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长相看起来有些怪异,与一般女子相比颇有不同。她长得相当年轻,充其量也就是二十五岁左右吧;脸盘小小的,像张猫脸;小巧的鼻子,鼻尖翘翘的。至于她的脸型嘛……像是鹅蛋形的,更确切地说,是圆形的。前额宽宽的,腮帮子也是大大的,但脸的下半部分就显得异常瘦削,与猫的长相一样。”
“那她的两只眼睛呢?”
“非常明亮,几乎可以肯定地说,她的眼珠子是绿色的。她半开半闭着眼睛,以利进行绘画。她注视着眼前的模特儿,它是动物园里的一只黑豹。起先它安安静静地趴在笼子里。后来,那姑娘移动画架和椅子时发出了声音,它看见了她,便站起身来,在笼子里来回踱着步,还冲那姑娘吼叫一声。直到那时她连黑豹的轮廓都还没有勾画出来呢。”
“在此之前,那动物难道没有闻出她的气味吗?”
“没有,因为笼子里放了一大块肉,它只能闻到肉味。动物管理员有意将那块肉放在笼子的铁栅栏边,免得让黑豹嗅到外面飘进来的气味而骚动不安。见到黑豹生起气来,姑娘便赶紧挥舞画笔,画得越来越快,画成了一个既像动物的头颅,又像魔鬼的脑袋的玩意儿。那是一只公豹,它盯着姑娘,不知是打算将她撕烂,然后吃掉她,还是对她怀有更加丑恶的企图。”
“那天在动物园里没有别的游客了吗?”
“没有,别的游客几乎一个也没有。那是冬天,非常寒冷,公园里的树木全都是光秃秃的。寒风刺骨,姑娘几乎是公园里唯一的游客。她坐在自己带来的一张折叠式的小板凳上,前面放着一个用来摆放画纸的画架。离她不远处有个关着长颈鹿的笼子,笼子外边有个女教师带着几个孩子在看动物。不过,天气太冷,他们没看多久便匆匆离去。”
“难道她不觉得冷吗?”
“她不冷,她已忘记了寒冷。她仿佛置身于另一个世界,一面在画着黑豹,一面又在沉思着什么。”
“她既陷入了沉思,就不可能置身于另一个世界。这样说是有矛盾的。”
“没有矛盾,她确实在思考着什么,她已沉陷在自己的内心世界,但她几乎没有觉察到这一点。她一条腿搁在另一条腿之上。她穿一双黑皮鞋,鞋跟又高又粗,鞋帮的前面部分是镂空的,露出了涂成黑色的趾甲。袜子闪闪发亮,是一种网状的玻璃丝袜。不知是她的皮肤,还是袜子,呈粉红色。”
“请原谅。请你记住我刚才对你说的话,不要进行色情方面的描述。你要知道,这样做不合适。”
“就依着你吧。好,我接着说。姑娘的两只手戴着手套。为了便于作画,她脱去了右手的手套。指甲很长,涂着黑色的指甲油。由于天气寒冷,白皙的手指已被冻成青紫色。她有时停下画笔,将手伸进大衣里取暖。黑色的长毛绒大衣非常厚,大衣两边的垫肩也很厚实。大衣的长毛绒像波斯猫的毛皮一样厚,不对,比波斯猫的毛皮要厚得多。那么,谁站立在她的后面呢?因为有人在擦火柴点烟,但风将火柴吹灭了。”
“是什么人?”
“别急。她听到了擦火柴的声音,猛地一怔,便回过头来。此人一表非俗,虽不能说是风流美少年,却也看起来挺讨人喜欢。他头上戴的那顶帽子帽檐压得低低的,身上那件大衣有好几只口袋,裤子的裤腿十分肥大。他用手指碰了一下帽檐,仿佛在对她行礼,又对她说了一声对不起后,便说她画得非常棒。她感到他是个正人君子,因为从他的脸可以看出。她认为对方是个文静、善解人意的人。她用手整理了一下一绺被风吹乱了搭在额前的鬈发。她和别的女孩子一样,也是长发披肩,只是在发尖上烫了一下,就像姑娘们平时常梳的那种发型。”
“在我的想象中她是个身强力壮的女孩子,个儿不太高,长得圆鼓鼓的,走起路来像只猫。真够迷人的。”
“你刚才不是说,不要谈色情方面的事吗?”
“你接着说下去吧。”
“她回答说,她并没有感到吃惊。可是当她再次整理头发时,手一松,画纸便让风吹走了。小伙子赶忙跑过去将画纸从地上捡起,还给了姑娘,并向她表示歉意。她回答说,没有关系。从她的口音中他听出她是个外国女人。姑娘对他说,自己是个难民,当年曾在布达佩斯学美术。战争爆发后,她便乘船到了纽约。他问她是不是怀念她出生的那个城市。这时,从她的眼睛里仿佛飘过了一片乌云,她整个脸部表情都阴暗下来了。她说,她不是出生在城市里,她是山里人,老家在特兰西瓦尼亚[1]一带。”
“德拉库拉就是那里的。”
“没有错。那一带山高林密,野兽多得很。每到冬季,野兽饿得发疯,来到村庄里伤人。村里的人们恐惧万分,常常将羊羔和一些死了的牲畜放在家门口,还向神灵许了愿,免得野兽伤害自己。说到这里,小伙子说自己想再次见到她。她告诉他,翌日下午她还会在那个地方作画,因为在这段时间里只要天气晴朗,她就会去那儿。小伙子是个建筑设计师。到了第二天下午,他和自己的几个同事——其中还有一个年轻的女设计师——一起在工作室里搞设计。时钟敲过三点后,太阳过不了多久便会下山,他待不住了,就想放下手中的划线板和圆规,跑到就在工作室对面的中央公园内的动物园去。女设计师问他上哪儿去,为什么这样高兴。他只将她看作一般的朋友,但同时也发现对方在心底里已爱上了自己,尽管她表面上还是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她一定长得奇丑无比吧?”
