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了。他与克莱门扎一起坐在小车的后座。路上,克莱门扎点上一支雪茄,问杰拉奇知道了什么,能猜测到什么。杰拉奇说了实话。他还不知道的是,那天早些时候,巴茨尼家族和塔塔格里亚家族的头目都被杀了。他也不可能知道的是,克莱门扎之所以迟到,是因为他必须先勒死卡罗·瑞泽——迈克尔·考利昂的妹夫。这些重大的谋杀行动,还有几次类似的谋杀,都被伪装成巴茨尼家族或塔塔格里亚家族的所作所为。杰拉奇对此也不知情。不过杰拉奇已经能够猜到的事情都是八九不离十。他接过克莱门扎递过来的雪茄,但没有点着,他说等一阵再吸。
车从弗莱特布什大街拐进了一家关闭的辛克莱汽车维修站,杰拉奇从车里钻了出来。停在旁边的两辆车里,一辆坐着克莱门扎的人,一辆坐着杰拉奇的人,他们也都下了车。克莱门扎和他的司机坐在车里没动。当杰拉奇转身看到他们仍在车里时,他感到一阵恐慌瞬间传遍了全身。他搜寻着要杀他的人。他试图搞清楚他们准备怎么干掉他。他也想知道,为什么自己的手下只是被动地站在一边,作壁上观。他想知道他们为什么要背叛他。
克莱门扎摇下了车窗。“没那回事,老弟,”他说,“只是这里的情形太——”他双手捂着脸快速地搓着,仿佛在搓一块脏东西。他长嘘了一口气。“我和萨利,我们的交情有多长,我都不愿意想。有些事情是男人不想看见的。你懂吗?”
杰拉奇当然懂。
这个肥胖的男人流泪了。克莱门扎哭的时候几乎没有声响,似乎也不觉得难为情。他不再说什么,朝司机挥挥手,摇上车窗,双眼径直看着前方,离开了。
杰拉奇望着克莱门扎座驾的尾灯消失。
维修站里,第一个肮脏的检修间的后部,穿着连衫裤工作服的两具身体叠在一起,发黑的鲜血在地板上慢慢地流了开来。在下一个检修间,萨尔瓦托雷·忒希奥被亚伯特·奈里堵在了里面。奈里是刚刚获得迈克尔青睐的杀手,以前做过警察,杰拉奇曾与他有过较量。老人坐在一对油壶上,蜷缩着身子,眼睛瞪着自己的鞋子,样子像极了刚从一场必输无疑的比赛中被替换下场的运动员。他的嘴唇在动,但是杰拉奇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他在发颤,他身体不太好,过去的一年里一直这么颤抖着。四周只听得到杰拉奇的脚步声,从另一间屋子里还飘来微弱的、异样的笑声,可能是电视节目的声音。
奈里点头打了个招呼,忒希奥没有抬头看。奈里把一只手放在老士兵的肩上轻轻捏了一下——一种怪诞的安抚方式。忒希奥双膝跪地,没有抬头看一看,嘴唇仍旧在动。
奈里递给杰拉奇一支手枪,枪托朝前。杰拉奇不善于玩枪,对枪支的了解也不多。这支枪重量如钱箱,长度赶得上固定帐篷的大钉——似乎没有必要用这么高级的枪。他在这个圈子里待的时间足够长了,知道在此类谋杀中选用的枪支口径是0.22英寸,带消音器——三颗速射子弹射向头部(第二颗为的是以防万一,第三颗进一步确保万无一失,没有第四颗子弹,因为快速射出太多子弹的话,消音器会卡住的)。不管手里的这支枪是什么名称,它比0.22英寸口径的枪要大,而且没有消音器。他站在黑暗的汽车修理站里,旁边是忒希奥——一个他爱戴的人。还有奈里,这个人曾经给他戴上手铐,把他绑在散热器上,用拳猛击他的裤裆,却没有受到任何惩罚。尼克·杰拉奇深吸了一口气。他一向是一个理智的、杜绝感情用事的男人。感情只不过是血腥的马达,理智才是掌握方向盘的司机。他常想,总有一天,他老了,做好了退隐的准备,将和夏洛特一起移居基韦斯特市,过富裕的蠢人的生活。
此刻,看着忒希奥,他意识到这个梦想永远不可能实现。忒希奥比尼克·杰拉奇年长二十多岁,在此之前,二十多年似乎是很长的一段时间。忒希奥出生在上个世纪,他将死于下一分钟。理智、避免感情用事是他一辈子的准则,可结果又如何呢?葬身于此。一个爱戴他的人将把掌管他理智的脑袋打得血肉模糊,脑浆四迸。
“抱歉。”忒希奥咕哝着,眼睛依旧朝下看着。
他说这话的对象也许是考利昂父子,也许是杰拉奇,也许是上帝。杰拉奇自然不想追究到底。他拿起枪,走到忒希奥的背后,忒希奥光秃的脑袋在街灯的照耀下,在黑暗中闪着隐约的光芒。
“不对,”奈里说,“不是从背后。面对面。看着他的眼睛。”
“你他妈的逗我玩呢。”
他清了清嗓子。“我不认为我的样子像是在逗你玩。”
“谁的主意?”杰拉奇问。奈里手里没有枪,但是如果杰拉奇朝忒希奥之外的人开枪,他是不可能活着走出这家满是污垢的汽车修理站的。后面的办公室里,电视机里突然爆发出一阵微弱的金属般的喝彩声。
