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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苔痕

门前迟行迹,一一生绿苔。

苔深不能扫,落叶秋风早。

清晨,晓雾未散之际,如苹已经来到了那山脚下的小村落里。

虽然她只穿了件黑旗袍,手臂上搭着件黑毛衣,既未施脂粉,也没有戴任何的饰物,但,她的出现仍然引起了早起的村人的注意。一些村妇从那全村公用的水井边仰起头来注视她,然后窃窃私语地评论着。一些褴褛的孩子,把食指放在口中,瞪大了眼睛把她从头看到脚。她漠然地穿过了这不能称之为街道的街道,隐隐约约地听到一个女人在说:

“又是她!她又来了!”

又来了!是的,又来了!她感到一股疲倦从心底升起,缓缓地向四肢扩散,一种无可奈何的疲倦,对人生的疲倦。走到了这村落的倒数第三家,她站住了,拍了拍房门。门内一阵脚步声,然后,“吱呀”一声,门拉开了,门里正是老林——一个佝偻着背脊的老农。看到了她,他眯了眯视线已有些模糊的眼睛,接着就兴奋地叫了起来:

“啊呀!太太,你好久好久都没有来了!”

好久好久?不是吗?一年多了!最后一次到这儿是去年夏天,离开的时候她还曾发过誓不再来了,她也真以为不会再来了,但是,她却又来了。

“老林,”她说,语气是疲倦的。“我要小房子的钥匙。”

“哦,是的,是的。”老林一迭连声地说,“上星期我还叫我媳妇去清扫过,我就知道不定哪一天你们又会来的。哦,叶先生呢?”

“他明后天来,我先来看看!”

“好,好。叶太太,你们需要什么吗?”

“叫你媳妇担点柴上去,给我准备点蔬菜,好了,没有别的了,我们不准备待太久。”

“好的,好的。”

老人取了钥匙来,如苹接过钥匙,开始沿着那条狭窄的小径,向丛林深处的山上走去。夜露未收,朝雾朦胧,她缓慢地向上面迈着步子,一面恍惚地注视着路边的草从和树木。不知道走了多久,她终于穿出了树木的浓荫,看到了那浴在初升的日光下的木板小屋,和小屋后那条清澈的泉水,水面正映着日光,反射着银色的光线。她站住了,眨了眨眼睛,一瞬也不瞬地望着这小屋和流水。小屋的门上,仍然挂着其轩所雕刻的那块匾——鸽巢。其轩的话依稀荡在耳边:

“鸽子是恩爱的动物,像我们一样。”

是鸽子像他们?还是他们像鸽子?大概谁也不会像谁。鸽子比人类单纯得太多太多了,它们不会像人类这样充满了矛盾和紊乱的关系,不会有苦涩的感情。如苹沿着小径,向小屋走去。小径上堆积着落叶,枯萎焦黄,一片又一片,彼此压挤,在潮湿的露水中腐化。小径的两边,是杂乱生长着的相思树和凤凰木。在小屋的前面,那一块当初他们费了很大劲搬来的巨石上,已布满了青绿色的斑斑苔痕。如苹在巨石边默立了片刻,这斑斑点点的苔痕带着一股强大的压力把她折倒了,她感到一层泪雾模糊了她的视线,她微颤的手无法把钥匙正确地插进那把生锈的大锁中,斑斑点点,那应该不是苔痕,而是泪痕,在一年多以前那个最后的晚上,她曾坐在这石上,一直哭泣到天亮。

打开了门锁,推开房门,一股霉腐和潮湿的味道扑鼻而来。她靠在门框上,先费力地把那层泪雾逼了回去,再环视着这简陋的小屋子。屋内的桌子椅子一如从前,那张铺着稻草的床上已没有被单了,大概被老林的媳妇拿去用了。桌上,他们最后一夜用过的酒瓶还放在桌上,那两个杯子也依旧放在旁边。屋子的一角钉着一块木板,木板上仍然杂乱地堆着书籍和水彩颜料。她走到桌前,不顾那厚厚的灰尘,把毛衣和手提包扔在上面,自己沉坐在桌前的椅子里。

她一动也不动地呆坐着,没有回忆,也没有冥想,在一段长时间里,她脑中都是空白一片。直到老林的媳妇带着扫帚水桶进来。

经过一番清扫,床上重新铺上被单,桌子椅子被抹拭干净,前后窗子大开,放进了一屋子清新的空气,这小屋仿佛又充满了生气。老林的媳妇走了之后,她浴在窗口射进的阳光中,怔怔地望着墙上贴的一张她以前的画,是张山林的雨景,雨雾迷蒙的暗灰色的背景,歪斜挣扎的树木。她还记得作画那天的情景,窗外风雨凄迷,她支着画架,坐在窗口画这张画,其轩站在她身后观赏,她画着那些在风中摇摆的树木时,曾说:

“这树就像我们的感情,充满了困苦的挣扎!”

大概是这感情方面的比喻,使这张画面上布满了过分夸张的暗灰色。

那块木板上堆积的书本,已被老林的媳妇排成了一排,她拿起最上面的一本,刚刚翻开,就落下了一张纸,纸上是其轩的字迹,纵横、零乱、潦草地涂着几句话:

无情不似多情苦,

一寸还成千万缕,

天涯地角有穷时,

只有相思无尽处!

这纸上的字大概是她离开后他写的。翻过纸的背面,她看到成千成万的字,纵纵横横,大大小小,重重叠叠,反反复复,都是相同的两个字,字的下面都有大大的惊叹号:

“如苹!如苹!如苹!如苹!如苹!……”

她一把握紧这张纸,让它在掌心中皱缩起来,她自己的心也跟着皱缩。泪珠终于从她的面颊上滚落。她站起身来,走到床边去,平躺在床上,让泪水沿着眼角向下滑,轻轻地吐出一声低唤:

“其轩!”

