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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乾隆震动无比地看着那张年轻的、姣好的面孔,那弯弯的眉,那长长的睫毛,那苍白的脸,那小小的嘴,和那毫无生气的样子……他的心陡然绞痛,一些尘封的记忆,在一瞬间翻江倒海般地涌上。他喘着气,一迭连声地大喊道:

“李太医!赶快诊视诊视她!朕要你听着,治不好,就小心你的脑袋!”

小燕子有一连串的日子,都是神志不清的。

模糊中,她睡在一床的锦被之中,到处都是软绵绵,香喷喷的。模糊中,有数不清的医生在诊治自己,一会儿把脉,一会儿喂药。模糊中,有好多仙女围绕着自己,仙女里,有一个最美丽温柔的脸孔常常在她眼前出现,嘘寒问暖,喂汤喂药。模糊中,还有一个威严的、男性的面孔常在满屋子的跪拜和“皇上吉祥”中来到,对自己默默地凝视,轻言细语地问了许多问题。

小燕子就在这些“模糊中”,昏昏沉沉地睡着,被动地让人群侍候着。她并不知道,就在她的迷迷糊糊里,乾隆已经在无数的悔恨和自责中,肯定了她的身份。

那一天,乾隆来到小燕子床前,小燕子正发着热,额上冒着汗,嘴里念念有词:

“疼……好疼……扇子,画卷……别抢我的扇子……东西在,我在;东西丢了,我死……”

乾隆听着这些话,看着那张被汗水弄湿的脸庞,心里涨满了怜惜。

“喂喂!醒一醒!”乾隆拍拍小燕子的面颊,“朕说话你听得到吗?能不能告诉朕一些你的事?你几岁啦?”

小燕子在“模糊”中,还记得和紫薇的结拜。

“我十八,壬戌年生的……”她被动地答着,好像在做梦。

乾隆掐指一算,心中震动,继续问道:

“那……你几月生的?”

我有姓了,我姓夏。我有生日了,我是八月初一生的……

“我……八月初一,我有生日……八月初一……”

乾隆再一寻思,不禁大震。没错了,这是雨荷的女儿!

“你姓什么?”乾隆颤声地、柔声地问。

小燕子神思恍惚,睁眼看了看乾隆。

“没有……没有姓……”

“怎么会没有姓呢?你娘没说吗?”乾隆一阵心痛。

“紫薇说……不能说不知道,不确定……我有姓,我有我有……我姓夏……”

乾隆这一下,完全证实了自己的猜测,激动不已。忍不住,就用袖子为小燕子拭汗,声音哑哑的,再问:

“你叫什么名字呢?”

“小……小燕子……”

乾隆愕然。这也算名字吗?这孩子是怎样长大的呢?受过委屈吗?当然,一定受过很多委屈的。雨荷,居然没有进京来找过自己!居然孤单单地抚养这个孩子长大!现在,雨荷在哪里?为什么小燕子会这样离奇地出现?太多的问题,只能等小燕子神志清醒了,才能细问。但是,这是雨荷的女儿,也是自己的女儿,没错了。

“小燕子,小燕子!”乾隆点点头,仔细地看小燕子,不禁越看越爱,“小燕子……从湖边飞来的小燕子……好,朕都明白了!你好好养病,什么都不要担心了!朕一定要让你好起来!”

小燕子在一连串昏昏沉沉的沉睡以后,终于有一天,觉得自己醒了。

她动了动眼睑,看到无数仙女围绕着自己。有的在给她拭汗,有的轻轻打扇,有的按摩手脚,有的拿冷帕子压在她的额上……好多温柔的手,忙得不得了。她再扬起了睫毛,看到那个仙女中的仙女,最美丽温柔的那个,正对着自己笑。

“你醒了吗?知道我是谁吗?我是令妃娘娘!”

令妃娘娘?原来这个大仙女名叫“令妃娘娘”。

小燕子再向旁边看,几个白发的仙人(太医),都累得东倒西歪,兀自不断地低声商量病情。她再转头环视,香炉里,袅袅地飘着轻烟轻雾。

小燕子觉得好舒服,好陶醉。

“好软的床啊!好舒服的棉被啊!好豪华的房间啊!好多的仙女啊!好香的味道啊……哇,我一定已经升天了,原来天堂里面这么舒服!我都舍不得离开了……”

小燕子眨动眼睛,蒙眬地环视。

仙女们立刻发出窃窃私语。

“醒了?是不是醒过来了?”

“眼睛睁开了!眼珠在动呢!”

“她在‘看’咱们,娘娘,她大概真的醒了!”

仙女们正骚动间,门外,忽然有声音一路传来。

“皇后驾到!皇后驾到……”

一屋子的仙人仙女,便全部匍匐于地。大家齐声喊着:

“皇后娘娘吉祥!”

那个“大仙女”也慌忙起身行礼,恭恭敬敬地说道:

“令妃参见皇后娘娘。”

小燕子一惊,慌忙把眼睛紧紧闭上。

“怎么有个‘皇后’来了?难道这儿不是‘天堂’?这个‘皇后’好神气……”

小燕子心里想着,睫毛就不安分地动了动,悄悄地眯着眼睛,去偷看那个皇后。只见那皇后珠围翠绕,四十来岁,细细的眉毛,丹凤眼,挺直的背脊,好生威严。那眼光……小燕子一不留神,眼光竟和皇后的眼光一接,不知怎的,小燕子激灵灵地打了个寒战,那眼光好凌厉,像两把刀,可以把人切碎。在她身后,还跟着一个更加严肃的老太婆,眼光和皇后一样,冷得像冰,利得像箭。

“大家都起来吧!”皇后的声音,和她的眼光一样,冷峻而严厉。

一屋子仙女仙人,纷纷起立。

皇后站在床前,仔细审视着小燕子。小燕子几乎能“感觉”到她的眼光,冰凉冰凉地掠过自己的眼耳口鼻。

“这就是围场上带回来的姑娘吗?”皇后冷冷地问着。

“是!”令妃仙女答着。

“怎样?伤势有没有起色?”