“不是这么一回事儿。她有一头栗色的头发,脸部表情活泼可爱,虽说不上美貌绝伦,倒也颇讨人喜欢。他没有告诉她自己上哪儿去,便径自离开工作室。她心里非常难受,但丝毫也没有表露出来,一门心思埋头工作,免得自找烦恼。他到了动物园,天还没有黑。那天是冬天少有的晴朗天气,周围的一切看得一清二楚。兽笼的铁栏杆漆成黑色,墙壁贴上白色的瓷砖,假山也是白色的,只是掉了叶子的树木是灰色的。野兽瞪着血红的眼睛。可是,那个叫伊雷娜的女孩子却不在那里。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小伙子一直忘不了她。一天,他信步走在一条繁华的街道上,在艺术画廊的橱窗里看到了什么,引起了他的注意。原来在橱窗里展示着某一位画家的几幅作品,画面上没有别的,只有几只金钱豹。小伙子走进画廊,见到了伊雷娜,她正在接受参观画展的人们对她的祝贺。下面发生的事我就不知道了。”
“你再好好地回忆一下吧。”
“你稍等一会儿……我已记不清是不是就在那里,有个让她吃了一惊的女子和她打了招呼……不管它了。当时小伙子也过去向她贺喜。他觉得伊雷娜和他上次见到时不一样了。由于心里高兴,她的眼神中已见不到当初那阴暗的表情了。他邀请她去饭店用餐,她便离开在场的所有评论家,和他走了。从她的情况看,仿佛过去曾经失去过自由,这会儿第一次能自由自在地在街上走,爱上哪儿,就去哪儿。”
“可是,刚才你说是小伙子请她上餐馆用餐的,不是去她爱去的任何地方。”
“唉,你别要求我把话说得那么确切嘛。我接下去讲吧。当他在一家匈牙利餐馆或是一家罗马尼亚饭店门前停下时,她又出现了一种异常的感觉。他原本以为带她去她自己的同胞开的餐馆会让她感到愉快,谁知结果适得其反。他发现她神情有异,便问她究竟发生了什么。她没有对他说出实情,只是说,她触景生情,回想起了当年战火纷飞的日子,而眼下战争的烈火还在熊熊燃烧。他听了便说他们上另一家餐馆吃午饭吧。但是,她已注意到他并不富有,而且,工作也很忙,没有多少空余时间,这会儿正好是午休吃午饭的时间,饭后还得回工作室干活。因此,她让自己平静下来,走进了一家饭店。饭店内的一切尽如人意,不但环境十分幽静,饭菜也非常可口。她再次对生活感到非常幸福愉快。”
“那他呢?”
“他也非常兴奋,因为他已看到她稳定了自己的情绪,以取悦于他;而他呢,从一开始就打算上那儿去让她高兴高兴。男女双方相识后该干的那些事儿都进行得非常顺利。他在这方面特别投入,便决定那天下午不再去上班。他对她说,他只是偶然路过画廊,原本他有别的事,他是想去买一件礼品。”
“打算送给那位女建筑师同事。”
“你怎么会知道的呢?”
“没有别的原因,我只是胡乱猜中罢了。”
“你一定看过这部电影。”
“没有,我向你保证。你再接下去讲吧。”
“于是,姑娘,也就是伊雷娜对他说,他们可以一起去买礼物。他头脑中立即涌现的想法是自己身上带的钱够不够购买两件相同的礼品——一件赠送给他的女同事,祝贺她的生日;另一件赠送给伊雷娜,以赢得她的爱情。走到街上时,伊雷娜对他说,今天下午她觉得非常奇怪,天还不到三点就黑下来了,而她见到这种情况却不感到难过。他便问她,为什么见到天黑她就难受,是不是因为她害怕黑暗。她想正是这么一回事,便回答他说,她是害怕黑暗。说话间他们来到准备去的那家商店前,他停下脚步,她以不信任的神情看了看那家商店的橱窗。这是一家非常漂亮的鸟店,从店门外便能见到关在笼子里的各色各样的鸟儿。它们有的欢快地在笼内的枝条上跳来跳去;有的站在树枝上摇晃着;有的在啄食着莴苣叶子或虉鸲草籽;有的在啜饮着才更换过的净水。”
“对不起……盛凉水的玻璃瓶里有水吗?”
“有。刚才他们给我开门上厕所时,我已经将它灌满了。”
“哦,那太好了。”
“你想喝一点吗?很好喝,非常清凉。”
“不想喝。有了水明天沏马黛茶就不成问题了。请你接着往下讲吧。”
“可你不要夸大其词,玻璃瓶里的水够我们喝一整天。”
“你不要让我养成坏习惯。刚才他们开门让我去洗淋浴时,我忘记带点水回来了。要不是你后来记起来,我们便没有水用了。”
“我已对你说了,水有的是……小伙子和姑娘走进鸟店时,真不知像什么妖魔鬼怪进去了一样,鸟儿们都像疯了一样,害怕得拼命往笼子边上飞,将翅膀都撞伤了。鸟店老板慌得六神无主。那些小鸟都恐怖得尖着嗓子叫,其声音听起来不像鸟鸣唧唧喳喳,倒宛若兀鹫在吼叫。姑娘抓住小伙子的一只手,将他拉到鸟店外面,鸟儿们立即平静下来了。她对他说她要走了。他俩约好了下次见面的时间,同意在第二天晚上再次会面。小伙子又走进那家鸟店,鸟儿们唧唧喳喳地叫着,平静如初。他买了一只鸟,准备送给那位即将过生日的女同事。后来……唉,后来的事我记不清了,我想睡觉了。”
“你再往下讲一点儿吧。”
“我一困倦就把电影故事给忘了。明天我们继续往下讲,你看如何?”
