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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一乐章:旧时明月(6)

“说了又怎么样,终归都是我的错,当初我就不该让你去参赛,是我自作自受,亲手把你从我身边推开……我爱你,曼曼,我当初没有急着去追你,是因为那时候你还太小,我以为还有大把时间可以等待,谁知道,等来的却是这样的结果,我终究是错过了的……”林然绝望地看着她,颤抖地伸出手抚摸她的脸颊,指尖冰冷,他还这么年轻,不幸的婚姻却耗尽了他生命的热度。

十六岁认识他,一路荆棘走到现在,爱和恨都到了尽头,只剩坟墓。即便如此,面对这个困苦无助的男人,舒曼还是狠不下心拂袖而去。

当数天后,林然在他独居的公寓拥住她咬破了她的唇时,她的心一下就扬到了半空,所有的抵抗和坚持瞬间崩溃。那一刻,泪是咸的,吻是苦的,血是涩的,爱和恨的所有滋味纠缠在舌齿,她几乎无法呼吸,肺里的空气全都被挤了出去,而他那样急迫,仿佛这世上的一切于他,都是来不及的。如果说几年前得知他的婚讯,她恨不得死,那么几年后,因这爱的复活,她也必须活,就像是沙漠里的旅人对水的渴望,囚犯对自由的梦想,垂死者对生命的希望,甚至更像一具死尸渴望扑向他的墓穴,祈祷永远安息……

多年前,她曾在他面前坚决地褪下过衣衫,可是他都帮她穿了回去,一颗颗纽扣地给她扣上,那样的事发生多次,他总是说:“如果仅仅是因为想得到你的身体,我不必这么痛苦地受煎熬,我必须先把你放到红地毯上,才有资格把你抱上床……”

可是现在,他主动褪下她的衣衫,一颗颗纽扣地替她解开,他什么话都没说,任凭泪水在他脸颊流成一片,她试图抚去他脸上的泪痕,可是徒劳无功,更多的泪水从她的指缝间溢出来。“林然,为什么你等到现在才要啊?”她双手捧着他的脸泣不成声。

他不回答,喘息着,把她绵软的身体紧紧地贴在自己的胸脯上……那一刻的幸福无法言语,两个人仿佛是贪婪的孩子,汗泪交织地亲昵着。她知道她不会后悔,绝不会后悔的,就这样陶醉在他的身体里,把他的每一声喘息都当做美酒一饮而尽,即便那是毒酒,她也会喝下去,心甘情愿就这么死去,死在他的怀抱里,永远也不醒来。

可是,舒秦怎么办?当这个想法骇然出现在她的脑海里时,她顿时陷入混乱和恐惧,姐夫和小姨子偷情,这样的羞耻太可怕!阵阵无法化解的哀伤,在她心里弥漫着,她搂着他呜咽起来,这样的激情是被世人所不齿的,她的眼泪一滴一滴地落在他的脸上。

他洞悉了她心中的想法,将她的头抵着他的胸口,像是鼓舞,也像是哀叹:“曼曼,我们没有错,爱没有错,是她把我们分开的,我们从一开始就理直气壮地爱着,现在,仍然是。我会离婚,一刻也等不了了,你不必自责,我们没有欠任何人,是她欠了我们,现在是讨回的时候了。”

“我怕,林然,我好怕!……”她搂紧他的脖子浑身战栗。林然也搂紧她,眼中透着视死如归的决心:“该来的终究会来,我们静静地等着好了,别怕,有我在呢,我会为你抵挡一切风暴,没有人可以伤害到你……”

林然说到做到,再次跟舒秦提出离婚,连面都不见,直接让律师去跟她谈。一场空前的家庭大战由此拉开序幕。先是林然的父亲登报断绝父子关系,紧接着,舒伯萧也效仿,登报断绝父女关系。整个离城都被姐妹共抢一夫的桃色事件搅得沸沸扬扬。林然是当地的文化名人,舒曼也是,两人都是享誉海外的钢琴家,这样的爱情,比起他们演奏的曲子来,更为轰烈。

斗争的结果是,舒曼怀孕,事情开始出现转机。因林家人丁单薄,林然跟舒秦结婚后,林仕延想孙子都想疯了,可是望眼欲穿,夫妻俩一结婚就从头吵到尾,孙子自然是没影的事。无论舒曼的行为有多么令人不齿,毕竟她肚子里怀着的是林家的骨肉,林仕延原本坚定的立场开始动摇起来……

这让原本信心百倍的舒秦惶惶不可终日,因为她知道一旦老头子偏向林然和舒曼,她即便不离婚,也势必失去林然。

人被逼急了,往往不顾一切。

所以,当林然兴高采烈地告诉舒曼,舒秦答应离婚的时候,舒曼一点也不相信,以舒秦的个性,她会就此罢休?