第一次认识其轩是在她的画展里,一次颇为成功的画展,一半凭她的技术,一半凭她的人缘,那次画展卖掉了许多,画展使她那多年来寥落而寂寞的情怀,得到了个舒展的机会。就在她这种愉快的心情里,其轩撞了过来,一个漂亮而黝黑的大孩子,含笑地站在她的面前。

“李小姐,让我自我介绍,我叫叶其轩,是××报的实习记者,专门采访文教消息。”

“喔,叶先生,请坐。”

那漂亮的大孩子坐了下来,还不脱稚气,微微带着点儿羞涩,喘了一大口气说:

“我刚刚看了一圈,李小姐,您画得真好。”

“哪里,您过奖了。”

“我最喜欢您那张《雨港暮色》,美极了,苍凉极了,动人极了!我想把它照下来,送到报上去登一下,但是室内光线不大对头。”

她欣赏地看着这个年轻的孩子,他的眼力不错,居然从这么多张画里一眼挑出她最成功的一张来,她审视着他光洁的下巴和未扣扣子的衬衫领子,微笑地说:

“叶先生刚毕业没多久吧!”

“是的,今年才大学毕业!”他说,脸有些发红。“你怎么看得出来的?”

“你那么年轻!”如苹说。

年轻,是的,年轻真不错,前面可以有一大段的人生去奋斗。刚刚从大学毕业,这是狂热而充满幻想的时候,自己大学毕业时又何尝不如此!但是,一眨眼间,幻想破灭了,美梦消失了,留下的就只有空虚和落寞,想着这些,她就忘了面前的大孩子,而目光朦胧地透视着窗外。直到其轩的一声轻咳,她才猛悟过来,为自己的失态而抱歉地笑笑,她发现这男孩子的眼睛里有着困惑。正巧另一个熟朋友来参观画展,她只得抛下了其轩去应酬那位朋友。等她把那位朋友送走了再折回来,她发现其轩依然抱着手臂,困惑地坐在那儿。她半开玩笑地笑笑说:

“怎么,叶先生,在想什么吗?”

“哦!”其轩一惊,抬起了头来,一抹羞涩掠过了他的眼睛,他吞吞吐吐地说,“我想,我想,我想买您一张画!”

“哦?”这完全出于意外,她疑惑地说,“哪一张?”

“就是那张《雨港暮色》!”

如苹愣了愣,那是一张她不准备卖的画,那张画面中的情调颇像她的心境,漠漠无边的细雨像她漠漠无边的轻愁,迷迷离离的暮色像她迷迷离离的未来,那茫茫水雾和点点风帆都象征着她的空虚,盛载着她的落寞。为了不想卖这张画,她标上了“五千元”的价格,她估计没人会愿意用五千元买一张色调暗淡的画。而现在,这个年轻的孩子竟要买,他花得起五千元?买这张画又有什么意思呢?她犹豫着没有开口,其轩已经不安地说:

“我不大知道买画的手续,是不是付现款?现在付还是以后付?……”

“这样吧,”如苹匆匆地说,“我给你一个地址,画展结束后请到我家取画。”她写下地址给他。

“钱呢?”

“你带来吧!”她说着,匆匆走开去招待另外几个熟人,其轩也离开了画廊。

这样,当画展结束之后,他真的带了钱来了。那是个晚上,他被带进她那小巧精致的客厅。她以半诧异半迷茫的心情接待了他,她想劝他放弃那张画,但是,他说:

“我喜欢它,真的。我出身豪富的家庭,在家中,我几乎是予取予求的,用各种乱七八糟的方式,我花掉了许多的钱,买你这张画,该是我最正派的一笔支出了。”

她笑了。她喜欢这个爽朗明快的孩子。

“你的说法,好像你是个很会随便花钱的坏孩子!”

他看了她一眼,眼光有点特别。然后,他用手托着下巴,用一对微带几分野性的眼睛大胆地直视着她,问:

“请原谅我问一个不大礼貌的问题,李小姐,你今年几岁?”

“三十二。”她坦率地说。

“三十二?”他扬了一下眉。“你的外表看起来像二十五岁,你的口气听起来像五十二岁!李小姐,你总是喜欢在别人面前充大的吗?”

她又笑了。

“最起码,我比你大很多很多,你大概不超过二十二三岁吧?”

“不!”他很快地说,“我今年二十八!”

她望望他,知道他在说谎,他不会超过二十五岁。她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说谎。在他这样的年纪,总希望别人把他看得比实际年龄大,等他过了三十岁,又该希望别人把他看得比实际年龄小了。人是矛盾而复杂的动物。

“李小姐,”他望着壁上的一张旧照片说,“你有没有孩子?”

“没有。”她也望了那张照片一眼,那是她和她已逝世的丈夫的合影,丈夫死得太年轻,死于一次意外的车祸,带走了她的欢乐和应该有的幸福。将近五年以来,她始终未能从那个打击中振作起来,直到她又重拾画笔,才算勉强有了几分寄托。

“他很漂亮,”其轩望着那个男人说,丝毫没有想避免这个不愉快的话题。“怎么回事?他很年轻。”

“一次车祸。”她简单地说,她不想再谈这件事,她觉得面前这个男孩子有点太大胆。

“他把你的一半拖进坟墓里去了!”他突然说。

她吃了一惊,于是,她有些莫名其妙地愤怒。这年轻的孩子灼灼逼人地注视着她,在他那对聪明而漂亮的眼睛里,再也找不到前一次所带着的羞涩,这孩子身上有种危险的因素。她挪开眼光,冷冷地说:

“你未免交浅言深了!”

“我总是这样,”他忽然站起身子,把手中的杯子放在桌子上,意态寥落了起来,那份羞涩又升进他的眼睛中。“我总是想到什么说什么,不管该不该说,对不起,李小姐。我想我还是告辞吧!这儿是五千元,我能把那张画带走吗?”