“眼下你既然想不起来了,也就只好明天再讲了。”
“要有马黛茶喝,我就继续给你讲。”
“不讲了,还是留到明天晚上再讲吧。白天我不愿意想这些杂七杂八的事情。我还有更要紧的事情要思考。”
“……”
“假如我不在看书,也不说话,那我一定在思索着什么。不过,请你不要误解我的意思。”
“不会的。那好吧,我不来分散你的注意力了,你放心好了。”
“我知道你能理解我的,对此我表示感谢。明天我们再聊吧。”
“明天再聊。愿你梦中见到伊雷娜。”
“我倒更喜欢小伙子的那个同事女建筑师。”
“我早看出来了。再聊吧。”
“明天再聊。”
“昨天我们讲到小伙子走进了鸟店,鸟儿们并没有因他而惊恐。它们害怕的是那姑娘。”
“我并没有跟你说到这一点,这是你自己猜想到的。”
“那往后发生了什么呢?”
“我接下去讲吧。之后他们常常见面,并产生了恋情。她能强烈地吸引他的原因是她的行为异常怪异。她一方面对他一片深情,两眼望着他,双手爱抚着他,还将他搂在自己怀里;但另一方面当他想紧紧地拥抱她、吻她时,她便推开他,不让他的嘴唇碰到自己的嘴唇。她请求他不要吻她,而让她来吻他。她的亲吻就像小姑娘的吻,非常幼嫩,两片肥厚的嘴唇轻轻地碰一下,嘴唇总是紧闭的。”
“过去的电影从来没有性爱的镜头。”
“你别急,下面就会见到了。一天夜里,小伙子又将姑娘带到那家餐馆。这家饭店不太豪华,但装饰得十分漂亮,餐桌上铺着带方格的台布,里面全是用木头装潢的。哦,不是,是石头;哦,不是;哦,是。现在我想起来了,饭店里装潢成农舍的模样,梁上挂着汽灯,桌子上只点着蜡烛。他举起斟满葡萄酒的杯子——那是一只很粗糙的酒杯,向她祝酒,因为这天夜里一个满怀深情的男人就要订立婚约了,如果他选中的那位姑娘接受他请求的话。她热泪满眶,这是幸福的泪水。他俩碰了碰杯,没有说什么便一饮而尽,然后互相握住了对方的手。猛然间她将手抽了回去,因为她看见此时有人朝他们的餐桌走来。乍一看,这是一个很漂亮的女人,但再看一眼便立即会发现她脸上有某种十分怪异的东西。它使你感到恐惧,却又说不清这是什么,因为她的脸既像女人的脸,却又像猫脸。两只眼睛的眼角往上吊,样子和一般人不一样,我也不知道怎样向你说清楚。她的眼睛没有眼白,整只眼睛呈绿色,只有中间的瞳孔是黑的。她的脸部好像搽了许多粉,显得十分苍白。”
“可你刚才不是说她模样儿挺美的吗?”
“是的,她的长相是很美。从她那与众不同的服饰看,她是个欧洲女子,头上四周都梳着香蕉式发型。”
“什么是香蕉式发型?”
“就像一只……我怎么对你说清楚呢?就在脑袋四周像管子一样竖起一根根发辫,前面的往上翘,其余的朝后倒伏。”
“说不清楚也不打紧,请你继续往下讲吧。”
“可我总觉得自己也许搞错了,她脑袋四周好像是一条发辫,这种发型在这个地区十分流行。她身穿一件几乎拖到脚跟的长袍,肩上披着一件狐皮短披风。她走到桌子边,用一种近似仇视的目光注视着伊雷娜,也好像不是仇视的目光,而是像施行催眠术的人那样看着她。不管怎么说吧,她的目光确实不怀好意。她站在餐桌边,用一种十分稀罕的语言和伊雷娜说起话来。小伙子则像一位绅士见到一位夫人向自己走来时应该做的那样站起身来。可是,这位猫脸女子连看也没有对他看一眼,便和伊雷娜说了第二句话。伊雷娜惊慌失措地用同样的语言回答她。对这两位女子的交谈,小伙子连一个词儿也听不懂。为了让他也能听懂,猫脸女人便对伊雷娜说:‘我立即认出你来了,原因你自己明白,再见……’说完,她连看也没有看小伙子一眼,便扬长而去。伊雷娜呆若木鸡,两只眼睛泪汪汪的,视线模糊,泪水像泥坑里的水一般混浊不清。她一声不吭地站起身来,用一块长长的白纱巾裹住头部。他在餐桌上留下一张纸币,挽住她的胳膊,和她走出饭店。路上他们俩没有说一句话,他见她用恐惧的神情将目光投向中央公园。这时,天下着小雪,雪花减少了城市的喧闹声和嘈杂声,街道上的车辆像是在滑行似的没有发出一点儿声音。在路灯的映照下,洁白似银的雪花从天飘然而下。远处仿佛传来了野兽的吼叫声。这种情况完全可能属实,因为离那儿不远便是中央公园的动物园。她停止了脚步,并请小伙子拥抱她。他伸开双臂紧紧地拥抱她。她浑身颤抖着,或者由于寒冷,也可能出于恐惧,尽管野兽的吼叫声好像已经平息下来。她几乎是在喃喃细语,对他说自己怕回家一个人单独过夜。这时,驶来了一辆出租车,他用手示意让它停下,两人便默默无言地上了车。汽车朝他的寓所驶去,一路上他们仍然没有说一句话。他们来到了一座楼房的跟前,他住的是其中的一套单元房子。房子虽已陈旧,但保养得相当不错,地上铺了地毯,天花板很高,黑色的木楼梯两边的扶手雕刻了花纹。一进门在楼梯口放了一棵巨大的盆栽棕榈树,栽树的盆子也很大,你可以想象盆子的边上还烧制了中国画。棕榈树映照在一面高大的镜子里,镜框也和楼梯的扶手一样,经过精雕细刻。姑娘对着镜子照了照自己的身影,还细细地端详了一下自己的脸庞,仿佛试图在自己的面容上发现点什么。这幢楼房没有电梯,小伙子住在二楼。人走在地毯上,犹如在雪地上行走一样,听不到一点声音。这套单元房子面积相当大,里面的各种陈设都是十九世纪末的式样,朴实无华。这套房子是小伙子的母亲的。”
“他说了些什么呢?”