“是真的,她已经答应了,明天就签字!”林然当时喜不自禁。舒曼仍是不信,可看林然那么高兴,心里也安慰自己,也许是真的吧。林父昨天还通过林母打来电话,要她小心肚子里的孩子,事情到了这份上,想必舒秦也没辙了,她还能奈何得了谁呢。

晚上,林然格外激情,两人翻滚在床上,如迷失在黑暗中的孩子,在急切地寻找……天依然黑,可黑暗就是美梦,由黑暗而再生。舒曼只觉肉体已经不复存在,灵魂肆意地飞腾起来,就如他们一起在合奏那首《秋天奏鸣曲》,两颗渴望已久的心在琴键上舞蹈,他们是彼此高山流水的知音,今生今世,再也不会分开,哪怕这是一首爱的绝唱,奏完了即刻躺进坟墓也无怨无悔。

“弹首曲子听听吧。”林然坐在床边,抚摸着她的脸颊说。

“你哪天没听我弹琴呢?”舒曼缩在被窝里想偷懒。

“想听你弹琴还需要理由吗?就比如我爱你,需要理由吗?”他说着就将她从被窝里拉了出来,“就弹我第一次听你弹琴时你弹的那首曲子吧,我现在很想听……”

舒曼差不多是被他摁在了琴凳上。可是林然并没有开灯,而是拉开客厅的落地窗帘,让月光透过整面墙的玻璃窗照进来,他亲自为她掀开琴盖,然后静静地坐在旁边的沙发里,静静地等待着……

那夜的月光真是很好,黑白琴键上像是镀了层水银,他是背对着月光坐着的,从头到肩,再到脚,恍如披了件银色的外衣。他的脸衬在月光里有些模糊不清,像是一幅被浸润过的水墨画,很多年后舒曼仔细回想他当时的表情,仍是模糊。

曲子被她弹得超然出尘。舒曼从来没弹过这么好,以后也没有。

她不知道她是跟曲子融在了一起,还是跟月光融在了一起,只觉得灵魂又出窍了般,翩然而起,随着灵动的音符在月光下跳跃着,叮叮咚咚,如一颗颗晶莹的珍珠落在琴键上,弹跳起来,坠了一地……

林然不知什么时候起身站到了她身后,深深吻了下来。他将双手放在她的肩上,说:“从来没听你弹过这么好。”

她笑:“这样的曲子,我只会为你弹。”

“不管是谁,能听到你弹琴,都是莫大的幸福。”

“你就是这个幸福的人啊。”

“可曲终就会人散,这正是音乐的宿命,也是人生的写照。”他俯身在她头顶的发间轻轻一吻,“记住,不管在什么时候,如果你能在这样的月光下弹出这样的曲子,那么在身边听你弹琴的人,无论他是谁,必然会是你的知音。”

舒曼扭过身子,生气地抬头看他:“你是不相信我吗?除了你,谁还会是我的知音?”

“我是不相信自己,会有这么幸运。”他眼中满是笑,可是却有一种模糊的惆怅在他眼底掠过,“我总是觉得,我命中好像没有这么大的福分,这么好的音乐,我真的可以如此真切地拥有吗?我很怀疑……”一晚上,他都在念念叨叨。

舒曼听不太懂他在说什么,当他是被她的音乐感染,魂不守舍了。却不知,人总是有预感的,林然的潜意识里,似乎也有某种似是而非的预感。可是一切都好好的不是吗?当幸福触手可及的时候,人难免患得患失,因为只有他们自己知道,这幸福来得有多么不易。

舒曼一直记得,那天清晨是她亲手给林然系好领带,送他下的楼。林然转过脸看她,目光温和,一双眸子里瞳人清亮,黑得几乎能瞧见自己的影子,直要望到人心里去似的。他的眼里唯有她,她亦是。

“快走吧,时候不早了。”舒曼提醒他。

“乖,等我回来。”他拍拍她的脸,转身慢慢出去,眼里他的背影一分一分地远去,一尺一尺地远去。舒曼突然莫名的一阵心悸,几乎就要喊住他别走,可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等我回来!”他摇下车窗大声喊。回头给她一个灿烂的笑脸。那笑容,衬在明媚的阳光里,恍惚竟有永生的味道。

车子缓缓驶出花园,正是深秋,卷起一地的落叶。

舒曼心慌意乱地等到下午两点,电话急促地响了起来。林然的弟弟林希打来的,一句话说了半天没说清:“快,快来医院,我哥他……他……”

组曲三 用一生去忘记

许多人用尽一生去缅怀一段感情。

已经是深秋。院子里种了两棵苦楝树,只剩几片凋零的叶子在寒风中瑟瑟地发抖。舒曼看着那些悬挂在枝头战栗着的黄叶,总是很伤感,觉得自己就像那些叶子。还没到深秋,黄叶就落尽,只剩枯败的枝丫。一到晚上,如果遇上风雨,那些枝丫就像陡然“活”了似的,不断敲打着窗玻璃,像是鬼魂的手。很多时候她会把窗户打开,任凭风雨肆无忌惮地飘进来,吹乱她的长发。她把手伸向那些树枝,就像当年她把手递给林然一样,期待他久违的爱和温暖。可是每次打开窗,手还没伸出去,她的脸就先被树枝无情地划伤,很像舒秦打她的耳光,清脆响亮,震耳欲聋。