看到他眼中骤然升起的怅惘和懊丧,她觉得有些于心不忍,他到底只是个二十几岁的大孩子,她为什么该对他无意的话生气呢?于是,她微笑着拍了拍沙发说:

“不,再坐一坐!谈谈你的事!我这儿很少有朋友来,其实,我是很欢迎有人来谈谈的。”

他又坐了回去,欢快重新布满了他的脸。他靠在沙发中,懒散地伸长了腿,他的腿瘦而长,西服裤上的褶痕清楚可见。他笑笑说:

“我的事?没什么好谈。我很小的时候就失去了母亲,到台湾之后,父亲的事业越来越发达,成了商业巨子,于是,家里的人口就越来越增加……”他抬起眼睛来,对她微笑。“增加的人包括酒女、舞女、妓女,也有清清白白的女孩子,像我那个六姨……反正,家里成了姨太太的天下,最后,就只有分开住,大公馆,小公馆……哼,就这么一回事。”

“你有几个兄弟姐妹?”

“有两个姨太太生的妹妹,可是,我父亲连正眼都不看她们一眼,他只要我,大概他认为我的血统最可靠吧!”他扬扬眉,无奈地笑笑。

如苹注视着他,他把茶杯在手中不停地旋转,眼睛茫然地注视着杯子里的液体,看起来有种近乎成熟的寥落,这神情使她心动。她换了一个话题:

“你该有女朋友了吧?”

他望望她。

“拜托你!”

“真的没有吗?”她摇摇头,“我可不信。”

“唉!”他叹口气,坐正了身子,杯子仍然在他手中旋转。“是有一个,在师大念书。”

“那不是很好吗?”她不能了解他那声叹息。

“很好?”他皱皱眉。“我也不懂,我每次和她在一起,就要吵架。她的脾气坏透了,她总想控制我,动不动就莫名其妙地生气,结果,弄得每一次都是不欢而散。李小姐,”他望着她,“告诉我一点女孩子的心理。”

“女孩子的心理?”她为之失笑。“噢,我不懂。我想,一个女孩子就有一个女孩的心理,很少有相同的。莫名其妙地生气,大概因为她恐怕会失去你,她想把握住你,同时,也探测一下你对她的情感的深度。”

“用生气来探测吗?我认为这是个笨方法!”

“在恋爱中的男女,都是很笨的。”她微笑而深思地说。“不过,我猜想她是很爱你的。”

他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衡量她的话中的真实性。她又问:

“你父亲知道你的女朋友吗?”

“噢,他知道,他正在促成这件事。他认为她可以做一个好妻子。我父亲对我说:娶一个安分守己的女人,至于还想要其他的女人,就只需要荷包充实就行了。”

“唔,”她皱皱眉,“你父亲是个危险的人物!”

“也是个能干的人物,因为他太能干,我就显得太无能了。什么都有人给你计划好。读书、做事,没有一件需要你自己操心,他全安排好了,这总使我感到自己是个受人操纵的小木偶。老实说,我不喜欢这份生活,我常常找不到我自己,好像这个‘我’根本不存在!我只看得到那个随人摆布的叶其轩——我父亲的儿子!但是,不是‘我’!你了解吗?”

她默默地点头,她更喜欢这个男孩子了。

“就拿我那个女朋友来说吧,她名叫雪琪,事实上,根本就是我父亲先看上了她,她是我父亲手下的女儿,我父亲已选定她做儿媳妇,于是,他再安排许多巧合让我和雪琪认识,又极力怂恿我追她。虽然,雪琪确实很可爱,但我一想到这是我父亲安排的,我就对她索然无味了。我没法做任何一件独立的事——包括恋爱!”

如苹看看这郁愤的男孩子,就是这样,父母为子女安排得太多,子女不会满意。安排得太少,子女也不会满意。人生就是这样。有的人要“独立”,有的人又要“依赖”,世界是麻烦的。其轩的茶杯喝干了,她为他再斟上一杯,他们谈得很晚,当墙上的挂钟敲十一下的时候,他从椅子里直跳了起来。

“哦,怎么搞的?不知不觉待了这么久!”他起身告辞,笑得十分愉快。“今晚真好!我很难得这样畅所欲言地和人谈话!李小姐,你是个最好的谈话对象,因为你说得少,听得多。你不认为我很讨厌吧?”

“当然不!”她笑着说,“我很高兴,我想,今晚是你‘独立’的晚上吧!”

“噢!”他笑了。

他终于拿走了她那张画,当他捧着画走到房门口时,他突然转身对她说: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买你这张画?我想把你的‘消沉’一齐买走!以后,你应该多用点鲜明的颜料,尤其在你的生活里!”

说完,他立即头也不回地走了。如苹却如轰雷击顶,愣愣地呆在那儿,凝视着那逐渐远去的背影。好半天,这几句话像山谷的回音似的在她胸腔中来回撞击,反复回响。她站了许久许久,才反身关上房门,面对着空旷而寂寞的房子,她感到一种无形的压迫正充塞在每一个角落里。同时,她觉得她太低估了那个大男孩子了!

叶其轩成了她家中的常客。他总在许多无法意料的时间中到来,有时是清晨,有时是深夜。混熟了之后,她就再也看不到他的羞涩,他爽朗而愉快。他用许许多多的欢笑来堆满这座屋子,驱走了这屋子中原有的阴郁。每次他来,主要都在谈他的女友;又吵了架,又和好了,又出游了一次,又谈了婚娶问题……谈不完的题材,她分享着他的青春和欢乐。

一天晚上九点钟左右,他像一阵旋风一样的卷进了她的家门。他的领带歪着,头发零乱,微微带着薄醉。他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说:

“走!我们跳舞去!”

“你疯了!”她说。

“一点都没疯,走!跳舞去!我知道你会跳!”