“什么话也没有说。他知道她此时心里很难过,有什么事在折磨着她。他只是给她端来了饮料、咖啡和她喜欢吃的食物等等。她既不吃,也不喝,只是请他坐下来,说自己有话对他说。他点燃了烟斗,以一种随时都可以从他身上见到的宽容仁慈的神色注视着她。她这时缺乏用目光正视他眼睛的勇气,只是将头枕在他的膝盖上,说起话来。她说在自己出生的那个山村里流传着一个骇人听闻的传说,从小时候起,她一听这个故事就会吓得发抖。这个故事我已记不太清楚了,好像是一件发生在中世纪的事吧。有一次天降大雪,那一带的山村都与外界断绝了联系,因为雪接连不断地下了好几个月。村庄里不少人受冻挨饿而死,而所有的男人却早已奔赴前线作战了。情况大体上是这样的,我确实记不太清楚了。森林中的野兽由于不堪饥寒也纷纷来到村庄觅食。这时,来了一个魔鬼,说如果人们想让它替他们带来食物,必须出来一个女人。村庄里一个最勇敢的女人挺身而出。魔鬼的身边站着一只饿得发起性子的金钱豹。这位勇敢的女人和魔鬼订立了盟约,目的是为了能活下去。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我也说不清楚了,反正这女人后来生了一个长着一张猫脸的女儿。参加圣战的十字军士兵从前线回来了,与那个女人结过婚的那位士兵走进自己的家。当他和妻子接吻时,她就像一只母豹一样将他活活地撕烂了。”
“你这个故事讲得太含糊不清了,我听不太懂。”
“是我记不太清楚了,不过,这也无妨。噢,我想起来了。伊雷娜说,往后山上又生下了几个金钱豹女孩。当然,那名士兵已经死了,但另一名参加过十字军的士兵发现是那已故士兵的妻子将他杀死的,便开始对她进行跟踪。她在雪地上逃之夭夭,那士兵尾随着她,开始时他见到她留下的脚印是女人的足迹,但随着他走近了森林,却发现是金钱豹留下的爪印了。十字军士兵还是紧追不舍,一直追到了丛林里。这时,天黑下来了,在夜色中他见到有人潜伏着等他过去,此人的两只眼睛闪烁着绿光。他一手执剑,一手拿短刀,将两件武器交叉着护在自己的胸前。金钱豹平静下来了,它又变成了女人,像中了催眠术一样半睡半醒地躺伏在地。十字军士兵往后退了几步,因为这时他又听到了朝他靠近的另外几只野兽的吼叫声。原来这几只野兽闻到了那躺伏在地的女人的气味,将她吞食掉了。十字军士兵回到村庄时几乎已经吓瘫了,他对人们叙述了事情的经过。根据这个传说,金钱豹女人至今还没有绝种,她们还躲藏在世界上的什么地方。从外形看,她们和正常的女人毫无两样,但如果有男人去吻她们,她们便会变成野兽。”
“那么,她也是金钱豹女人?”
“她只知晓自己孩提时代一听到这一类故事便会吓得魂不附体,而她本人也成天心怀疑惧,生怕自己就是那些金钱豹女人的后代。”
“那么,在饭店里见到的那个女子究竟对伊雷娜说了些什么呢?”
“小伙子正好对她提出了这样的问题。伊雷娜听他问起这件事,便哭着扑到了他的怀里,对他说,那女人只是对她一般性地寒暄了几句。但是,过了一会儿,伊雷娜又说情况并非如此。她终于鼓起勇气,对他说,那女人用她村子的方言土语对她说,自己已想起她是谁了。只要看一眼伊雷娜的脸便心里明白,她们俩是姐妹。她还告诉伊雷娜,要当心男人。小伙子听后哈哈大笑。‘你难道没有发现吗?’他对她说,‘她知道你是她的同乡,才这么说的,因为在外地所有的同胞相见后都会相认的。譬如我在中国见到一个美国人,我也会走上前去,和他打招呼的。由于她是个女人,又有点儿守旧,便对你说对男人要当心点儿。你难道没有明白这一点吗?’他这么对她一说,她心里就平静得多了,平静得竟开始在他的怀里睡着了。他将她平放在沙发上,头下枕了一个大枕头,还从自己的床上拿来一条被单给她盖上。她睡着了。他回到自己的卧室。接下去镜头上出现了他身穿睡衣的场面,还穿了一件不算太豪华,但质地不错的单色上装。他从门缝里朝她看看,见她还在梦乡,便点燃烟斗,沉思起来。壁炉点燃了,不对,我记不清楚了。光线可能是从他放烛台的那张桌子上射过来的。壁炉的火熄灭后,伊雷娜也醒过来了。壁炉内只剩下一些炭火,天已经亮了。”
“伊雷娜是和我们一样给冻醒的吧。”
“不,她是由于别的原因醒来的。我知道你会说她是给冻醒的。其实她是被鸟笼里的那只金丝雀唧唧喳喳的鸣叫声给吵醒的。伊雷娜开始时害怕走近鸟笼,但她听到小鸟儿在欢快地鸣叫,便壮了壮胆,走到它的身边。她瞧着它,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心里感到轻松些,愉快些了,因为金丝雀见到她并不感到害怕。她来到厨房里,烤了几片面包,涂上了他们所说的黄油,又煮了点米饭……”
“请你别谈吃的东西。”
“还有甜饼……”
“我是一本正经向你提出这个请求的。请你一不讲食物,二不谈裸体女人。”
“那好吧。姑娘将小伙子叫醒。他发现她在他家里心情很好,也感到很愉快,便问她愿不愿意一辈子生活在那里。”
“这时他还躺在床上吗?”
