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喜欢桥段翻新的好莱坞,不会让男女主角在菜场遇到,尤其是中国菜场。地上总有水,不知道是摊贩洒在菜上再流下来的还是用水管洗过地,湿湿的黑脚印就踩得到处都是。大声叫卖:本地黄瓜本地黄瓜,新鲜呀新鲜呀;旁边摊就仿佛不示弱,叫的是:进口黄瓜进口黄瓜,安全呀安全呀。老太太们节俭了一辈子,总要掰菜外面的老叶子。小摊贩呢,也习惯了,半和气生财半泼辣地说一声:掐了就不是这价了……你说这脏乱差,这人间烟火。草色在鱼摊买了鱼,等人宰杀。老板一刀下去,简直血光四溅,她连退两步,一脚踩到了谁。
她连声道歉,“谁”也没生气:“小姐,这鱼怎么吃?”
是个高高大大的男人,三十岁上下,衬衫是这两年流行的肉粉色。干净妥帖,不算帅,但光他手里的购物袋就已经让人平白觉得温馨。不用问,肯下班来买菜的男人都是好男人。是新婚吧?才组了小家庭,从没下过厨的男人,现在愿意为娇妻效劳。
草色尽自己所能,化繁为简说了两遍,“谁”的眼白里全是专注的茫然。草色难得温柔,比教实习生要耐心十倍:“喏,如果你打算烧鱼的话,你先买姜葱蒜,回家查攻略就好。”
菜场小,兜兜转转间,草色与“谁”碰了几个面,见他除了鱼就买了一把豇豆、一块豆腐,更确定是不折不扣的二人世界。“谁”喜眉笑眼地和她打招呼:“你买了好多菜。”草色又不能直接告诉他:其实今天是项目组的同事来聚餐……要是往常,草色也就是煮个面,切几片香肠扔一个鸡蛋一把青菜。
回家的路上,草色安慰自己:有一个著名的蟑螂原则,就是当你看到一只蟑螂,就说明你周围至少有两万个。那么,能亲眼目睹一个好男人活体,也说明……两万估计是没有的,但也许下一个,就会被草色遇到?
青菜、鸡蛋也是要经常买的,是因为留了心吧,自那以后,草色就经常碰到“谁”。他真是勤谨的家庭妇男,向草色分别请教过鸡翅、牛肉、慈姑等多种食物的做法。
又发现住的是一个小区,买了菜便一道回家,“谁”也不多话,伸手接过草色的购物袋。这一时的自然熟稔,刹那间草色只觉得是老夫老妻,一起买了半辈子菜。如果他真是自己的男人:你有时间,就一起买菜;你来不及,我可以摆脱所有加班,早早回家做饭,等你回家;你回得太晚,我会等,你快到家了告诉我,我再把饭菜热一遍。北京早春三月,暖气已停,有时还会下雪,但总有一个小小的、正在沸腾的火锅为你为我。这样温暖的生活,你想要吗?
她从来没想过,自己会为一个买菜的男人动心。
最初的动心,还是在初二。一次校园文化活动,有三个男生模仿小虎队上台,之后全校女生都无可救药地爱上他们。草色到那时才知道,一心三用,真的蛮累。“小虎队”一年后就解散了,草色的亢奋也就延续了那么久。
大学时,爱上的是背着背包远走天涯的男人。他裤脚有泥、头发像乱云飞渡,穿一件老皮衣,说是去西藏途中在新疆买的。可怜的草色,要过好多年,才悟出来这路线的荒唐搞笑。
彻底终结草色的审美式恋情的是一个画家。他还不够有名,但已经彻底有了功成名就者才应该有的“视他人为粪土”,他不在乎献祭其他人的身心给艺术——不过是借口,把泡妞这件事诗意化,并不妨碍泡妞的本质。
那一役,草色伤得沉重,有一段日子恨不得改名叫“菜色”。一方面,面有菜色;另一方面,让她复原的也确实是菜色:第一口白粥,第一颗西兰花,第一盘自己蒸出来的醋椒鸭。草色沉默地以食物为自己疗伤,品尝菜色,就是品尝世间那些恒定不变的“正能量”。
而此刻,草色羡慕那不知名的女子,到她终于懂得两个人一起下厨的温暖,时间已经毫不客气地把她放到了“扒堆区”。小区门口到了,“谁”把购物袋还给她,摆摆手,走了。草色几乎想做一件大胆的事:问他的电话,问他姓甚名谁,问他的QQ号与微信……还是罢了吧,人家的男人。
无来由的心事重重袭击了她,像场莫名的流感,好多天,草色没在菜场遇见“谁”,仿佛是沉默的天意。她正胡思乱想,却在小区楼下遇见了“谁”,冲口而出:“咦,你瘦了呢。”
“谁”向她苦苦一笑:“是吧,工作太忙。”就在草色即将与他擦身而过的时候,他突然冲口而出:“我和他分了。”
“啊?”
“他回家结婚去了。他说他是独子,家里接受不了这事。”
慢慢的,草色像被从一场大梦里推出来,许多许多模糊的信息渐渐汇聚,雾气里一个形象跃然纸上,她……明白了。
“是为这个,吃不下饭吗?”
他嗯一声。
“别这样。越饿心情越不好。我也失过恋,真是元气大伤,后来强迫自己吃,不爱动就强迫自己运动,撑过去就好了。”草色如母亲一样温柔叮嘱。
看“谁”红了眼圈,草色终于向他,说出最勇敢的一句话:“会有人喜欢你做的饭的。”其实她是说给自己听。
还是蟑螂原理,能亲眼见到一个对感情认真的男人,至少说明周围有两万个。不管是爱男爱女爱御姐爱萝莉,哪怕是爱外星生物呢,难道不应该有一个聪明能干、会做饭,也会用食物照顾自己与心爱的人的他或者她吗?
草色说:“我们都要有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