“总要让我换件衣服!”

“犯不着!”

不由分说地,他把她挟持进了舞厅中。于是,在彩色的灯光和使人眩晕的旋律中,他带着她疯狂地旋转。那天晚上好像都是快节拍的舞曲,她被转得头昏脑涨,只听得到乐队喧嚣的鼓和喇叭声,再剩下的,就是狂跳的心,和发热的面颊,和朦胧如梦的心境。

“哦,”她喘息地说,“我真不能再转了,我头已经转昏了!”

于是,一下子,音乐慢下来了。慢狐步,蓝色幽暗的灯光,抑扬轻柔的音乐,薰人欲醉的气氛。他揽着她,她的头斜靠在他的肩头……如诗,如梦……如遥远的过去的美好的时光。她眩惑了,迷糊了。似真?似幻?她弄不清楚,她也不想弄清楚……就这样,慢慢地转,慢慢地移动,慢慢消失在时间里。让一切都慢下去,慢下去,慢得最好停住。那么,当什么都停住了,她还有一个“现在”,一个梦般的“现在”。

终于,夜深了,舞客逐渐散去。他拥着她回到她家里。一路上,他们都没有说话,她始终还未能从那个旋转中清醒过来。下车后,他送她走进房门,在门边幽暗的角落里,他突然拥住了她,他的嘴唇捉住了她的。她挣扎着,想喊,但他的嘴堵住了她。而后,她不再挣扎,她弄不清楚是谁在吻她,她闭上眼睛,感到疲倦,疲倦中混杂着难言的酸涩的甜蜜。

他抬起了头,亮晶晶的眼睛凝视着她。然后,一转身,他离开了她,跳进了路边等待着的车子里。她注视着那车子迅速地消失在暗黑的街头。车轮仿佛从她的身上、心上压挤着辗过去。她觉得浑身酸痛,许久后才有力气走进家门。

回到卧室里,她在梳妆台前坐了下来,镜子里反映出她绯红的面颊和迷失的眼睛。她把手按在刚被触过的嘴唇上,仿佛那一吻仍停留在唇上。她试着回忆他的脸,他的眼睛,他的鲁莽。她疲乏地伏在梳妆台上,疲倦极了。一个大男孩子,一个鲁莽的大男孩子,在她身上逢场作戏地取一点……这是无可厚非的……她不想多所要求,他只是个鲁莽的大男孩子!

这一吻之后,他却不再来了。她发现自己竟若有所失。无时无刻,她能感到自己期待的狂热。屋子空旷了,阳光晦暗了,欢笑遁形了,而最严重的,是她自己那份“寻寻觅觅”的心境。什么都不对了,她无法安定下来。那男孩子轻易地逗弄了一只迷失的兔子,又顽皮地把它抛到一个茫茫无边的沙漠里。这只是孩子气的好玩,而你,绝对不应该对一个孩子认真。他走了,不再来了,他已经失去了兴趣,又到别的地方去找寻刺激了。这样不是也很好吗?她无所损失,除去那可怜的自尊心所受的微微伤损之外。否则,情况又会演变到怎么样的地步?是的,这是最好的结局,那么,她又不安些什么呢?

时间一天一天地过去,每一天都是同样地单调,同样地充满了令人窒息的苦闷。她又重新握起画笔,在画纸上涂下一些灰暗的颜色……和她的生活一样灰暗,一样沉闷,一样毫无光彩。于是,有一天当有人敲门,她不在意地拉开房门,却又猛然看到是他的时候,紧张和震惊使她的心脏狂跳,嘴唇失色。

他不是一个人来的,他带来了三个朋友,两个男的,一个女的。他把他身旁那个娇小而美丽的女孩子介绍给她:

“林雪琪小姐。”

她多看了这小女郎两眼,蓬松的短鬈发托着一张圆圆的脸,半成熟的眼睛中带着一抹探索和好奇,小巧而浑圆的鼻头,稚气而任性的小嘴巴。她心底微微有点刺痛,一种薄薄的,芒刺在背的感觉。多年轻的女孩,一朵含苞待放的小花,清新得让人嫉妒。

“请进!你们。”她说,声调并不太平稳。

其轩望着她,她很快地扫了他一眼,他立即脸红了,眼睛里有着窘迫、羞涩,和求恕。

“我带了几个朋友来看你,他们都爱艺术,也都听说过你,希望你不认为我们太冒昧。”他说,声音中竟带着微颤,眼睛里求恕的意味更深了。

“怎么会,欢迎你们来!”

于是,她被包围在这些大孩子中了,他们和她谈艺术,谈绘画,谈音乐,谈文艺界的轶事,气氛非常之融洽。只有其轩默默地坐在一边,始终微红着脸不说话,他显然有些不好意思,为了那一吻吗?她已经原谅他了,完完全全地原谅他了。

然后,当他们告辞的时候,他忽然说:

“李小姐,明天我们要到碧潭去野餐,准备自己弄东西吃,希望你也参加!”

“我吗?”她有些意外,也有点惊惶。

“哦,是的,”圆脸的小女孩说话了,“你一定要参加我们,其轩说你很会说笑话,又无所不知,我们早就想认识你了。”

她看看其轩,她不知道其轩如何向他们介绍自己的?其轩又窘迫了起来,她只好说:

“好,我参加。”

第二天,这些孩子们开了一辆中型吉普来接她。她望望扶着方向盘的其轩,其轩回报了她一个微笑。

“放心,”他说,“我有驾驶执照,绝对不会撞车!”