“是这样。她将早点送到了他床边。”
“我从来不喜欢一起床就用早餐。起身后我喜欢先刷牙。请你继续讲下去吧。”
“可以。小伙子想吻她,但她没有让他靠近。”
“也许她嘴里有味儿,因为她还没有刷牙。”
“如果你再这样插科打诨,我就不想再往下讲了。”
“我不这样了,请讲吧,我洗耳恭听。”
“小伙子再次问她,愿不愿意和他结婚。她回答说,她由衷地喜欢他,也不想再离开他家了,因为她在那里感到非常舒心。她朝房子四周看了一眼,见用来遮挡阳光的窗帘是用黑色的天鹅绒制成的。她拉开了窗帘,好让阳光射进来。在天鹅绒窗帘的里面,还有用薄薄的装饰布做的一层窗纱。这时,房间内十九世纪末式样的各种陈设一目了然。她问他,房间里这些漂亮的家具是谁选购来的。我认为当时他回答她说,在所有这些陈设中可以体验到他母亲的存在。他还说,他母亲是个好人,如果她还在世的话,她一定会像对自己亲生女儿那样喜爱伊雷娜的。伊雷娜走到他跟前,满怀敬意地对他亲吻了一下,仿佛在吻圣徒一般,可不是吗?是吻在前额上。她请求他永远不要抛弃她,说自己愿意一辈子和他在一起,自己唯一的希望便是每天清晨醒来,见到他在自己的身边……不过,要她成为他真正的妻子,她请求他再等待一些时日,让她内心的种种恐惧感渐渐消失……”
“你已经知道她会发生什么了,是不是?”
“她是怕自己会变成金钱豹。”
“没有错,但我认为她有些性冷漠,她有些怕男人,或者说,对两性方面的事想得太可怕了,所以编造出这样的故事来。”
“你听我说下去,别急。他同意了她的请求,他们结婚了。新婚之夜,她睡在床上,他睡在长沙发上。”
“一边看着母亲的那些陈设。”
“你要是感到好笑,我就不再往下讲了。我是正儿八经在跟你讲电影故事,因为我很喜欢这部电影。此外,还有一个我不能对你讲明的原因,使我对这部电影真的十分喜爱。”
“不管是什么事,告诉我吧,是什么原因?”
“不行。我本来是想对你说的,但是,见到你在讥笑我,心里很生气,便不想说了。”
“请你别这样。这部电影我也喜欢,只是见你讲得兴高采烈,我也禁不住想插上几句,你难道没有感觉到吗?我这个人不声不响地光听别人讲,不容易办到,你知道吗?眼下突然让我一声不吭,只听你讲上几个小时,这怎么办得到呢?”
“我原来以为这样做会让你高兴高兴,让你早入梦乡。”
“说得对,非常正确,完全符合事实。真是两全其美:既使我感到愉快,也能催我入梦。”
“那我接下去该怎么办?”
“如果你不反对的话,我认为可以这样:你继续讲,我们边讲边议。这样一来,我心里有话也可以讲出来。这样比较合适,你觉得怎么样?”
“要是仅仅为了让你拿我喜欢的电影寻开心,那我认为不合适。”
“不是这个意思。你听我说,我们可以进行简单的评议。比如说,我很想问问你对小伙子的母亲是怎样想的。”
“如果你不再讥笑我,那可以。”
“我向你保证不这样做。”
“那好吧……说起他母亲的为人,我也不知该怎么说好,反正她是个很好的女人,是个能让她丈夫和子女感到非常幸福的贤妻良母。另外,她也很注重自己的仪表。”
“眼下你可能想象她正在打扫房间吧?”
“不,我想象她正穿着一件高领上衣,领子遮住了她脖子上的皱纹,模样儿无可挑剔。像某些贵夫人那样,她既显得雍容华贵,又不失风韵;虽说已上了点年纪,但还像年轻女子那样讨人欢喜。”
“没有错,她的模样儿总是无可挑剔、完美无缺的。她有仆人们侍候,她剥削那些走投无路、为了赚取几文钱而不得不服侍她的人。当然,她和丈夫在一起很幸福。她丈夫同时也在剥削她,让她干他要她干的种种事情,将她像一个女奴一样关在家里,等候他回来……”
“你听我说……”
“……每天夜里她在家里等他回来。他从律师事务所回来,也可能从医务所回来。对这样的生活方式她表示完全同意,从来没有表示异议。她又将这套污七八糟的东西传给了她的儿子。眼下儿子遇到了个金钱豹女人。但愿他对她能克制点儿。”
“可你难道真的不喜欢有这样的一位母亲吗?她慈祥、体贴,又很注重自己的仪表……得了吧,别对我撒谎了……”
“我没有撒谎。如果你不明白我的意思,我来对你进行解释。”
“算了,我有些困了。你说出这样的话来,我很生气。你说这番话之前,我还觉得挺得意的。和你讲讲电影故事,我忘记了这肮脏的牢房,忘记了一切。”
“我也把一切都抛到脑后去了。”
“那你为什么要扫我的兴?为什么也要扫你自己的兴呢?你这算什么了不起的行为?”
