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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寿筵斗富(3)

无巧不成书,这丫头手上,也戴了一对金镶玉嵌红宝石的镯子,那对红宝石,论大小和吴嘉娘手上那对竟不相上下,唯独光泽比前一对更亮得多,被冬日暖阳一照,明晃晃的,竟似乎能刺痛双眼。

少奶奶望着焦家文娘,没话说了:吴家、 焦家素来不和,两家姑娘争奇斗富,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本以为今日有自己亲自照看,纵有暗流汹涌,也不至于闹到台面上来。没想到文娘一句怪话也没说,居然就已经给了吴家嘉娘一记响亮的耳光。

焦家富贵,的确是名不虚传……只是再富贵,这般行事,是不是也有点过了?

不知为何,少奶奶忽然很想知道蕙娘此时的心情,她闪了蕙娘一眼,却失望了:蕙娘的鹅蛋脸上还是那抹淡淡的笑意,她竟似乎根本没明白场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本来这热闹就已经够瞧的了,没想到石家翠娘,看热闹不嫌事大,待那丫头给文娘系了披风,又奉上一个小玉盒,启开了高举齐眉端给主子,文娘拿起银签取了一小块橄榄含了——她忽然眼珠子一转,笑嘻嘻地道:“文妹妹,你今日戴了什么镯子,快让我瞧瞧?”

这个石翠娘!少奶奶啼笑皆非,却不禁也有些好奇。可文娘欣然提起袖子,众人伸长了脖子看去时,却见不过是个金丝镯,均大为吃惊:金丝镯这种东西,一般富贵人家的女眷都不会上手,更别说她们这样的层次了。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竟无人夸奖,连吴嘉娘的脸色都好看了些。少奶奶细品文娘神色,知道这镯子必定有玄机在,她身为主人,本该细问,可又怕得罪了吴嘉娘——再扫她一次面子,吴嘉娘真是好去跳北海了,便有意囫囵带过:“做工确实是细致的——”

“这也就强个做工了。”蕙娘开口了,一桌人自然静下来,听她古琴一样的声音在桌上响。“一般镯子,实在是沉,家常也不戴。这镯子拿金丝编的,取个轻巧,也就是‘浑圆如意,毫无接头’ 能拿出来说说嘴,再有里头藏了两颗东珠,听个响儿罢了。”

说着,便随手撸起自己的袖子,把一只玉一样的手腕放到日头底下,众人这才看出,这金丝之细,竟是前所未有。虽然镂织成了镯型,但金丝如云似雾的,望着就像是一片轻纱,里头两颗东珠滚来滚去,圆转如意丝毫都不滞涩,被阳光一激,珠光大盛,两团小小光晕同金色交相辉映,灿烂辉煌到了极点。可蕙娘手一移开,在寻常光源底下,又如一般的金丝镯一样朴素简单、 含蓄内敛了。

众人至此,都心服口服,再说不出话来,西花厅内竟是落针可闻。好半日,何莲娘才咋舌道:“好大的珍珠呢,这样撞来撞去的,如撞裂了,可怎生是好?”

蕙娘、 文娘姐妹对视一眼,俱笑而不语,众人心下也都是颖悟:焦家又哪里还会在乎这个呢?若撞裂了,那就再换一对,怕也是易如反掌吧……

有了这段小小的插曲,众千金也都不再半开玩笑半认真地攀比了,反而一个个安生看戏,再不说别的。厅内气氛渐渐地又热闹了起来。过了一会儿,蕙娘起身出去,临起身前,她轻轻地掐了文娘手背一下,动作不大,即使少奶奶一直在留心她姐妹俩,也几乎都要错过了。又过片刻,文娘也起身出去了。少奶奶心中大奇,却恨不能跟着出去,只好勉强按捺着好奇看戏。又过片刻,正厅来人:她母亲良国公夫人命她过去相见。

自从少奶奶有了身孕,便一心在婆家安胎,很少回娘家去,权夫人难得到杨家赴宴,自然要和女儿说几句私话。杨太太这一点还是能够体谅的,甚至几个大姑子都有心成全,杨少爷的双胞姐姐杨七娘忙里偷闲,还命人在小花园的暖房里布置了两张交椅,她握着少奶奶的手:“你大肚子的人,也不好久站,在这里多歇一会儿,暖暖和和的——西花厅里有我呢!”

权夫人冷眼旁观,等大姑子走了,才慢吞吞同少奶奶说:“虽说也有这样那样的苦处,可为人媳妇,那是在所难免。你算是有福气了,几个大姑子都待你不错。”

少奶奶也没什么好抱怨的。“家里人都好?这回爹也过来,只是我身子沉重,又不得相见了。”

两人几个月没见,虽然权家时时派人送这送那的,但到底是亲娘,见了面还是有话要问:“姑爷待你如何?肚子总还太平吧?婆婆这几个月,没乘机往你房里塞人?”

少奶奶一一答了:“都还挺好的,姑爷一心读书,得了闲就回屋里,从不出门厮混。婆婆最近,别有心事——您也知道许家的喜事……前几天二哥还来给我把015了脉,说是脉象很稳,没什么不妥的地方,只怕胎儿还是大了一点。”

说到许家喜事,权夫人会意地露出一丝笑意,可一听女儿后面的话,她的眉峰又聚拢了。“你二哥怎么没和我提?!”