撞车?她心头一凛,不禁打了个寒噤,她又想起五年前的那次车祸,她那年轻的丈夫。

她的表情没有逃过他的眼睛,他顿时消沉了下去。为了不扫他们的兴,她故示愉快地上了车,才发现车上锅盆碗灶齐全,仿佛搬家似的。

这是一次难忘的旅行,在车上,他们又说又笑,又叫又闹,开心得像放出栅栏的猴子。她无法不跟着他们一起笑,只是,她感到自己的心境比他们老得太多了,听着他们唱:

“恰哩哩恰哩恰砰砰……”

她只觉得心酸。一种疲倦感,不,她不再是孩子了。

到了目的地,他们划船,跳蹦,叫闹。等到做午餐的时候,她才惊异地发现这些孩子居然没有一个会做饭。大家围着她,要她指导,她笑着说:

“怪不得你们要我参加呢,敢情是要我做厨子呀!”

“噢,不敢当!”一个说,“我们分工合作吧,我管起火!”

“我管放盐!”另一个说。

“我管放酱油!”

“我管洗和切!”

“我管——”其轩四顾着说,“我什么都不会,这样吧,我管打蛋!”

立即,大家七手八脚地忙了起来,火生起来了,煮了一锅杂和汤,乱七八糟的什么东西都有。其轩管打蛋,拿了一个小饭碗,打了四个蛋,满溢在碗口上,战战兢兢地端着,一面小心翼翼地用筷子调着。但是,碗小蛋多,一面调,一面滴滴答答地往下流,弄得满手满身都是。他自言自语地说:

“我以为找了个最简单的工作,谁知道却是天下最难的一件工作!”

如苹正在炉子边忙着,一回头看到其轩那副挓手挓脚的狼狈样子,不禁噗哧一笑。她从其轩手中拿过饭碗,把蛋倾在一只大碗里,然后熟练地调着,其轩“哦”了一声说:

“原来换个碗就成了,我这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

“算了吧!”雪琪笑着说,“你还聪明一世呢?别丢人了!”说着,她对他亲昵地挤了挤眼睛。

忙了半天,总算可以吃了,每人添了一碗汤,如苹才吃进口,就全喷了出来,又笑又咂嘴地说:

“老天,谁管放盐的?打死了盐贩子了!”

大家尝了尝,就都大笑了起来,整锅的汤全算白费了,如苹也不禁笑弯了腰。雪琪一面笑,一面跑过去抓住其轩的手说:

“是你!我看到你放了半碗盐进去!”

“胡扯!”

“你不许耍赖!”雪琪笑着,和其轩扯成一团。“你故意捣蛋,又不归你放盐!”

“罚他!罚他!罚他!”大家起哄地叫着。

“好,我甘愿被罚!”其轩嚷着,“你们说吧,罚什么?”

“唱歌!”众口一词地叫。

其轩斜靠在一棵相思树上,略一迟疑,就唱了起来。他的眼光在天边的白云上轻轻掠过,然后停在如苹的脸上,眼睛里有一簇小火焰跃跃欲出地迫着她,她心中微微地一动,起先,只觉得他的歌喉十分低柔动人,接着,她就听出了他的歌词:

我有诉不尽的衷情,

不敢向你倾吐,

只有在梦中,

把真情流露。

……

忽然间,她觉得天与地都消失了。忽然间,她明白一切了。这个男孩子并不单纯,所有的举动都是故意的,打蛋,放盐,唱歌……他只是要她欢乐,要她笑,要引发她那年轻人般的热情……她木立着,眼眶逐渐湿润,她明白了,明白得太多太多,这男孩子并不顽皮,并不是逢场作戏,他是真正地在恋爱,可怕的恋爱!她无法忍耐地转开身子,悄悄地溜出了人群,溜进了吉普车中,独自地坐在车里,她觉得如置身大浪中,晕眩而迷茫。

这一天的归途里,雪琪是最沉默的一个,她那漂亮的眼睛以一种强烈的敌意注视着如苹。如苹知道她已看出来了,看出如苹自己所体会到的,但她不想解释,也无法解释。

其轩把车上的人一个个地送回家里,把她留在最后。当车子停在她家门口时,他跳下车子,扶着门问:

“请不请我进去?”

她知道不应该让他进去,但是,面对着他那哀求的目光,那羞涩而微带怯意的表情,她竟无法拒绝。他跟着她走进室内,默默地坐进沙发椅里,她倒了一杯茶给他,他接过去,然后,两人都沉默无语,只脉脉地互相凝视。她心中翻搅了起来,一种令人窒息的紧张在二人之间酝酿,她觉得嘴唇发干,心跳加速。而他那热烈如火的眸子带着烧灼的力量逼视着她。好半天,她才听到他在说:

“那一晚之后,我不敢来了,你知道?我不敢单独来见你,怕你把我赶出去,所以,我拉了他们一起来,我几乎不能面对你……你,怪我了?”

她猛烈地摇摇头。她的视线模糊,心情迷乱。在这模糊和迷乱的情况中,她看到他站起身来,向她走近,他那年轻的脸庞在她面前扩大。她心底有一种恍恍惚惚的抗拒的力量,但,那力量太薄弱,太微小,而当他的手接触到她的手臂时,那抗拒的力量竟幻化成另一种微妙的期待的情绪。她恐慌地望着那向她低俯的头,她的眼睛迷惑而惶然地凝视着他的。然后,当一声轻唤从他的喉头沙哑地迸出:

“如苹!别躲开我!”

她就整个地瘫软了下去。

一段如疯如狂的日子。

她第一次发现静卧在自己血管中的感情竟然如此强烈,一旦冲出体内,就如火山爆发般不可收拾。漠视了舆论的批评,漠视了亲友的谏劝,漠视了许多鄙夷的眼光和苛刻的言论。她悠然地沉醉在那浓烈如酒的情意里,竭力想去追寻一份如诗如梦的感情生活。但是,周遭的“人”毕竟太多,尽管她不在意,但却避免不了许多无谓的“干扰”。于是,当他兴冲冲地跑来说:

“我发现一间森林中的小屋,我已经把它买下来了,托一个老农照管着。你愿意和我去过过《鲁滨逊飘流记》里的生活吗?”