“我感到我有必要对你把问题说得更清楚一点,光对你进行暗示,你不明白我的意思。”
“在黑暗中给我做手势[2],实在太妙了。”
“我来对你把问题说清楚。”
“可以,但要到明天,因为眼下实在太困了,明天你继续讲吧……为什么要让你而不让那金钱豹女人的未婚夫来做我同室的难友呢?”
“唉,这是另一回事了,我对此不感兴趣。”
“你害怕谈这方面的事情?”
“不,我不怕,我只是不感兴趣。关于你的情况,尽管你什么也没有对我讲过,我却已了解得一清二楚。”
“得了吧,那是因为我已对你说过,我坐牢的原因是我腐蚀了未成年人。这么一说不等于全都告诉你了吗?你别在我面前冒充心理学家了。”
“这就不多说了。那么,你老实告诉我,你喜欢他的原因是不是他爱吸烟斗?”
“不是的,因为他是个和和气气、善解人意的人。”
“是他母亲将他管教得老老实实的,原因就在这里。”
“我喜欢他,就这么回事。而你呢,你喜欢他的女同事建筑设计师。她身上有什么英雄的气质吗?”
“反正我喜欢她,她比金钱豹女人强。”
“不谈了,你明天给我说明原因吧,现在让我睡觉。”
“明天再谈吧。”
“昨天你讲到她要和那个吸烟斗的小伙子结婚了。现在我听你说。”
“你为什么要用这种讥讽的口气和我说话?”
“没有这么回事。莫利纳,你快往下讲吧。”
“我不讲了,还是由你来对我讲讲那个吸烟斗的人的情况吧,既然你比我这个看过那部电影的人还了解他。”
“那个吸烟斗的小伙子对你不合适。”
“为什么?”
“因为你喜欢的男人不应该完全缺乏男子汉气概的,对不对?你老老实实告诉我。”
“当然如此。”
“那好。他喜欢伊雷娜的原因是她对男人很冷漠,他用不着像饿虎扑食一样扑到她身上去。因此,他庇护她,将她带到自己家里,带到体现了他母亲存在的家里。他母亲虽死犹存,在房子里所有的家具、帘子和其他杂物中体现了她的存在。你自己不是也这样说的吗?”
“说下去。”
“如果说他将母亲的东西全都原封不动地保留着,那是因为他总是想在母亲的家中自己永远只是个孩子;他带回家来的不是个女人,而是可以和他一起玩耍的女孩。”
“可是,这一切全都是你想象出来的。我可不知道这个家是不是他母亲的。我昨天对你这样说是因为我非常喜欢这套房子。由于房内的陈设古色古香,我就说这房子可能是他母亲的,仅此而已。也许这套房子是他连同家具一起租来的呢。”
“这么说,有一半的电影故事是你编造的。”
“没有,我没有编造,我向你起誓。不过,有些事情,为了让你了解得和我亲眼目睹那样清清楚楚,我对你作了一些发挥。有些事情,比如说房子吧,我要对你解释清楚。”
“你说真话,你准喜欢居住在这样的房子里。”
“那当然了。看来我也得耐着性子听你对我说大伙儿常常说的那套老调了。”
“你以为……我会对你说些什么呢?”
“大伙儿说的都一样,千篇一律,老生常谈!”
“到底说的什么?”
“说从小对我太娇宠了,所以,变成了眼下这个样子;说我太依赖我母亲了,以致落到现在这个地步。不过,浪子总会回头,人们说我需要讨个老婆,因为女人是最美好的。”
“这是大伙儿对你说的?”
“是的,而我是这样回答他们的……太好了!我同意!既然你们认为女人是最美好的……那我愿意当女人。这样一来,我就不必去听人们对我的劝说了,因为我对自己的事了解得一清二楚,我做的一切心里明白得很呢。”
“可我还不十分明白,至少根据你刚才说的。”
“算了吧,反正我不需要你来对我说清楚什么。你要是愿意听,我对你继续讲电影故事。你如果不想听,那就别着急,我轻轻地自己对自己讲吧。Saluti tanti,arrivederci,[3]斯巴拉夫齐勒。”
“这斯巴拉夫齐勒是什么人?”
“看来你对歌剧一无所知。他是《弄臣》[4]中的一个负心汉。”
“给我讲电影故事吧,要不我们就再见了。我现在倒想听听下面究竟发生了什么。”
“上次我们讲到哪儿了?”
“讲到新婚之夜了,小伙子没有对姑娘碰一碰。”
“是这么回事。他就睡在客厅里的长沙发上。哦,我忘了对你说一件事:他俩已事先商量好,已取得一致,她去找精神分析专家看看病。她去了。第一次去时,给她看病的医生是个非常年轻标致的小伙子,长得帅极了。”
“在你的眼中,一个小帅哥应该是什么模样?我倒想知道一下。”
“那好。这年轻人身材高大,皮肤黝黑,嘴上留着八字胡,前额宽阔。他那八字胡非常引人注意,看起来有点像他妈的小瘪三。我也不知怎么说才能说清楚,反正有点像赛马场上的小老板。不过,实在话,扮演精神分析专家的那位演员并非我意想中的人。”
“演这个角色的演员是谁?”
“我记不得了,也就是个普普通通的演员吧。不过,这小伙子长得确实挺俊,但照我的标准就是太瘦了。假如你想知道他有多瘦,那我告诉你,这号人穿紧身西服非常合适。如果让他们穿标准的西装,那里面还得穿一件背心。不过,这样的人倒能讨取女人们的欢心。从这位老弟身上也可以看出,我也不知为什么,他非常自信,认为自己准能博取女人们的青睐,尽管他一出场就……引起人们的反感,伊雷娜也讨厌他。她坐在一张长沙发上,开始对他讲述自己的病情,可是,总感到非常不自在,觉得自己不是坐在医生的身旁,而是坐在小痞子的身边。她感到害怕了。”
“这部电影非常引人注目。”
“什么地方引人注目?是不是非常荒唐?”
