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机场修跑道，我和陈发奇留守连队。我是留下复习考军校，他是连队的猪倌，十几头猪需要他留下来，我俩共住一个寝室。几个月的相处，让我对他有更深的了解。
陈发奇来自河南农村，人胖，一脸络腮胡，见谁都笑成一尊佛似的，给人很可靠的印象。陈发奇天生与书无缘，或说与带文字的书刊无缘。他说一见到书本头就大，小学一年级他复读三年，二年级又复读三年，三年级他只读了三天，被老师留下来背书，却怎么也记不住，他一气之下，干脆就回家种地。这六年零三天的求学生涯，让他记住的字不超过100个字。要是看春联或横幅这样的大字他还行，即使看不懂，但他知道那还是个字。若把这些字缩小成行，排列在书本上，他觉得那些字就不是字了，而是一个个跳动的符咒，晃得人眼花。他说自己读书不行，干农活却在行，打场、扬麦、收割、播种，样样不落后；打猪食、放牛、放羊都行。只要不让他和书打交道，和文字打交道，其他干什么都行。我知道他所言非虚。我们同住一个寝室，我要复习考军校，常挑灯夜战，灯光晃眼让他睡不着。他就拿过一张报纸，或一本杂志翻开，看上三五秒，便酣然入梦。这些文字成了他入睡的最好催眠药。每次家人来信，他那脑海中有限的几十个字总不够用，他干脆让我代笔，自己在一旁口授回信。除了自己名字，他几乎写不出几个字。
飞机是现代高科技的结晶，一架飞机身价少说几千万元，甚至超过几个亿的身价。这些先进战机几近金价，甚至超过金价。这些重金武器得靠我们去保养，我们每个人都成了飞机保姆。和家政市场保姆不同的是，她们只需要学习一些简单技能，而我们每个人都要学习几本厚厚的专业知识，还要背下几本厚厚的机务条令，按章规范操作。这些专业书和机务条令上，不光有密密麻麻的文字，还有成千上万个数字，还有一些特指符号。部队要求每人要考试，机务条例每一条，每一个数据都要背下来，并用这些数据检查飞机，让每一个零件，每一台设备都与条例上的数字相符。就像一个人去体检，所有指标都合格，才能证明一个人的健康。把这些书背熟了，才有资格成为一名合格的飞机保姆，甚至是优秀的保姆。但这些书，对陈发奇都是天书。他一句都看不懂，一句也记不住，一看到它，他就头晕目眩，更别指望他记住。记不下这些专业知识，就不能成为一名合格的飞机保姆。陈发奇曾为此苦恼，一苦恼起来，他就拿起扫把，把楼上楼下的走廊和楼梯，楼前楼后的马路扫得干净彻底；把全连三个公共卫生间清除得没一点异味；把连队十多亩责任片区内的草坪割得像刚理过的小平头。陈发奇一人干完了我们全连除机场外的所有杂活儿。
陈发奇没有因记不住条例而受批评，相反，连长还表扬了陈发奇的勤快。表扬他不嫌脏，不嫌累，积极主动打扫卫生，为全连割草，为所有人服务。那时每个连队都养十几头猪，养猪原本归炊事班负责。炊事班人都嫌脏嫌累，养不好猪，其他人更不肯去养猪。连长发现陈发奇不怕脏，不怕累，就让陈发奇养猪。陈发奇欣然愿往，成为连队的猪倌。
陈发奇当猪倌对这十几头猪来说，是它们的福气。陈发奇一上任，就解决了这十几头猪的温饱问题。以前炊事班养猪，这十几头猪总是有了上顿没下顿，经常是上顿没管够，下顿又没接上，只好集体挨饿。炊事班人懒，除了把连队那些剩菜泔水拉给猪吃，就再也不肯管这几十头猪的死活。我们去菜地路过连队猪圈时，常见那十几头猪一齐扒在圈门边，把头支在矮墙上，一起哀鸣：呜呼——呜呼——饿——
当一头猪，连起码的肚皮问题都没解决，那起码是没有猪道的。吃和睡是猪的两大基本生存前提。吃的问题没解决，又被人圈起来，等于被强迫绝食一般，这是没道义的。陈发奇一来，连队的猪迎来好时光。陈发奇不光拉剩菜饭和泔水给他们吃，还经常上街拉豆腐渣和饲料，还捡街上饭店的泔水。一日三餐，连队的猪吃得比人还准时，任它们敞开肚皮，也吃不完陈发奇分给它们的饭菜。猪的温饱解决了，陈发奇还得解决它们睡的问题。