她立即欣然而雀跃了。这是他们第一次到小屋中来。

多么醉人的岁月!每一天都是从爱的蜜汁中提炼出来的。他们摆脱了许多人的烦扰,除了享受握在他们手中的日子之外,他们连天和地都不管!足足一个月,他们没有走出丛林。他们彼此发掘着对方灵魂深处的美和真,把它和自然糅合在一起。她发现他是个具有艺术头脑的人,他懂得生活和情感的艺术化,他们在林中漫步,让山林草木分享着他们的欢乐。在这儿,他们远离了“人”的抨击,山林草木是他们最好的朋友,因为它们不懂得嘲笑。

每日清晨,他们跑到丛林深处去拾掇朝露,去研究日出,彼此笑闹得像两个小孩。有时,他们也到群山深处去做一番“远足”,日暮时分,在烟霭和蝉鸣声中回到他们的小巢,那份安谧和悠然自得真难以描述。“归路烟霞晚,山蝉处处吟。”这是诗般的生活。深夜里,相偎在窗下,燃起一个小火炉,温着老林给他们送来的自制米酒,浅斟慢酌,享受着“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的情调,这是诗般的岁月。她几乎已经忘记了这世界上还有其他的人类,忘记了除了他们的鸽巢和丛林之外还有其他的土地。有时,她望着他随随便便地披着衣服,斜倚在窗前雕刻,或吟诗,或低唱,衬着他的,是窗外绿荫荫的凤凰木,和远处蓝澄澄的天,她就会不由自主地,陷进一种恍惚的,忘我的境界中,直到他对她凑过来。

“想什么?”他用手指碰碰她的耳垂和面颊。

“不想什么。”她迷迷糊糊地说。

他审视着她,深吸了一口气。

“你知道,如苹,你太动人了。好像是躲在一层薄云的后面,我总怕自己会把握不到你。”

“是吗?”她问,也凝视着他,于是,她也感到了那层掩护着他的薄云,浮动在他和她之间。一阵不祥的感觉由她心中升起,她知道,就是这两层薄云,终会迫使他们离开。相爱的人并不见得能彼此相属,她深深地了解,她想他也了解,为了这个,他们从不敢计划未来,为了这个,他们也从不敢放松握在手里的今天。

愿今生长相守,

在一起永不离,

我和你共始终,

任日转星移。

他把嘴凑在她耳边,轻轻地唱着。磁性而低沉的调子颤悠悠地敲进她的内心深处去。她又神思恍惚了起来,幸福的杯子已经装得太满了,她怕它会溢了出去。

终于,这第一次的隐居生活结束在一件小小的意外事件里。

那天,老林的儿子要到城里去,问他们需不需要带点东西来。其轩已吃厌了蔬菜鸡蛋,就要他买些牛肉和香肠。晚上,老林的儿子把东西送来就走了。发现有做热狗用的那种小腊肠,其轩高兴得跳了起来,立即拈了一根放进嘴里,可是,他被那张包腊肠的报纸吸引住了。

“什么事?”如苹问。

“没什么。”其轩一把揉绉了那张报纸。

“给我看!”如苹抢过去,摊开那张报纸,于是,她看到一则触目的寻人启事:

其轩儿:

速归家,一切不究。男儿在外,偶一荒唐,尚无大碍,但不可沉迷。与你偕游之女子,目的何在?需款若干可解决纠葛?盼实告。雪琪亦念念不忘旧情,谅你年轻,涉世未深,归家后必不深究,若再耽延不归,必当报警搜寻。

父字

如苹注视着这一则寻人启事,顿时间,感到那如诗如梦的情致荡然无存,而受辱的感觉正从心中茁长出来,蔓延全身。其轩对她扑过来,紧紧地拥住她,用吻堵住她的嘴。但他的热情安慰再也敌不过那一则启事的残酷,她无法反应他的热情,只能呆呆地木立着。其轩凝视着她,迫切地说:

“你不必在意这些事,我父亲怎么能了解我们这份感情?”

“下山吧!”她轻轻地说。

“不!”

“我们总不能在山上待一辈子,是不?”她说,忽然感到自己已超脱了情人的地位,变成了他的大姐姐。

“不!我要和你在一起。”

“别傻!”她苦涩地说,“真要等警察来捉我们吗?要报上登出丑闻来吗?”

“这并不丑恶!”他生气地说。

“美与丑是相对的,不是绝对的,”她寥落地说,“看你从哪一个角度,和哪一个立场去看。”

“我不管!”他任性地说,“我只要和你在一起!”

“下山去,明天我们下山。”她说,“你父亲以为你被我绑票了,回去告诉你父亲,这个女人是不要钱的。”

她走到床边,躺在床上,整个晚上不能入睡。他伏在枕上凝视她,两人都默默无言。第二天早上,他们略事收拾,下了山。

重新回到人的世界里,她才知道她为这两个月“寻梦”的生活付出了多大的代价。没有人再理会她,亲友的嘲笑,邻里的讥评,使她完全孤立了。一下子之间,她数年来的人缘和声望全毁于一旦。她成了众人口中的荡妇,那些自命清高的女人对她侧目而视,一些曾追求过她的男人更表现了最坏的风度:

“原来是看上了小白脸哦,嗬嗬!”

“岂止是小白脸?还是百万财产的继承人呢!”

“怎么也不自己衡量衡量?人家父亲的姨太太,个个都还比她年轻呢!”

“瞧她平日那副道貌岸然,不可侵犯的劲儿,好贞节的小寡妇呀!”

“这才是地道的风流寡妇呢!”