“不,我说它非常连贯,是一部很好的电影。继续往下讲吧,别老是对我不信任。”
“姑娘对那医生说,她生怕自己当不了好妻子。接着,他们俩约定,下次她给他讲讲自己做的梦,也或许是噩梦,谈谈有一次她梦见自己成了一只金钱豹。一切显得很平静,他们俩告别了。到了下次约定看病的时间她没有去,她对丈夫撒了谎,没有去看医生,她上动物园去看那黑豹了。她身上依旧穿着那件黑色长毛绒大衣,在阳光下闪着光。她站在豹子前看得入了神。豹子的毛皮也是黑的,黑得闪闪发亮。它在巨大的兽笼里来回踱步,目光一刻也没有离开过那姑娘。这当儿,动物管理员来了。他打开了兽笼的一扇边门。他一打开门,将一块肉投向豹子,便迅即又关上了门。由于他一门心思想着别忘了带走那把用来叉肉的铁钩子,却将钥匙忘在兽笼的锁眼上了。伊雷娜将这一切全看在眼里,但没有吭声。动物管理员拿起一把扫帚,开始打扫起散落在兽笼边上的纸片和烟蒂来。伊雷娜偷偷地朝兽笼的锁眼走近几步,取出钥匙,看了看。这是一把锈迹斑斑的大钥匙。她在思考着什么,几秒钟时间过去了。”
“她要干什么呢?”
“她还是走到动物管理员身边,将钥匙还给了他。动物管理员是个脾气很好的老头儿,他向她表示感谢。伊雷娜回到家里,等候丈夫回来,因为这时他也该从工作室回来了。说到这儿,我又有一件事忘了告诉你。每天早晨她总是满怀爱心地给那只金丝雀喂虉鸲草籽,又给它换上净水,它便啾啾地鸣叫起来。她丈夫终于回来了,她拥抱他,几乎要亲他,她实在非常想吻吻他,亲他的嘴。他见状一愣,心想精神分析疗法对她产生了疗效,他们间真正成为夫妇的时刻即将来临。可是,他犯了一个错误,不该问她当天下午医生看病效果如何。她因为没有去看病,心里觉得很难过,认为自己犯了错误,便慢慢从他怀里挣脱身来。她又撒了谎,说自己去看医生了,效果很好。她已从他怀里挣脱,他已无所作为,只好强忍自己的欲望。次日,他和几个建筑设计师正在上班时,那位女同事由于仍然爱着他,对他的一举一动总是十分关切。这时见他忧心忡忡,便对他说,请他到外面的一家酒店喝杯酒,好提提神。他不想去,说工作太忙,做不完事,还得留下来加班。她由于一直对他一片深情,便对他说,她也可以留下来帮他干活。”
“这小妞儿我倒异常同情她。说来也奇怪,你没有跟我谈起她的任何情况,我却对她挺喜欢。这都是凭想象的稀罕事。”
“她真的和他一起留下来加班了。不过,她这时已和往常不一样了。他结婚后,她认了命不再追他,这会儿她是作为朋友留下来帮他忙的。他们俩就这样下了班还在工作着。工作室很大,室内有几张办公桌和设计用的桌子,每个设计师都有一张。眼下别的设计师都下班走了,灯也关了,工作室内一片黑暗,只有小伙子的设计桌上还有亮光。设计桌的桌面是一块玻璃,灯光来自玻璃的下面,照亮了他们俩的脸庞,在墙上投下了他俩巨大的身影。他或者他的女同事拿来画图的那把尺子在墙上的投影很像一把剑。他们俩默默无言地干着活儿。她不时地偷偷看他一眼,尽管非常想知道什么事情使他这般忧虑,但仍没有向他提任何问题。”
“这样做非常对。她为人稳重,可敬可亲,兴许因为这一点使我喜欢。”
“这期间,伊雷娜在家中一直等他回去。后来等急了,决定给他的工作室打电话。接电话的是那位女同事,她将话筒交给了小伙子。伊雷娜吃醋了,但竭力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小伙子在电话里对她说,他早已给她打过电话,将自己留下加班的事情告诉她,但当时她不在家。当然,那时她又上动物园了。由于给他抓住了把柄,她只好不再吭声,不敢说他的不是了。之后,他便常常很晚回家,因为有某种原因使他延迟了回家的时间。”
“这一切是最自然不过的了,他也不是个等闲之辈。”
“于是……我们讲到哪儿了?你瞧,他不是很正常的吗?他是想和她同床的。”
“不对吧,你听我说。以往他愿意回家,是因为他知道她不会跟自己上床。现在经过治疗后,有这个可能了,这就使他感到不安。如果她还像开始时那样是个小女孩儿,那么,他们之间的关系只是孩子在一起那样玩玩而已。不过,就这么玩玩说不定也会干起男欢女爱的事儿来的。”
“跟孩子那样玩玩,唉,这多没有劲儿!”
“从你那个建筑师的角度看,我认为这也不坏。我跟你唱起反调来了,真不好意思。”
“你为什么认为这不坏?”
“从玩玩开始,不大吹大擂,不是更自然嘛。”
“不谈这个啦,我再讲电影故事吧。不过,这里又有一个问题:小伙子眼下为什么这么乐意和女同事待在一起呢?”
“因为一般人以为他反正已经结了婚,不会出什么事,女同事不可能和他发生性关系,从表面上看,他已经受他妻子的管束。”
“这完全是你的想象。”
“既然你在讲故事时,也常常任意发挥,我为什么不可以这样做呢?”