舒曼一直是一个人。搬到这个破旧灰暗的老家属区院子里,已经几年没有挪过窝,每天除了下楼迎送家长送来的小孩,她很少出门。教孩子们练琴是她目前唯一的职业,也是唯一的收入来源。她不会收太多的学生,四五个而已,并严格限制了学生练琴的时间,每人每天不能超过两小时,周末可以适当延长一小时。小棠说她傻,有钱不知道赚啊。她无语。

她承认现在很穷。失去得太彻底了,反而不敢拥有太多。无论是亲情、友情,还是爱情,多一点点都不行。

“小曼,你不能老这样,还是给自己找条生路吧。”林希总这么说她。林希现在是林家的顶梁柱,三十出头就已经是仁爱医院的副院长,也是林氏振亚集团的总经理。很奇怪,医学世家居然也会出钢琴家,如果不是五年前那场轰动全城的桃色事件,林然现在一定还是林家的骄傲。

可悲的是,作为事件的主角,哪怕已经落到身败名裂的下场,仍不可避免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哪怕过去了五年,一提及那件事,离城人还会津津乐道。从离城逃到桐城,舒曼的生活才得以渐渐平静。

一个人的生活,寂寞是难免的,但是安全。不用担心身边的人会给你带来伤害。因为人是最危险和最具攻击性的动物,哪怕是亲人,最亲最亲的人,也避免不了给你伤害。而那种伤害往往是万劫不复的。

晚上,狂风大作,下起了暴雨。卧室老式的玻璃窗是开着的,被风吹得啪啪直响,院子里不时有玻璃坠地的声音,在深夜显得格外凄厉刺耳。舒曼从被窝中爬起来,去关窗。窗帘飘起老高,全部都淋湿了,窗边的地上也是一地的水。她站在冰冷的水中,伸出手去,“噼啪”一声响,窗外闪过一道电光,接着滚过震耳欲聋的雷声。她像傻子一样站在窗边,狂风卷着雨水直灌进来,仿佛无数条鞭子抽打在她的脸上、身上……

林然,林然……她在心底连名带姓地呼唤着他,撕心裂肺,泪流满面,仿佛只要在心底拼命呼喊,他就会回到她的身边一样。怕他听不到,她趴在窗台上,拼命地朝外倾着身子,就像疯了一样喊着:“林然!林然!你回来!林然,你回来——”

“是谁啊,三更半夜的鬼叫,别人还睡不睡了!”

楼上有人开了窗骂。她捂住嘴,滑坐在了窗边的地上,睡裙顿时湿透,她也不觉得冷,靠着墙任窗外的雨肆无忌惮地泼进来。这如注的豪雨浇透了她的心,她觉得自己像沉在冰冷的海底,暗无天日,千年百年,她亦无法挣脱。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昏昏睡去,恍惚中听到敲门声。她去开门,“吱呀”一声,他的脸一点一点地露出来,她感觉自己的身子震了一下,拼命瞪大眼睛,泪水迅疾涌出眼眶。这是隔了这么多年后,她第一次这样近地看到他的脸,隔着模糊的泪光,只觉得他瘦了许多,眼角已经有了细纹,不再像当年那样光洁饱满。而他也红着眼眶,颤抖地朝她伸着手,冰冷的手指触及她的脸颊,轻轻地唤了声她的名字:“小曼……”

“林然——”

早上醒来,舒曼站在卧室的窗前梳头。院子里的苦楝树已经没剩几片叶子了,于是舒曼开始憧憬着春天的来临。她喜欢憧憬春天,喜欢站在被风高高撩起的窗帘前眺望窗外的风景,昼夜的交替,四季的变换,这些都喻示着生活正在继续。但是这个秋天的某个早上,她意识到她可能挨不下去了,她瞪大眼睛望着院子里的围墙上大大的“拆”字,心跳几乎停止,于是再也不敢奢望春天的来临。随后跟邻居们打听,她才得知她住的小区要拆了!

这个小区原是电信局的家属楼,四年前她搬过来的时候,就说要拆,可是一直没有动静。居民们原本对这样的谣言都麻木了,直到这天醒来,大家发现院墙外都刷上了大大的“拆”字时,这才知道不是谣言。邻居们聚在一起紧急商量对策,来不及了,挖土机当天就开到了小区门口,一路停了好几辆。速度之快,让人措手不及。

居民们很快摸清了大致的情况,这小区已经整体被卖给了一个房地产开发商,即将被建成一个新的高级小区,至于住户们,愿意拆迁还建的可以在新的小区建成后搬进去住,当然得买才能住,开始大家还很高兴,可后来一打听,新小区均价都在每平米八千以上,而开发商补下来的拆迁费,平均每户还不到十万块,还不够付首期的。这明摆着就是坑人。居民们当然不依,这些人里有的在这住了一二十年,退休的,老弱病残的,小区拆了住哪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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