少奶奶二哥权仲白,乃是大秦有名的再世华佗。他少年学医,不但得到权家家传针灸秘法,还师从江南名医欧阳氏。虽说身份尊贵,太医院供不下这尊大佛,他没领朝廷任命,但事实上已经是朝廷几大巨头的御用神医。江南江北,将他的医术传得神乎其神,几乎是可以生死人肉白骨,这当然有夸大成分在,但应付少奶奶这么一个孕妇,那自然是绰绰有余的。少奶奶忙笑道:“也不是什么大事,有二哥照看着,还能出什么差错不成?您就只管把心放在肚子里吧。”

她说得也有道理,权夫人皱眉思忖了半日,方才意平,到底还是叹了口气:“这个仲白呀!”

权仲白什么都好,从人品到长相,几乎全没得挑,却也不是没有毛病。少奶奶闻弦歌而知雅意,一听母亲口气,便会意了:“您这是又起了给哥哥说亲的念头?”

“都到了而立之年……”权夫人一提起来就是愁眉不展。“膝下空虚不说,房里也是空荡荡冷冰冰的,连个知疼知热的人都没有。这样下去,我将来也没有面目见地下的姐姐。可你也知道,一提亲事,他恨不得掩耳疾走。这一次我是下了狠心,一定要给他说门亲事。他倒好,向皇上讨了差事,怕是等你生产完了,开春就要下江南去!这一去山高水远的,亲事一耽搁,可不就又是一年?”

少奶奶也不禁陪母亲叹息起来,又忙献宝表忠心:“我回回见了二哥,也一样催他。还有姑爷,得了我的吩咐,见一次劝一次……”

权夫人倒被她逗笑了,拍了拍女儿的手:“还是闺女贴心,你那几个哥哥弟弟,没一个是省油的灯,要不是你和瑞雨都还懂事,娘真要操碎了心。”

她便和女儿商量:“你哥就先不管了,只说如今几个姑娘。今日你公公寿筵,人到得齐。我冷眼看着,秦家英娘——那是刚说了亲了,就算没说亲,那长相也配不上仲白。左看右看,还是吴家的兴嘉,人生得好,除了傲些,别的也是极好的,最难得是我自小看大——”

刚说到这里,权夫人无意间往窗外一看,话就断成了半截儿。她眯起眼睛,透过玻璃窗仔仔细细地打量着正在院子里徘徊的两位姑娘,双眼奇光闪烁,竟似乎是看得痴了。

少奶奶跟着她视线看去,也是眉峰一挑:“您来得晚,她们往西花厅去了,那是焦家两位明珠。我一说,您就认出来了吧?”

蕙娘、 文娘的出身,权夫人自然了如指掌。还是老问题——虽然样样都好,到底还是庶女出身。再说,焦家虽然富贵骄人,但也不是没有软肋……权夫人刚挺起来的脊背,顿时又是一松,她失望地靠回椅背,倒是又有些好奇:“天寒地冻的,不在里头吃酒,她们走出来做什么?”

少奶奶倒是猜到了一点,她也是大为好奇蕙娘的反应,便冲母亲狡黠地一笑,招手叫了个人过来。

“天寒地冻的,不在里头吃酒,您拉我出来做什么?”

文娘也正这么问着姐姐,她伸出手给姐姐看,果然,才从屋子里出来没有一会儿,这青葱一样的十指,已经冻得泛了白。

蕙娘倒似乎一点儿没觉出寒意,她携着文娘的手,在一株苍虬瘿结的老梅树前止了步,微微抬头,竟是悠然自在。“他们府上的梅花,倒的确是开得漂亮,这宅子这样新,梅花却是老的,也不知费了多少工夫,才从别处移来呢。”

做姐姐的要装傻,文娘还能如何?她想挣开蕙娘掌握,但姐姐捏得紧,她力气确实不如蕙娘大,除非挣扎,否则怎挣得开——在别人的地盘,她又怎么好意思拉拉扯扯的?索性一咬牙,也露出笑来:“我看,倒不如潭柘寺的梅花漂亮,就是再好,孤零零这一株,也没什么趣味。”

文娘这孩子,从小就是倔。

蕙娘“嗯”了一声,漫不经心地望着一树冻红,似乎早就已经走了神儿,竟站住不动,不再走了。

她穿得厚,一身锦缎扛得住,文娘却只在缎袄外披了一件薄薄的獐绒披风,原来走动着还不觉得,眼下一停步,北风再一吹,这娇嫩的皮肉,如何挨得住沁骨的寒意。咬着牙死死地顶了一会儿,到底还是受不了苦,连声音都发了颤:“姐!”

“火气冻下去了?”蕙娘这才又迈开了步子。她连看都不看妹妹一眼,声音也还是那样雅正平和,甚至连脸上的笑意都还没退。

文娘一是冻、 一是气,牙关虽咬得死紧,贝齿却还是打了颤:“你、 你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当着那许多长辈的面,你还长篇大套地给她没脸,我连一句话都没说呢,你凭什么管我?!”

两姐妹年纪相近,可从小到大,大人们眼里几乎只看得到蕙娘。在家是这样,出了门还是这样,就连进了宫也是这样。文娘心中不服,也是人之常情。两姐妹当了人的面自然是亲亲热热的,谁也不给谁下绊子,可在背地里,文娘就常犯倔性。蕙娘偏偏也不是个让人的性子,闹个别扭,那是常有的事。文娘眼里,可从没有姐妹之分,她是半点都不觉得自己听了祖父的话,听了嫡母的话,听了慈母的话,还要再听个姐姐的话。

不过,现在毕竟是在别人家里,要调教妹妹,多的是机会。蕙娘压根就不搭理文娘的话茬,她停住了脚步:“看来,火气还没冻下去呀?”

她这一回避,文娘倒来劲了,也不顾冻,头一扬:“冻就冻,冻病了反正不算我的。谁有理谁没理,谁心里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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