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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星坠(2)

她捂住了脸颊,抬起眼睛,脸色苍白。倒不是因为吃痛,更是因为震惊——他、他竟然打了她?!炎凌一贯是个骄傲的帝王,无论平日多么霸道多么专横,都从未打过她一次。今天这是怎么了?

她扭过了头静静看着他,帝王的眼睛就在那样近的上方,凝视着她,宛如即将坠落的星辰。

“我要死了,你为什么不笑?”燮王看着她,冷笑起来,“那不是你所期待的么?你为什么不笑!”他忽然间好像发了疯,一把抓住她的肩膀,用力地掰过她的头让她正对着自己,狠狠凝视:“你在看哪里!”

她赤裸着躺在银狐裘上,长发水藻一样披散。望着咫尺上方的那双眼睛,忽然觉得有溺毙的窒息感和快感——终于看到了他这样失控的表情了么?看来,这个以武力征服了天下的男人,这个灭亡了她故国的霸主,如今,真的也到了命数将尽的时候了。

“哈哈哈哈……”她忽然失声娇笑起来,恢复了平日的模样。一边笑着,一边整理裙裾从榻上跪坐起来,对着他深深行了一个礼,“既然如此,皇上,不妨在那之前,赐臣妾一个孩子吧!”

仿佛挑衅般的,她迎向他的视线,膝行着靠近,柔白修长的双臂抬了起来,环绕住他矫健的背,拉近,声音轻如梦呓:“皇上,您还没有皇子呢。让我来替你生一个吧!那么……在你死后,大燮,就会回到我们翼族手里了。”

燮王本来还想进一步占据她的身体,听得这句话忽地停住了动作,就这样抓着她的肩膀,死死的看着她笑的样子,仿佛想从她眼睛里看出什么来。

然而她只是那样娇娆的笑着,仿佛重新戴上了那个十年如一日戴着的面具。

“馥雅公主,”燮王忽地笑了起来,抽出手抬起她的下颔,低低叫着她的本名,那双被天下人称为“修罗瞳”的漆黑眸子里,涌动着重重激烈的情绪,是她前所未见的,低声问,“你想要朕的孩子?你愿意为朕生孩子?”

“是。”她继续笑着,“难道皇上不想在星辰坠落之前,让大燮的血脉延续吗?”

“不。”燮王断然吐出了一个字,“血脉,可以至朕而绝。但是——”

他望着她,一字一字,低声:“朕要让你殉葬!”

二、往世

清晨。侍女不敢出声,捧着头面饰物站在一旁。

昨日花蕊夫人入宫承恩,归来时显得很疲倦,侍侯她卸装的小玉只不过无意扯痛了她的长发,一贯随和的夫人便莫名其妙的发了脾气,将她拉下去打板子。

所有人都噤若寒蝉,大气也不敢出。

今天夫人一反常态,早早起来,命人卷起帘子,一直望着室外,似乎等着什么。

如今刚刚到初冬,早上却忽然暴降了雹子,到了下午还没有停息。听着雹子敲击琉璃瓦的声音,花蕊夫人只是一遍又一遍的用玳瑁簪子碾着玉盒中的胭脂,不出一声,神思恍惚,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这一天的时间漫长得似乎没有尽头。

黄昏。已经是落日时分。寂静的深宫里,远处的云板终于疏疏朗朗的响起,而冰雹依旧纷纷落下。云板声响入天霄,寂静,花蕊夫人的手一颤,簪子落在了梳妆台上——

“少司命说:如果落日时分冰雹可以停止,那么我还有活着的机会;如果不能,就最好交代一下后事。”

玫瑰色的汁子被碾的流了一手,宛如鲜血。

“皇上在何处?”她急急起身,问身边的侍女。

“燮王在太清阁和违命侯对弈,下令任何人不准打扰。”侍女轻声回复。

任何人不许打扰?也就是说,他不想见她了?——花蕊夫人呆了呆,看着窗外依旧纷纷不止的冰雹,眼色黯淡。许久,仿佛下了一个什么决心,轻声吩咐:“备轿,我要去苍云州商会,看角斗为戏。”

设在地下的角斗场今日很热闹,连专门给贵族的雅座都坐满了。

在最深处的一个隔间里,珠帘遮挡着,里面一个肥头大耳又身材短小的年轻人,似乎是百无聊赖的坐在那里,和身边一位娇小美女不停打情骂俏——如果是以貌取人的人,万万料不到这就是苍云州商会的大东家,天下闻名的巨贾姜子安。

当姜子安刚把美人儿抱上膝盖时,管家却大煞风景地敲了敲门:“公子,有位客人让我把这个送过来。”

“有什么事那么……”姜子安不耐烦地嘀咕,然而在看到管家手里的东西时忽然站了起来,居然让膝盖上的美女一下子摔倒了地上。

管家的手中拿着一枝班驳的玳瑁簪子,质地非常坚润,但雕工却很粗糙,上面刻有字样,是翼族人的文字。姜子安默默的凝视它,许久,才叹了口气,站起身来:“等了这么多年,她终于来了……在哪个房间?”