这些谩骂和指责成了一层层翻滚的浪潮,而她就睁着一对迷茫的眼睛,在这些浪潮中载沉载浮,一任浪潮推送冲击。而他,那个漂亮的大男孩子,仍然要往她的家里跑,他看来比她更哀苦无告,更惶然失所。她不忍看他那凄惶而无所归依的眼睛,那样茫茫然如一头丧家之犬,她更无法抵抗他从内心所发出的呼喊:

“这样下去我要发狂,我不能生活!如苹,我们结婚吧!”

“傻话!”

“为什么不可以?”

“因为那是傻事!”

“结婚是傻事吗?”

“和我结婚是傻事!”

“请你——”

“不行!”

“如苹,你是残忍的,恶毒的……”

“别发脾气,”她锁着眉,“结婚”是一个禁果,虽诱人,她却不敢伸手去采摘。“让我们再接受一段时间的考验。”

于是,他们又回到了山上。

这一次,山上似乎没有上一次那么美了,小屋中的情调紧张而不和谐,丛林中处处烟云密布,生活如拉得太紧的弦,有一触即断的危险。他们的争执频频出现,对于未来的需求越渴切,则对目前的偷偷摸摸越不满。逃开了“人”的世界并没有解决了“人”的问题。他们开始吵架,为了各种芝麻绿豆大的小事吵架,故意寻找对方的错处,然后又在眼泪和拥抱中和解,彼此自责是个大傻瓜。可是,和解之后的气氛也不宁静,如火如荼的奔放的热情代替了以前像流水般优美的情致。这样,不到一个月,他们就自动结束了小屋中的岁月。

然后,他们又上过三次山,一次比一次的气氛坏,一次比一次的气压低,一次比一次更不欢而散。

终于,那最后的一天来临了,在那小屋中,他们爆发了一次有史以来最大的争吵,起因于她在他的口袋中找到一封写给雪琪的信,事实上,信只起了一个头,潦草地写着几句想念的话,但她无法忍耐地暴跳了起来。

“下山去!回去!回到你想念的雪琪身边去!”她叫。

“别胡闹,我一点都不想雪琪!”

“那么,这封信如何解释?”

“我要正常的生活!”他叫了起来,“我厌倦了山上!我要正常的交游,正常的朋友,和正常的家庭!我不能永远在山上躲起来,除了小屋就是树木,整天见不到一个人!”

“那么,下山去!为什么你要我跟你到这儿来?”

“除了在山上,你肯跟我在一起吗?”他逼视着她,“嫁给我,做我的妻子!”

“你不会是个忠实的丈夫!”她叫,避开了真正不能结合的原因,故意拉扯上别的。

“你怎么知道?”

“有信为证!在是情人的时候就已经不忠,还谈什么婚后?”

“你胡扯!你明知道我的心,你乱说!你可恶,可恶透了!”他涨红了脸,大声咆哮着。

“心?我怎么能知道你的心?雪琪既年轻又漂亮,我又老又丑,她是金子我是铁,你当然会爱她!我知道你爱她,你一直爱她!”

“你疯了!你故意说谎!”

然后,争吵越来越厉害,两人全红了脸,彼此直着脖子大吼大叫,吵到后来已弄不清楚是为什么而吵。只是,都有一肚子要发泄的郁闷之气,借此机会一泄而不可止。两人全喊出一些不可思议的,刻薄而恶毒的话,攻击着对方。最后他突然大声地喊出一句:

“你让人受不了!我不能再忍受下去了!你这个心理变态的老巫婆!”

像是一阵战鼓中最后的一声收兵锣响,这一句话平定了全部的争吵。她愕然地站在那儿,面色由红转白,终至面无人色。大大的眼睛空洞而惨切地注视着他,微微张着嘴,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然后,她慢慢地转过身子,走出小屋,疲乏地坐在门前那块巨石上。

他立即跟了出来,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臂,哀恳地望着她的脸:

“如苹,对不起,对不起。”他颤栗地说,“我不是有意的,我真的不是有意那么说。”

她默默地望着他,大眼睛里盛着的只有落寞的失意。紧闭着嘴一语不发。

“如苹,请原谅我。”他恳切地握紧了她的手,坐在她脚前的草地上。

“这样正好,是不是?”她轻轻地说,语气平静而苍凉,一丝余火都没有了。“现在分手,彼此都没有伤害得太深,正是分手的最好时刻。如果继续下去,我们会彼此仇视,彼此怨怼,那时再分手就太伤感情了。”

“不!”他叫,“我不要和你分手,我一点和你分手的意思都没有!我爱你!我要和你结婚!”

她摇头,凄凉地笑笑。

“结婚?有一天,我们会面对着,终日找不出一句话来谈。你正少壮,而我已老态龙钟,那时候,你会恨我,怨我,讨厌我,我们何必一定要走到那个可悲的境地呢?”

“不会!如苹,绝对不会!”

“会的,绝对会!记得你刚才说的话吗?我相信你是无心的,但是,如果我们结婚,有一天我就真会成了一个心理变态的老巫婆!”

“你不要这样说,行吗?如苹,我不会放你的,随你怎么说,我都不会放你的!”

“那么,让我一个人在这儿坐坐,好不好?你去睡吧,夜已经很深了。”

“不!让我陪你坐在这里。”

“不要,我要一个人想一想。”

“如苹,你在生我的气,是不是?”他仰视着她,然后,他紧紧地抱住她的腿,像个孩子般哭泣了起来。他哭得那么伤心,使她那一触即发的泪泉也开了闸。就这样,他们相对哭泣,如同两个迷途的孩子。然后,他哽塞地说:“我们不再傻了,好不好?如苹,我们被这世界上的人已经播弄得够了,我们不要再管那些闲言闲语,下山去,结婚吧,好不好?”

“其轩,你真要我?”她从泪雾里凝视着他。

“是的,难道你还怀疑?”

她叹了口气。

“好,我答应你,我们明天下山去结婚!”

“真的。”他跳了起来,“你不骗我?”

