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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沧海(9)

“且慢!”北靖王见得他便要离去,心里一急,也顾不得诸多客套说辞,一手拦住了他,神色郑重地摊出了底牌,“小寒之事,本王自当尽心尽力而为之,金兄请放心。只是……很多事本王不宜直接出面,可要拜托金兄去办。”

金承俊霍然回身,喜道:“多谢小王爷应允。但有所托,无论杀人放火,无有不从!”

“倒不必杀人放火。”北靖王沉吟点头,“请随小王回府,慢慢再谈,如何?”

靖王府,室内灯火辉煌,有如白昼。

美仑美奂的房间内,白衣贵公子正在灯下执着酒杯,蹙眉沉思。他剑眉紧蹙,眸中闪着烦乱而焦虑的神色,带着汉玉斑指的手指不停地轻叩桌面。

“听说那丫头三日内便要入京了,事情越发棘手……父皇危在旦夕,朝中一片混乱,我不得不把全副精力放在这上面,出不得丝毫差错啊。”他苦笑着对坐在另一边的一名黄衫青年道,“承俊兄,很多事我不能亲自出面,这件事也只有劳烦你了!”

金承俊疲惫的目光中闪过一丝焦急,立刻长身而起,慨然答允:“小王爷,只要能救小寒,无论任何事在下都不会推辞!”

他一字一顿地说着,一边轻抚横放在膝头的名剑“明月出天山”。

“承俊兄,你明晚替我走一遭大理寺,”北靖王淡淡说着,眼睛里有隐约莫测的深意,“先稳住大理寺寺监再说。”

而风尘仆仆赶路的人,尚不知京城里已然有人为自己焦虑。

离京城只有几天的路了,铁面神捕每念及此,内心深处总有无形的隐痛。可表面上,依旧是寡言而冷峻,对一切丝毫不动容。

这一路上行来,厉思寒仿佛是在梦中一般,行路时一言不发,吃饭住宿时更是恍恍惚惚,直形同槁木。她也是什么都不想了。

死,也许是一种解脱。唯一的遗憾,就是在这世上过了十九个春秋,有许许多多的兄弟朋友,但那些江湖豪客却没有人真正把她当成一个”女人”——朋友们当她是“女孩儿”,嘻嘻笑笑,爱耍小性子;道上的朋友把她看成独来独往的“女飞贼”,为人高傲冷漠,极富攻击性,不易相处;而受过她救助的人,则视她为“女侠”……

有时她自己也觉得好笑,同一个人,居然会有这么多的“化身”。

一路上,她有时偶尔也会想起那神秘的“猪一只”,他是她在官场上见过的第一个“好人”。不管他真正的身份、动机如何,他至少没有对她落石下井,还为一个只见过几面的人奔走出力……这就够了,她从来不对别人抱太高的期望。

可惜,以后只怕再也见不到他了……

离京是一天天近了。一切都很顺利,没有人阻挠暗算,也没有意外发生。这余下的一个多月旅程,比前一个月平静安然多了。

一日黄昏,两人已行至天津卫,在村落中投宿当地海民家。此处离京师只有一日的路程,明日天明启程,入暮时分便可到京。

厉思寒无言地牵着马,跟着铁面神捕一起在沙石铺成的街上走。

海风阵阵吹来,到处充溢着海腥味,村落到处可见小孩们挎着竹篓去海边捡鱼虾,妇人们则端了张凳子,坐在村头树下补鱼网。阳光,初冬的阳光照在出海归来的汉子们古铜色的脊背上,照在女人们迎接丈夫出海归来的笑容上,照在孩子们光光的小脚丫上……

她死寂的心中突然升腾起了一种渴望与留恋。那是对生命的渴望,对人世的留恋——看着这些普通百姓的快乐,她刹时发觉了自己心中的无助与孤独。

这种孤独、无助与惶惑,在自小懂事以来,就如恶梦般缠着她,就算她成人后,一离开兄长朋友的抚慰,便立时会包围她。所以她不想失去金承俊,甚至不许他有自己的恋人,因为她实在害怕一个人在世间生活……她没有父母,没有亲戚,如果再失去朋友,她在世间还有些什么呢?

可她也万万没想到,正是由于她的懦弱与自私,永远地葬送了她至亲之人的一生!

她迈不开脚步,只牵着马怔怔望着普通人们的欢乐与生活,仿佛遥望着另外一个无法触及的世界。铁面神捕转身看看她,眼中蓦地掠过了一丝阴影。

他并没有催促她,只牵着马伫立在一边,静静地等她。

不知过了多久,厉思寒才从沉思中惊醒,也不说什么,一言不发地牵了马上路。

他们投宿在一间小客栈厉,当夜各自分头休息。

很静的夜,外面没有人声,只有远远的滔声永无休止地拍打着人们的梦境。

厉思寒却睡不着,在榻上辗转反侧。明天就要入京了……会死么?大概是吧!无论如何她并不是个怕死的人……可、可为何,心中却有斩不断的纠葛,缠得她透不出气来?