“天字三号雅座。”管家眼睛里有一丝警惕,“公子,对方似乎是王宫里的人。”

“公羊,别多嘴。”姜子安拿过那枝簪子,冷冷吩咐管家。

“是!”管家背上渗出一阵冷意,连忙点头退下。

大燮王宫里的事情,向来复杂险恶,还是不要多问为好。

“馥雅公主。”在摒退了所有旁人后,姜子安看着戴着面纱的紫衣女子,缓缓叫出了一个名字:“十年了,你终于肯回故国去了吗?”

似乎对于这个称呼有点震动,面纱后的女子蓦然抬头,眼睛里有亮亮的波光一闪而过,许久,她才拉下了面纱,低低道:“姜公子,骖龙呢?”

“骖龙它很好……一直在苍云州游荡,等你一起回沧浪州的昶国去。”姜子安抬手,按下了一处机关,屏风无声的移开了,后面露出了一个地道。他领着紫衣女子走了进去。

长长的地道,尽头的出口竟然是一个不知在何处的花园。那里繁花如锦,绿树成荫,在树下,一匹高大神骏的白马正在低头小憩。

“骖龙。”紫衣女子脸上泛起了微笑,轻唤着,拍了拍手。

树下的白马蓦然站起,飞奔而来!

白马四蹄带起了劲风,长长的鬃毛在风中拂动,只是腾空一跃便准确的落到了花蕊夫人面前,欢嘶了一声,屈起前膝,对着她低下头去。在白马的头顶上,居然还长着一支短短的白色独角。她亲热的抚摩着它的头,彷佛久别重逢的亲人。

“骖龙在这里流连了这么多年,就是在等你一起回去。”姜子安在一边看着,却没有上前——这不是普通的马,而是白龙化成的骏马——龙族的脾气他是知道的,对于不熟悉的人,靠近三尺之内必然血流当地。

“唉,这又是何苦……”花蕊夫人抚摸雪白的长鬃,对马儿喃喃,“我是再也不会回到莺歌峡去了的——你不要再流连帝都了,也回深海里去吧。”

骖龙蓦然抬头,清俊的眼睛里有关切的光。

这是在深海里生活了两百多年的龙族,虽然幻化成骏马的形体,但它的智慧却足可以和大智者媲美。这一瞬间,它已然感觉到了她内心蛰伏着的可怕念头。

“什么?馥雅公主你还不打算回故国去?”姜子安也吃了一惊,胖胖的娃娃脸上有意外的神色,“昨夜星象有异,帝都上下都在传言:燮王将薨,晋王当立!——燮国变乱即将到来,公主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燮王将薨,晋王当立?”低声重复了一遍,花蕊夫人淡淡笑了,“是王弟昌夜放出的消息罢?他等这一天,可真的等得太久了……”

“公主,我受暗羽将军所托已有十年——我姜子安做生意,既然收了酬金,那么无论多久,也是要兑现的。”在商言商,姜子安的娃娃脸上却是精明无比,“希望公主能早日返国,不要再让我为难。不如请今日就和骖龙一起返回吧!”

骖龙只是望了紫衣女子一眼,屈起前蹄伏下了身去。

“我若是要走,又何必要等到今天。”花蕊夫人轻轻摇头,低头看着手心中那一道奇怪的伤痕,“馥雅早在十年前,就已经魂归故里——姜公子,你替我送这个回去,给……给暗羽将军。你的合约,就算是完成了。”

从怀中拿出的是一块鲛綃手帕,素白而无一字。

姜子安有些迟疑的接过了,思索了一下利弊,随即点头:“好,既然公主不愿回去,那么也不勉强——我自然会派人把这个信物连同玳瑁簪一起送到将军的手里。公主还有什么话要转达吗?”

“恩,你替我和他说……”低低的,有些虚浮的话从唇边吐出,花蕊夫人转过了头,“簪子请转赠舞霓。”

她方走到门边,一阵风过,白色的骏马闪电般扬蹄,挡在她前进的路上。

“骖龙,何必?”她笑了,抚摸着骏马的牴角,“让我按自己的想法去做吧。翼族轮回一次不过三百年,很快我会再回来的。那个时候,只要你还记得我就好。”

骖龙低头看她,眼中的神色深沉而睿智。

花蕊夫人不再说话,静静和她对视,许久,骖龙仰天长嘶了一声,退了开去。

花蕊夫人走后,苍云州商会的姜子安来到了地下角斗场,亲自挑选出了一个战士。

“公子,这个羽人可是云翼军出来的高级战士!身价值一千金铢。”老管家的声音有些发急,长久以来,精明的公子还是第一次做出如此的决定——要知道,那个名为羽扬的羽人已在角斗场里连胜了二十多场,已然是商会的摇钱树。

为什么今日公子忽然要让这个奴隶自由呢?