“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奈里回答,“我只是传话而已,先生。”
杰拉奇歪起头。这个蠢货不够幽默,不会拿射杀传话人这种事开玩笑,但他看上去很像一个虐待狂,完全可能自作主张,让这场谋杀干得越残忍越好。那么“先生”,他用这个称呼是什么意思?“萨尔瓦托雷·忒希奥,”杰拉奇说,“不管他做了什么,他应该得到更多人的尊重。”
“操你妈的!”忒希奥说,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响亮起来,但是眼睛仍旧瞅着黏糊糊的地面。
“抬起头来,”奈里命令忒希奥,“叛徒。”
老人颤抖的频率没有变,但他按奈里的要求抬起了头,干枯的眼睛直直地盯着杰拉奇,眼神却很遥远。他快速地嘀咕出一长串人名,但在尼克·杰拉奇听来却如同天书。
杰拉奇举起枪,看到自己举枪的手很稳,他既感到恶心,又感到欣慰。他把枪管轻轻地按在老人松弛的额头上。忒希奥没有动,没有眨眼,甚至不再颤抖。他那下垂的肌肉像是枕头,托着手枪的准星。杰拉奇从未枪杀过任何人。
“公事公办。”忒希奥低声说。“我的父亲之所以了不起,”迈克尔·考利昂在给父亲致悼词时说,“是因为没有所谓的公事公办。任何事情都牵涉到个人。我的父亲也是人,像任何人一样难逃死亡的命运。但是他是一个了不起的人,今天在这里,不只我一个人这么想:他是凡人中的神。”
“你在等什么?”忒希奥低声说,“我被算计了。开枪吧。别婆婆妈妈的。”
杰拉奇扣动了扳机。
忒希奥的身体猛地向后飞去,膝盖发出如同屋顶木瓦板突然断裂的声音。空气中弥漫着灰色中带着粉红的闪亮的烟雾。忒希奥一块大小如犹太人戴的圆顶小帽的头盖骨撞上了修理站的墙,又弹了回来,正砸在杰拉奇的脸上,啪哒一声掉到了地上。忒希奥四下飞溅的鲜血发出浓烈的气味,扑鼻而来的还有他的粪便的臊臭。
尼克·杰拉奇按摩着自己的肩膀。手枪的后坐力就像一记野蛮的右钩拳,他感到一股快感传遍了全身,之前的犹豫荡然无存。他没有一丝一毫的懊悔、恐惧、厌恶和愤怒。我是一个杀手,他心想,杀手的天职就是杀人。
他飞快地扭转身,快乐但并非疯狂地大笑着,这种快乐比他品尝自己第一次买卖海洛因获得的快感还要强烈和美好。他清楚正在发生的一切。这不是他第一次杀人。有时候杀了人,他什么感觉都没有,但那也许是假的,他对自己说。因为事实是,杀人的感觉很过瘾。杀过人的人都有这种感觉,只是他们不告诉你而已。他们不会告诉你!杰拉奇读过一本关于第一次世界大战的书,里面有一章专门谈到这个问题。几乎没有人会谈论这种过瘾的感觉,因为这种过瘾的感觉之后接踵而至的噩梦般的感觉会令他们闭嘴。另外,再笨的人都能猜到,如果有谁宣称杀人的感觉很好,又让听众确信这并非戏言,那么即将发生的一切一定很恐怖。尽管如此,杀人的感觉的确很过瘾,几乎等同于性快感(再笨的人也能猜到,这是另一件承认了便带来严重后果的事情)。你威力无比,死掉的那个家伙却无缚鸡之力。你活得好好的,死掉的那个家伙却已魂归西天。你做的这件事情是地球上每个人在某个血气冲天的时刻都想做,但大多数人都不会做的事情。杀人很容易,杀人的感觉非常美妙。杰拉奇几乎如溜冰一般掠过满是油污的地面,这一次他心里非常确定,那种噩梦般的感觉不会随后涌上心头。不会再有以后。一切都将当时发生,当时结束。一切都是当时发生,当时结束。
杰拉奇想让每一个活着的人享受他的一个熊抱和一杯酒,不过他克制着,只是大步朝他们走过去,在他们面前举起了手中的手枪。这些骨子里根本就很胆小的狗杂种纷纷趴倒在地,杰拉奇畅通无阻地冲过房门,进入目标所在的办公室——他们身后那个长方形的、发出朦胧蓝光的物体。杰拉奇扣动了扳机。手枪后坐力令他感受到的冲击(难道奈里真的这么愚蠢,给他的枪里不止一颗子弹?真是个蠢货!)转瞬之间变成了一声闷响、一阵有毒的烟雾、喷出的一个小火球,还有掉下的玻璃发出的微弱但令人满足的残光。人类制造的机器中,没有什么比摧毁一台电视机更令人愉快的了。
紧接着,周围一片死寂。
在杰拉奇看来,这静寂长得可怕。
“嗨!”杰拉奇手下的一个嗓音刺耳的家伙大喊,“我刚才正在看那台电视。”
所有的人都捧腹大笑起来。这正是医生的要求。奈里轻轻地拍了拍杰拉奇的后背,杰拉奇把枪还给他,随后大家都忙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