修炼的姿势,君无行想,这个虔诚的老河络,即便是早已遭到放逐,仍然固执地保留着许多河络的习俗,即便在喝得大醉的时候,仍然不忘坚持冥修。他不由又是一阵难过。

此时火场外跑来一个哭哭啼啼的老羽人,二话不说就想冲进去扒尸体,所幸被拦住了。一问才知,此人十余年前得罪了家乡的贵族,逃难至此,就在九原城四处给人做杂工糊口。前一天他的两个侄子做生意亏了钱,到这里来投奔他,他却能有什么办法?只好安排他们先在这低价的旅店住下,没想到这一住就丢了性命。

老人哭号着,想要找到自己的两个侄儿,但是他记忆中的侄儿也只是不到十岁的孩童,十余年后再见,不过匆匆半日,教他如何在焦尸中分辨?

“我们羽人的个子比一般人类都要高。”他只会不断地向地方官重复这句话,地方官只能苦笑:“老头儿,尸体烧焦之后很难分辨的,即便是身材,由于燃烧烧尽了体内的脂肪与水分,所有尸体都缩得小小的,也和死前完全两样。羽人和人类的骨头外表看区别不大,非得验尸后才能分辨。”

“那就验尸啊!”老羽人哭着说。

“那你可得掏钱。”地方官耸着肩说。

这以下两人之间的扯皮君无行基本没有听到。方才地方官所说的那句话仿佛一记重锤,狠狠敲在他的心上:“尸体烧焦之后很难分辨的,即便是身材,由于燃烧烧尽了体内的脂肪与水分,所有尸体都缩得小小的。”“羽人和人类的骨头外表看区别不大。”

他终于想明白了,从刚才开始一直盘绕在自己心中的那一点“不对劲”究竟是什么。那些尸体!十五年前的那些尸体!据说凶手还使用了助燃的药剂,因此死去的六位星相师被烧得更加彻底,每一个人都只剩下一点残存的骨骸。当然了,其中有一位夸父,一位河络,那无疑是醒目的、可辨认的。但剩下的人类和羽人混在一起,恐怕就……很难分辨了。

由于和君微言感情淡薄,他自己并没有太过关心那桩凶杀案。于他而言,君微言死了就死了,其他几个老梆子更是关他鸟事。但雷冰曾向他详述过案件经过,他记得其中的细节,由于所有目击者都确认有一名羽人逃走了,因此并没有进行详细的验尸。

——假如雷虞博其实并没有杀人也没有逃走,而是作为受害者葬身火窟的话,那也不会有人察觉到。河络们会把他的尸体当成人类收敛,而不会注意到真正的凶手已经消失了。

——如果这个推断成立,那个飞上天的人究竟是谁?明明只有雷虞博是羽人,为何会多出一个人能飞?

一阵诡异的震颤出现在了君无行的脑海中。这并不是一种形容方式,而是一种真正的震颤感。仿佛是头脑里有一块地方始终被布牢牢遮住,但在此刻却被神奇的力量猛地一下掀开了。君无行知道,这是一种封闭记忆的秘术,但当受到和该记忆有关的关键因素的触发时,那种封闭很有可能失效。

而现在,秘术失效了,记忆在这样一个尸臭弥漫的火场旁打开,但触发的因素并非是火灾、尸体等等,而是——一个隐藏的羽人。这一记忆在自己的脑子里躲藏了十多年,如今终于憋足了劲浮出水面了。

君无行疲惫地舒了一口气,觉得全身软软的,几乎想要就在地上坐下来。他觉得自己已经触碰到了这起凶杀案的真相。虽然潜藏在背后的动机还不清楚,但是杀人凶手是谁,似乎已经很明了了。

君微言,养父君微言,现在君无行满脑子都是这个人。其实自己早该想到,也只有他那样深沉的心机,才会一直隐瞒着自己羽人的身份,并且不动声色地移祸给无辜的雷虞博。而那段记忆,那段被牢牢封存起来的可怕记忆,为这种推断提供了最好的证据。

3、

养父的身材一向比常人略微瘦削一点,但他常年都穿着宽松肥大的袍子,因此并不是很显瘦。君无行记得自己七八岁的时候,曾经在一次奔跑中无意间撞到了养父一次,居然把他撞得趔趄了几步,可见他的身体也并不重。

——羽人和人类体质上有差异,他们身材更细长,也更轻,中空的骨质才能令他们飞起来。

养父虽然深沉,却并不孤僻,时常会和星相界的同道或者其他有身份的人欢宴聚会,宴席上他一般吃得很少,理由是自己胃口一向不佳,不过也并不避讳吃肉。然而回到家后,有时君无行会听到养父呕吐的声音。

——羽人的传统习俗是不食肉的,虽然新派的羽人不少已经摒弃了这一传统,接受了更易令身体强壮的肉食,但大多数羽人仍然坚持食素。

养父平时有空就喜欢在树林里走走,却并不喜欢木制品。他尤其对于参天大树有一种偏爱,每次看到都会禁不住上前抚摸,而他有一次碰巧看到大规模的伐木场面,当时脸色都变得很难看。

——羽人自古居住在森林中,崇拜树木,尤忌采伐。

以上三点都很可疑,但还不足以作为证据,真正的证据作为记忆被封闭了,君无行刚刚将它找回来。

这件事情发生在某一个月圆之夜,即便是现在回想起来,君无行也能感受到那时候的巨大恐怖。当时他刚刚被收养不久,尚且不明白君微言的真正意图。君微言对他虽然比较冷淡,但在衣食上至少从未亏欠,这一点对于一个饱受饥馑折磨的孩子而言倒也足够了。哪怕明天就要被宰了吃肉,至少今天先让我填饱肚子,他想。

那个月圆之夜的晚餐餐桌上,摆着君无行最喜欢吃的烧鸡。君微言从来不碰这东西,说自己从来不喜欢鸡肉味,君无行如果想吃,养父就会给他一些钱,让他在外面吃。因此这一晚餐桌上出现鸡肉,让君无行颇有些诧异。

君无行那时候体现出了非常难能可贵的人小鬼大。他不认为人会无缘无故作出反常举动,意识到那烧鸡多半有点问题,于是装模作样地吃了一些,却暗地里把鸡肉都藏进了袖子里。离开餐桌后,他咽着口水悄悄把那些鸡肉扔给了自己养的一条土狗,土狗嚼完了肉,不久就睡着了,睡得很沉,用脚都踢不醒。

养父果然想把自己迷晕,君无行为自己的小聪明得逞感到高兴。养父想要干什么?难道这个道貌岸然的中年人想要背着自己约会漂亮姑娘?对男女之事其实一窍不通的小屁孩兴致勃勃地胡乱猜测着,早早跳上床开始装睡。

不久之后,养父就过来试探他了。养父轻声呼唤着他的名字,告诉他还有半只鸡没吃完,君无行只是装作没听到,还十分逼真地打起了呼噜。养父放了心,走出门去。

君无行等了一会儿,等到养父的脚步声逐渐远去,这才悄悄爬起床,蹑手蹑脚摸出门去。这一夜月光清朗,明月的光辉笼罩着大地。君家住在一片小树林旁,那片树林往日在夜色下总是显得有些阴森狰狞,而在这样明亮的月色下,居然有几分温柔的味道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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