“我骗过你吗?”她凄然微笑着问。

他狂喜地拥住了她,他们吻着,笑着,又哭着。然后他们相偕着回到小屋里,为了这个喜讯,他们开了一瓶带来的葡萄酒,相对浅酌,相对祝福。躺在床上时,他热心地计划着他们那即将成立的小家,热心地询问她的意见,厨房里是否电器化?阳台上要不要布置一个屋顶花园?还有——孩子,一群孩子,越多越好!她也愉快地和他研讨,直到他睡熟。

她望着他已平静入睡,就悄悄地溜下床来。她收拾了自己的东西,凝视着他那张年轻而漂亮的脸,心中一阵酸楚,不禁凄然泪下。在床前站了好久好久,她竟无力举步。最后,她咬咬牙,走到桌前,留了一张纸条,简单地写着:

其轩:

我走了,你再也找不到我了,我不准备再和你见面,让我们保留对彼此的那份深爱和柔情,以代替如果结婚可能会有的仇恨及厌恶。其轩,请原谅我不得不尔,因为我爱你太深。

如苹

她把纸条压在酒瓶下面,流着泪走出小屋。可是,当她置身在屋外那凄白的月光下,望着前面的小丛林,望着那隐约如云的凤凰木,和相思树夹道的小径,她再也无法举步了。她跌坐在门前的巨石上,这儿,每一寸的土地上,都有他们爱的痕迹,每一棵树上都有他们彼此的手印,而她这一去,就不会再回来了。望着这一切一切,她哭了起来,她一直坐在那儿哭,不停地哭,直到天光透亮,晓雾蒙蒙,她才站起身来,拖着沉重的脚步,一边哭,一边踉跄地冲下了山。

她知道其轩发现她出走后会发狂,会到她的家里去搜查她的下落,因此,她不敢回台北。幸好她带的钱不少,她向南部跑,又转向了东部,然后,在东部山区的一个小村落里,名副其实地蛰居了一年多。

而今天,她又回到这山上的小屋中来了。

太阳已慢慢地向西移,窗棂上的树影渐渐偏倚而清晰起来。她仍旧仰卧在床上,怔怔地望着屋顶,屋顶上的横梁上面,有一只大蜘蛛正忙碌地在吐丝结网。她奇怪,它肚子里怎么有那么多吐不尽的丝?闭上眼睛,她让那酸涩凄楚而疲倦的感觉慢慢地在身上爬行。一个人躺在这属于两个人的天地里,这是多么折磨人的感情!她不了解自己为什么要多此一举地到这儿来?是为了悼念一段已成陈迹的感情,还是找寻一段失落了的感情?睁开眼睛,她又看到那只结网的蜘蛛,她不是也在结网吗?所不同的,蜘蛛的网用来网别人,而她的网却用来网自己。

太阳更偏西了一些,不能不起来了。她站起身,走到小屋后的一个小棚子里,这棚子还是其轩和她一块儿搭起来的,用来当作厨房用。竹子的墙被烟熏黑了多处,这也是爱的痕迹。她叹口气,起了火,煮了两个鸡蛋吃,这是她一日来唯一进食的东西。

回到小屋里,她默默地在室内寻视,墙上有一面小镜子,这是他刮胡子的时候用的,悬挂得较高。她走过去,在镜子中反映出她苍白瘦削而憔悴的脸,遍布皱纹的眼角,和干枯的皮肤。一年,好长的时间,已葬送了她的青春,把她送入了老境。在这张苍老的脸的后面,她仿佛又看到其轩那年轻、漂亮的脸,以及神采奕奕的眼睛。

“对的,是应该这样。”她喃喃地说,自己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

回到桌前,她打开手提包,拿出一张两天前的报纸,报纸的第三版上,有一条不大不小的新闻,和一张结婚照片。

商业巨子叶××之公子叶其轩,与名门闺秀林雪琪小姐昨日完婚,一对璧人,郎才女貌,将于婚礼后赴日本作为期一月之蜜月旅行。昨日叶林二府,登门道贺者约近千人。

她望着那张不太清楚的结婚照片,新娘笑得很甜蜜,年轻的脸上有着对未来幸福生活的憧憬,新郎呢?她辨不出他的笑是真心还是无奈?她也辨不出那对眼睛中的一丝茫然是因为对过去事迹的留恋,还是对未来前途的企望?不过,她能深深地领会到,这个漂亮的大男孩子距离她已经非常遥远了。

抛开了报纸,她走出小屋,屋外的落日迎接着她。她缓缓地沿着小径向丛林走去,林中落叶遍地,树木都已枯黄。她熟练地来到一棵白杨之下,在树干上,她找到了她要找的东西,两行清晰的雕刻的字迹:

叶其轩

李如苹

在此结婚。特请白云青天为证婚人,诸树皆我嘉宾。

她望着望着,字迹越看越模糊,泪雾把什么都淹盖了。白云青天为证婚人,多美!她抬头向天,天际正有一丝白云飘过,她跟踪着它的踪迹。只一忽儿,云飘走了,飘得毫无踪影,她低下头来,泪珠滚在落叶上,新的落叶又滚落在她的衣襟上。

黄昏近了,一日的流连已近尾声,她又该下山去了。慢慢地,她踱出了丛林,她又看到那块巨石上的点点苔痕了,她走过去,轻轻地抚摸着那些苔痕,这就是一段爱情所剩下的东西?右边的一棵相思树,正把重重叠叠的树影加在苍苔的上面。她抬起头来,远处的山凹中,正吞着一轮落日,夕阳苍凉地照着大地,照着有人及无人的地方,照着飘着落叶的树梢,照着有情及无情的世界。她凄苦地微笑了,想起贾岛的诗:

夕阳飘白露,

树影扫青苔。

这是秋日黄昏的写照。一阵风来,她感到秋意正弥漫着,她有些冷了。用手抚摩着手臂,又摸摸面颊,秋意是真的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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