她干脆翻身坐起,一手托腮,对着桌上的蜡烛发呆。

一缕旖旎的蓝焰,绕着烛心,白蜡渐渐成为烛泪滴下。“蜡炬成灰泪始干”,其实,烛泪何尝不是幸福的象征,对白蜡而言,他的责任,他的人生,不正是体现在这一滴滴将心灼烤的泪之中么?而蓝焰,轻盈地在蜡上跳舞的蓝焰,她的愿望,也许就是与他同生同死吧!一旦点燃了,她便不停地舞着,直到最后一滴泪尽。

厉思寒不着边际地想着,心情愈来愈差。突然间她的手停了下来,缓缓回头。窗子外面,一个声音道:“我有话跟你说。”

她一惊抬头,只见窗外人影一动,那人已掠了出去。

虽然她的理智一刻也不停地在制止她站起身跟出去,可什么显然效果也没有——厉思寒身不由主地起了身,朝他身影掠去的方向追了上去。

他的身形并不快,看得出是故意放缓脚步等她跟上。

从村口奔出来,不上三里路就来到了海边。黑夜中的大海安静而深邃,在月下泛着万点银光,涛生连绵扑来,有如梦幻。

厉思寒抬头四望,立时便发觉了他在礁石上伫立的身影。

月光下,他的侧脸映在淡淡的星光中,更加显得优美刚毅有如石雕,海风吹拂起他的长发,他的衣袂,仿佛让人觉得他几欲乘风而去,可他的身影,却是一贯的凝定如铁。

他负手看海,并没有回头,却淡淡道:“你来了。”

厉思寒迅速平息了自己的情绪,问:“有什么话,说吧。”

铁面神捕没有答话,过了许久,才道:“明天就该进京了。”

“嗯。”厉思寒不假思索地应道,不知他说这个有何意图——怕自己会逃跑?还是……警告自己进京后不要再惹是生非?或者……他和她一样,心里也有一丝眷恋?

“可我还欠着你一条命。”然而他的下一句话却急转直下,一入耳便听得她一震。

仿佛也是犹豫了多时,才决心开口,铁面神捕的语声里已不再淡然:“我从不欠别人的情,更不能欠犯人的情——所以,告诉我,你还有什么心愿未了?”

他霍然回头,看着两丈开外的厉思寒,目光雪亮。

原来是为了这个……厉思寒长长吸了一口气,又缓缓把它吐了出来,一呼一吸之间,终于将激烈跳动的心重新压制了回去。她摇了摇头,带了一丝苦笑道:“我觉得你没必要偿还——别忘了,你也在杨知府那儿救过我一次。”

“那不一样,保护人犯、把你安全押到京师是我的责任;而救我却不是你的责任。”铁面神捕摇头,目光坚定地看着她,眉头已微微蹙起,“你明天就要进京了,一入大理寺,大约不会再出来——我不想一辈子欠着这笔债。”

“好吧,”厉思寒一震,抬头看他,突然笑了:“真的要我说一个愿望?”

她露出了狡黠的笑容:“我想看看你的脸。”

震惊的神色在他眼中一闪而过。铁面神捕站在原地,静静看了厉思寒一会儿,仿佛想等待她收回这句话,解释说那只是一个玩笑——然而她笑嘻嘻地站在月色里,直直地看着他,脸上露出夹杂着雀跃好奇的诸多情绪。

想了片刻,他终于缓缓低下头,除下了左脸上带了十六年之久的铁面具。

面具缓缓从他脸上移开,他的肌肤似乎不习惯这突然的显露,不易察觉地抽搐了一下。星光与月光淡淡照在他脸上,海风轻轻吹在他脸上,这外界的一切在一瞬间直接抵达了他真实的一面,令他心中莫名地一阵轻松,仿佛长久禁锢着的什么得到了释放。

厉思寒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眼里的神色瞬息万变,却始终没有说一句话。

他拿掉面具,却并未觉得有丝毫的不自在——从来没有人在他成名后看过他的真容,只有这个曾通过他满身伤痕来读遍他人生的女盗、第一次让他摘下了面具,把真正完整的自己显示在她眼中。

厉思寒站在他对面,静静仰头凝着他,突然问:“你额上的是什么东西?”

她不由自主地抬手拂开他垂散在额前的长发。突然间她的手被他闪电般握住。铁面神捕眼光变了数变,终于缓缓放开了手——是的,他答应过让她看自己的脸,那,便是应该毫无保留地让她看到所有一切。

厉思寒伸过纤长的十指,替他继续拨开了乱发,目光突然一变。她触电般地一震,退了一步,不敢置信地望着他,低声问:“这上面……这上面的字!跖之子?”

那是什么?那……竟然是一个囚犯罪人脸上才有的刺青!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然而铁面神捕没有说话,向不动声色的脸彷佛起了难以控制的抽搐。他低下了头,似乎额上那一处烙印火一般地烫着他,终于,他开了口:“不错。这世上本没有会知道。”

跖——这是二十年前传说里的一个的名字!