“公羊,你的话越来越多了……一千金铢对我来说算什么?”微微冷笑着,姜子安回答,不屑于回答管家的诘问,只是把那一方冰綃在手中反复把玩,却依然看不出那素白的丝巾上有何奥妙——那支簪子倒是很普通,玳瑁磨成,是居住在沧浪州和苍云州交界处、海边国家的羽人容易获得的东西。质地相当好,应该是深海中捞出,但是琢磨的却有些粗糙。

“这是?”细细看的时候,姜子安才注意到簪子上刻着几个字,不甚工整,年代也似已久远,已经被磨的有些模糊了——

“不离不弃,生死相依。”

终于认出了上面的铭文,姜子安笑了起来:原来是支结发簪,难怪如今已经是燮王宠妃的馥雅公主,还那样郑重的保留着。

那些莺歌海边翼族的小国中,一直以来都有结发的风俗——在新婚时,丈夫亲手解开妻子的发辫,用自制的发簪挽起她的秀发。所以在那一带,要分辨已婚的女子和未婚的少女,只要看她们的发式即可。

馥雅公主……花蕊夫人那被燮国征服的故国昶,也在沧浪州和苍云州交界的海边。

衾枕承恩那么多年,宠冠后宫的花蕊夫人,尽管一直拒绝回到故国,原来内心却始终不曾有片刻忘记最初的那个男人么?

“公子,你叫的人已经到了。”正在沉思,门外忽然有仆人的禀报。

“哦,让那个羽人进来。”悠闲的喝了一口茶,姜子安对管家挥挥手,示意他退出去,然后把冰綃折好,和簪子一起放回桌上。

管家不情愿地退出去了,看到门口站着一个高大的少年。

手足上带着镣铐,银白的头发虽脏了,却一丝不乱。眼神是冷漠的,但左额上那个明显的烙印,标志着这个羽人的奴隶身份。

“你被俘到苍云州后,已经二十年没回故乡了吧?”看着少年羽人纯白色的头发,姜子安懒懒的问。翼族生命很长,这个活了快三十年的羽人,看上去也不过是一个弱冠的少年而已。他似是不经意地询问:“据说,你在蒙国时,曾是云翼军的战士?”

提到了过往的身份,少年眼中有复杂的光,身子微微一震。

然而,很快的,他就象什么也没听到似的平静转过头去。

对于手下奴隶的不敬没有表示出丝毫恼怒,姜子安只是自顾自的剥开了一个蜜桔,细心的去除上面白色的络丝。

“既然是云翼军的战士,那末,飞过莺歌峡对你来说应该没问题吧?”他依旧头也不抬的问,等了片刻,仍然不见羽人的答复。姜子安忽然抬头,笑:“别太固执了,战士……如果能飞过莺歌峡,我就给你自由。”

自由。轻轻的两个字,却仿佛一把重锤,击的少年身子一晃——再也无法掩饰的,羽人的眼中闪出了极度的渴望和震动,不由自主地把目光投向了桌子上的丝巾和簪子。

“就这些?”有些疑虑地,羽人少年问。

“先回答我,能不能飞过莺歌峡?”姜子安没有理会他眼中的急切,慢慢问。

自从十年前那一次海天巨变以后,沧浪州和苍云州之间唯一相联的狭长地带沉入了海底,带着上面昶国的一半领土和村庄。从此,青、扬两州彻底的被一百丈宽的天堑隔开。

不过,也幸亏是这样,燮王当年横扫苍云州后,终于未能挥兵南下。

“能。”少年终于点头,态度肯定。

“好。我给你自由,作为代价,你以南斗之神的名义发誓,要替我把这两件东西交给莺歌峡对面黑翼军里一个叫‘暗羽’的人手里!”姜子安拍案而起,眼神雪亮,紧紧盯着那个少年羽人,“告诉他,东西是馥雅公主给他的。公主再也不会回去了。”

“暗羽?”低声重复了一遍,少年羽人眼睛里忽然有意外的光,再次把目光仔细投注在桌子上的发簪,他的身子一颤。

这个东西……这个东西……

“好!”他霍然抬起头,紧紧握拳,嘴里吐出了翼族最高的誓言。

昏暗的牢笼中,少年羽人在匆匆的收拾着不多的几件个人物品,旁边地铺上的一个中年奴隶看着他,咳嗽着,有些疲倦的问:“要走了么?”

“这个留给你。”收拾好了的少年没有回头,把自己用的铺盖卷好,扔在中年人那破旧的一床棉絮上。他一直避开了相处了十多年的同伴的眼睛,面色冷冷的。

他就要获得自由了,而他的更多同伴却将要在这个地下角斗场里被囚禁至死。他们这些在战争中被俘虏的战士,现在只能靠着用生命搏杀、来取悦那些战胜国的达官贵人们,从而苟延残喘的活下去。

这样的活着,和死又有什么区别?

生病的中年人看了看他,微笑着:“羽扬,早就知道,以你的身手、赎回自由是迟早的事情。出去了,有空替我回昶国看看……我家里的情况,以前和你说过无数遍了吧?”

少年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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