陈发奇勤快，又不怕脏不怕累，他每天清理猪圈，把猪屎猪尿给清理得很彻底。原来，炊事班十天半个月都不见他们打扫一次。不常打扫猪圈，这些猪屎猪尿拉得满地都是，猪屎堆得老高，整个猪圈像一个大粪坑，恶臭扑鼻。恶臭正是蚊蝇的温床，这些蚊蝇一群一群地扑向连队的每一头猪，别说它们有多遭罪。陈发奇一来，不光天天打扫猪圈，他还给每一头猪洗澡，每天都洗。他拉上一条长水管，接上自来水，挨圈给每一头猪洗澡。原本这些猪都粘满一身屎，乌黑发臭，脏兮兮的，白猪变成黑猪。经陈发奇一洗，黑猪又变成白猪，白里透着晶亮。光吃饱只是解决猪生理问题，现在猪圈洗干净，身上也洗干净了，蚊蝇少了，猪的觉睡得也香了，猪的精神问题也得到解决了。作为一头猪，一头菜猪的需求也就基本解决了。这些菜猪从小就被阉割，它们没有更高的生理需求，可能也不会思考上街逛公园的事，陈发奇解决了它们眼前最迫切地两大难题，这十几头猪幸福又快乐地成长。眼看它们都长壮长肥了，十几头猪都可以出栏了，陈发奇及时地向连长汇报。连长决定先杀一头猪改善伙食，其余卖给生猪市场。
请人杀猪要花钱，连长有些犹豫。而连队又没有谁杀过猪。陈发奇对连长说，杀猪不麻烦，不就放血、褪毛、洗尽下水嘛，他就会。连长就把杀猪的事交给陈发奇，还叫上两个炊事员和我一道去帮忙。
那天，陈发奇走近猪圈，这些猪无一例外地从里圈出来，朝着他，猪头上下一拱一拱的，像在说谢谢你呀，今天又带来什么好吃的？我们听不懂猪的语言，只知道它们都和陈发奇说话。它们绝不知道，天天给它们带来美食的人，今天给它们带来一把刀子，一把能杀死它们的刀子。每个圈里养着四头猪，我们连队共有四个圈养着16头猪。陈发奇领着我们走到第三圈，他指着右臀有一黑圈的那头猪说，就它。陈发奇说，这头猪平时霸道，常霸着槽吃独食，它吃得最多，长得最壮，它该第一个挨刀。
我们走进猪圈，把这头猪与另三头猪隔开。陈发奇打开圈门，把它从生长的空间赶出来，一直赶到终结的屠宰场。它的屠宰场就在圈外，是一片水泥浇铸的场地，坚硬，冰凉。它被我们四人一把按倒，它的生命已被牢牢抓住，从站着到躺在地上，一头猪的生命突然就矮了下去。这头猪惊恐大叫，竭力挣扎，一种不祥充斥它的每一个细胞。我看到这头猪眼神里的无助，是一种生命对另一种生命的恐惧与不解。这头猪永远来不及思考，天天洗它喂它的人，会叫来几个陌生人，一起把它按在水泥场上，把它生命定格在长大的一瞬间。
我不敢看它惊恐的眼睛，但我把它的前腿按得更紧。这时，我才发现陈发奇掀开一张油布，从桶里拿出一把刀来。这是一柄齐头方刀，炊事班切菜的刀。让我吃了一惊，用这样的刀如何杀猪？小时候看屠夫杀猪，都是用尖刀，顺着猪颈部第二个褶皱处，捅入它的心脏，一头猪很快就死去。如今陈发奇用一柄齐头菜刀，如何捅进猪的心脏里？我充满疑虑地看着那把刀。
陈发奇把袖子撸得高高的，手背上，指关节上那些粗壮的毛在抖擞，他那粗壮的手臂露出青筋，他的手，蓄满原始与野蛮的力。他一把揪住一只猪耳朵，用一根绳把猪嘴巴拴紧，使劲朝后拉，并用一只脚踩绳结，像小时候锯一截木头那样，踩得牢牢的。然后，他拿起那把菜刀，朝这头猪的脖子横切下去，和平时切肉一样，向下一切再横拉回来，他来回不断地切这头猪的脖子。先开始露出雪白的肉，随即洇红。猪开始不断地挣扎，嘴里发出歇斯底里的尖叫，随着陈发奇的每一刀作垂死挣扎，随后血大量涌出，它开始痉挛，全身剧烈抽搐。陈发奇不为所动，抡着菜刀不断切下去。在刀口上不断来回拉，加深切面。他切开它厚厚的脂肪层，再切开猪的喉管，猪的尖叫终于慢慢沙哑，一点点低下去，鲜血喷满一地，只有它的身子还在不断地抖动，像一只掉入冰窖就要冻死的猫，无法让它停止抖动。陈发奇没有停止手中的刀，他继续让刀前进，直到把整个猪头抡下来，直到血流尽，这头猪才彻底死去，一头猪，一头亲手养大的猪，被他亲自斩首。
陈发奇看着面面相觑的三个同伴，他拎起猪头，不好意思地朝我们笑了一下，他完成了杀猪的任务，他是出色的刽子手，他可以心平气和地完成生命的宰杀，包括任何牲口。他不需要选择杀具，只要能杀死它，什么刀对他都一样，他不在乎这过程。不管漫长还是短暂，在他心里都是一样的结局，他触摸不到生命的尊严，死亡的尊严。他要面对的仅仅是手里握着的是不是一把刀。
我拒绝当晚会餐。那头猪的肉，我一块也吃不下去。
2014-05-10于鲁院61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