没人知道他姓什么,叫什么,但天下人人都知道他是一名无恶不作、杀人如麻的大盗。那个人在乱世里拔刀而起,屠戮无数,生性残忍,酷好敛财,一生中做下大案无数,劫去金银巨万,被称为“盗跖”。

终于有一日,他在一次做案中失手,被几十位六扇门好手当场击毙,财产全数抄没,妻子儿女也全被卖为奴婢。还听说,在官卖他的家小前,他三个儿子每人额上均被烙上“跖之子”三字,以示惩罚,令其终生不能抬头做人。

可毕竟,二十年过去后,几乎已没有他后人的任何消息了。

盗跖作为近五十年来黑道中最出名的人物,厉思寒自然不会不了解——可她却从未想到过,当今名播天下的第一神捕,居然会是盗跖的后人!

“你现在终于知道,我为什么会带这铁面了吧?”铁面神捕语音中无不苦涩,这铁面具一摘下,他仿佛也失去了平日的冷漠与无情,显出了一丝常人都有的软弱,他看向那一片漆黑的大海,“我原以为这会是我永远的秘密。”

他轻轻笑了笑,摇头:“原来,这世上真没有永远不为人知的事情。”

厉思寒目光由震惊转为惊疑,可她最终还是确信了眼前的事实——铁面神捕的身上,居然流着盗跖的血!她踉跄着后退,不由自主喃喃:“对不起,真对不起……我并不是存心想揭穿……我、我真的只是想看看你的脸。”

“我知道。”他吐了口气,淡淡,“其实我姓岳,叫岳霁云。”

“岳霁云?”厉思寒喃喃复重了一遍,不由自主地道,“从来没听过江湖里有过这个人啊……”

铁面神捕微微摇头:“自从被卖身为奴以后,十六年来,我从未用过这个名字。”

“卖身为奴!——你是说……”厉思寒身子一震,脱口低呼。

难道,他、他的真实身份,居然是一个终身不得脱离贱籍的奴隶?!

“不错……盗跖被诛之时我才八岁,和父母兄弟一起被官卖。一户人家买了我去做奴仆,牛马一样辛苦地劳作,一直到十二岁,才偶然间入了公门。”铁面神捕不由抬手抚了抚额头的烙痕,目中渐渐有无法掩饰的痛苦之色,“盗跖他活着时,好色残忍,飞扬跋扈,从未把我们母子放在心上——可他死后,我们全家却为他落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她不敢说话,不敢打断他此刻的一字一句,只觉的呼吸都停滞了。

“我还能有今日,无疑是上天的恩典;可我母亲与两位姐姐被卖入了青楼,母亲与大姐被蹂躏至死,二姐被卖为小妾,下落不明……而哥哥、我,还有弟弟,额上被烙上了这个印记,从小在白眼与凌辱中长大,被人当牛马一般地使唤。

“从懂事以来,这记号就象火一样烫着我,让所有人都看不起我、避开我——因为我是盗跖的儿子!是盗跖的儿子!”

他平视远方海天相交处,语声再次平静下来:“他们的运气没有我好:弟弟在十岁时就被主人家活活打死了;而哥哥,为生活所迫,竟又走了父亲的老路!

“十二岁那年,我入了公门,拜当时大内高手为师。我下了决心,要尽自己一生去申张正义,匡扶律法,让天下不再有一个盗贼。”

说到此处,他抬头看了厉思寒一眼,眼神极为复杂。

“为了行走方便,我铸了这个铁面具,用它盖住烙印。”铁面神捕轻轻抚着手中的面具,“戴上它,我仿佛就忘了以前。十六年来,我只摘下过它两次:一次是二十岁那年,我破了第一起大案,可擒获的主凶、竟是失散九年的哥哥!在他上法场时,我第一次向他摘下了面具——而今晚,则是第二次了……”

他的语声终于缓缓慢了下来,低沉下去,最终化为长长的叹息。

厉思寒看着他侧影,在月下有如雕塑一样利落挺拔,虽历经了诸多风霜困苦,却依然傲然不屈——她明白过来:摘下面具,对他来说,并不仅仅意味着真实面容的暴露,更是真正的完整的人生再现。

忽然间,她觉得心里难受,泪水无法控制地涌上了眼眶。

这一个人,虽然自己在初见时认定是个该千刀万剐的,可在此后一路同行中,她却不由自主地被他的气度、胸襟和人格深深地吸引。从排斥、反抗、平和、亲近到倾慕,这三个月的千里押解之途,何尝不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心路历程!

无言的寂静中,在满天的星斗下,碧空中一轮明月静静地照着这世间万事,耳边只有海风的轻轻拂动,以及那永无休止的海潮之声。

厉思寒突然想起以前问过他这样的话——

“你有兄弟父母么?如果他们也犯了法,你会抓他们么?会把他们送上刑场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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