“我接下去讲。一天晚上,伊雷娜已经做好晚饭,小伙子还没有回家。饭菜已经端到了桌上,还点亮了蜡烛。有件事她不知道。那天是他们俩结婚一周年,他在下午就早早地到精神分析医生诊所门口去找她了。自然没有见到她,因为她一直没有去。他在诊所获悉,她已多日没上那儿去了。他便给伊雷娜打电话,发现她也不在家里。当然,和往常一样,那天下午她也情不自禁地上动物园去了。他失魂落魄地来到了工作室,很想将事情的经过一五一十全讲给他的女同事听。他们一起来到工作室附近的一家酒吧喝酒,当然他俩此时醉翁之意不在酒,目的只是想离开工作室,找个清静的地方说说话。伊雷娜见天已这么晚,他还没有回家,便像一只关在笼里的野兽一样在房子里来回走着,并给工作室打了电话。没有人接。她异常心烦意乱,想做点儿什么,好让自己分分心。她走到金丝雀鸟笼边,发现鸟儿见到她走过去,便绝望地拍击着翅膀,从笼子的一端飞到另一端,乱飞乱撞,撞得翅膀淌出血来。她见状一时兴起,打开鸟笼门,将一只手伸了进去。鸟儿见她的手伸进鸟笼,便像遭雷击一般立即倒下毙命。伊雷娜感到绝望了,以往的种种幻觉全都出现了。她离开家飞跑着去寻找自己的丈夫,认为只有他才能帮助自己,才能理解自己。可是,她去他的工作室,必须路过那家酒吧。她见到了他们,立即定在原地不动了,连一步也走不动了。她醋劲大发,气得全身抖动起来。酒吧内的这一对男女站起来准备离开,伊雷娜躲在一棵大树的后面,见到他们相互问候后分手走了。”
“他们分手时是怎样问候致意的?”
“小伙子在女同事的脸颊上吻了一下。她戴着一顶窄檐帽子。伊雷娜没有戴帽子,头上的鬈发在空无一人的街道的路灯照耀下闪闪发亮。她在跟踪着女建筑设计师。后者径直朝自己家里走去。在回家的路上,她须穿过她工作室对面的中央公园。这条路有时得穿过地道,因为公园里有几座小山,路是直的,所以,得在小山下的地道里通行。这是一条马路,是一条捷径,有车辆通过,但不多,有一路公共汽车在这条路上通行。女同事有时为了避免走这么多路,坐公共汽车回家;有时则步行,因为公共汽车的班次不多。女建筑师这次打算步行回家,目的是让自己的头脑清醒一些,因为她刚才与小伙子交谈后,头脑有点乱糟糟的。他把情况对她和盘托出,说伊雷娜和他从来没有同过床,还和她讲了伊雷娜在梦中见到金钱豹女人的情况。这个从心底里还爱着小伙子的姑娘听了这样的话,不免心潮起伏。原本她对他早已死了这条心,这会儿又产生了一丝希望。一方面她感到高兴,因为事情还有挽救的余地;另一方面又有些害怕,怕空欢喜一场,最终落得两手空空,一无所获,带来更大的痛苦。心里想着这些事情,她慢慢地加快了步伐。因为天气很冷,路上连个人影儿也没有,道路的两旁是黑洞洞的公园。这天没有刮风,树叶纹丝不动,唯一能听到的声音是她身后传来的脚步声,是女人高跟鞋踩地发出的声音。女建筑师回过头去,见到一个黑影,离她还有一段距离,因为路灯光线暗淡,她看不清是谁。脚步声听起来越来越急促了,她开始感到害怕,这种情景你一定也经历过的。当你听人说起鬼神或凶杀之类的令人毛骨悚然的事情时,心里不免会草木皆兵,而女建筑师此时正在回忆起金钱豹女人的故事之类的事情,心里自然会慌乱起来,便加快了步伐。然而,这时她才走了一半的路,要走出公园,到达民房所在地,大约还有四个街区这样的路程。在这样的情况下,如果她开始奔跑起来,那情况会更糟。”
“我能打断你一下吗,莫利纳?”
“可以。不过,我快讲完了,我是说今天晚上可以讲完。”
“只有一个问题,我有些困惑难解。”
“什么问题?”
“你不会生气吧?”
“这得看什么问题了。”
“我很想了解这个问题的答案。你回答后,如果想问我,你也可以这么做。”
“你问吧。”
“你与谁认同?和伊雷娜,还是和女建筑设计师?”
“与伊雷娜,你认为怎样?她是女主人公嘛,你这傻瓜。我总是和女主角认同的。”
“你接着往下讲吧。”
“那你呢,瓦伦丁,你和谁认同?你不知该怎么办了,因为你认为那小伙子是个不中用的废人。”
“让你讥笑去吧,我和精神分析医生认同。我不开玩笑,也尊重你的选择,不加评论。讲下去吧。”
“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等一会儿议论议论,或者明天。”
“好的。你再往下讲一点吧。”
“只讲一点儿。我喜欢在你听到兴头上突然停下来,这样,你会更喜欢这部电影。对听众就应该这么做,否则,会感到难以满足。过去电台就是这么干的,现在的电视连续剧也是这么干的。”
“行。”
“那我接着讲。刚才讲到那女建筑师不知是撒开腿奔跑好呢,还是不跑好。这当儿她身后的脚步声几乎听不到了,我是指另一个女人高跟鞋踩地发出的声音,因为她这时听到的声音不一样,轻得几乎听不到,就像猫或更凶残的动物的脚步声。她又回过头来,已见不到跟着她的那个女人了。她怎么会突然消失呢?可是,这时她认为见到了另一个黑影,它在地上爬行,并且也在一瞬间消逝了。接着,她听到了某种动物在公园的灌木丛中走动时发出的脚步声。这声音越来越近了。”
“于是?”
“明天我们再讲吧。再会,祝你睡个好觉。”
“你会受到我的报复的。”
“明天再会。”
“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