“回皇后,脉象已经平稳,没有生命危险。”一个仙人急忙趋前,躬身说道。

“唔……太医果真医术高明!”

“谢皇后夸奖!是这位姑娘福大命大!有皇天保佑。”

“嗯,福大命大?有皇天保佑?是吗?”语气好严厉。

满屋子都安静了,没有人接口。

小燕子越听越惊,心里想着:

“从围场带回来的姑娘?这说的是我吗?难道……难道我进了宫?原来,这儿不是‘天堂’,是‘皇宫’!”小燕子的意识真的清醒了,记忆也回来了,“天啊!我进了宫,紫薇想尽办法,进不了宫,可是,我却进来了!”

“你们先下去!待会儿再来,别一个个杵在这儿。”皇后对众人挥手说道。

“喳!”一屋子的人都退下了,令妃仙女也往门口退去。

“令妃,你留下!我有话问你!”皇后命令地喊了一句。

“是!”

“你过来。”

令妃走到床边来。

皇后那锐利的眼光,又在小燕子脸上溜来溜去。

“宫里已经传得风风雨雨,说她和皇上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怎么我瞧着一点都不像!你说,她哪儿长得像皇上?”皇后回头一瞪令妃。

令妃仙女似乎吓了一跳,讷讷地说道:

“是皇上自己说,越看越像!”

“容嬷嬷,你说像吗?”皇后问身后的老太婆。

那容嬷嬷也对小燕子仔细打量起来。

“回皇后,龙生九种,个个不同!想阿哥和格格们,也都是每一个人,一个长相!这样躺着,又闭着眼,看不真切。”

皇后冷笑了。

“可有人就看得很真切,说她眉毛眼睛,都像皇上!”皇后再瞪着令妃仙女,“你不要为了讨好皇上,顺着皇上的念头胡诌!这个丫头,来历不明,形迹可疑!只身闯围场,一定有内应!我看她没有一个地方像皇上,八成是个冒充货!你不要再信口雌黄了!如果査明白,她不是万岁爷的龙种,她是死罪一条,你难道也跟着陪葬吗?”

“皇后教训得是!臣妾以后不敢多嘴了!”令妃仙女答得诚惶诚恐。

“你知道就好!这事我一定要彻查的!仅仅凭一把折扇,一张字画,就说是格格,也太荒唐了吧?”

“是!是!是!”令妃一迭连声地应着。

“我看清了,看够了!容嬷嬷,走吧。”皇后带着容嬷嬷转身而去。

“臣妾恭送皇后娘娘!”

“别恭送了!你跟在皇上身边,眼睛要放亮一点!这皇室血统,不容混淆!如果有丝毫破绽,是砍头的大事,你懂吗?”

“臣妾明白了!”

一阵笃笃笃的脚步声,终于,那个威严的皇后,带着威严的容嬷嬷,威风十足地走了。

小燕子急忙睁开了眼睛,看到令妃一直恭送到门口。

小燕子整个人都清醒了,心里直是叫苦:

“不好了!原来他们把我当成了格格,又以为我是冒充货,商量着要砍我的头!”她心里不禁大叫了一声,“紫薇,你害死我了!”

4

小燕子并不知道,在她这些昏昏沉沉的日子里,紫薇、金琐、柳青、柳红几乎已经把整个北京城都找翻了。小燕子像断了线的风筝,一去无消息。紫薇把自己骂了千遍万遍,后悔了千次万次,也回到围场附近去左问右问,什么音讯都没有,小燕子就此失踪了。最让紫薇痛苦的是,还不能把真相告诉柳青他们。柳青不止一次,气急败坏地追问: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三个,为什么跑那么远的路,到围场去?又怎么会跟小燕子走散了?这不是太奇怪了吗?”

紫薇有苦说不出,只能掉着眼泪说:

“我不能告诉你们为什么要去围场,如果你们不追问,我会很感激。反正事情就变成这样了!”她急切地看柳青,“柳青柳红,拜托你们,赶快去皇宫附近,打听打听,有没有小燕子的消息?”

“皇宫?你们好大胆子,居然去招惹皇室?你要我怎么打听?”柳青问。

“你认不认得什么公公,什么嬷嬷的?”

“公公和嬷嬷都不认得,只认得皇上!和几位阿哥!”柳青没好气地说。

“啊?”紫薇睁大了眼睛。

“没事的时候,我跟皇上下围棋,跟阿哥们比画拳脚!”

柳红一跺脚。

“哥!这是什么时候了,紫薇急得掉眼泪,你还说这些莫名其妙的话!你到底有没有门路,有没有办法嘛!”

柳青对柳红一瞪眼。

“我有几两重,你不是不知道!我怎么会和宫里的人认识呢?”他转眼看紫薇,大声地说,“我也着急,我也生气啊!小燕子以前,什么事都跟我有商有量,自从有了你这个妹子,就变得神秘兮兮了!你们去围场,无论要干什么,总应该把我们兄妹也算一份,大家帮着一点,或者办得成事!结果,你们完全瞒着我,简直把我当外人,气死我了!”

紫薇已经急得没有主意,又被柳青一骂,眼泪扑簌簌直往下掉。

“是,我知道都是我的错,不应该这么鲁莽,这么没计划……可是,小燕子好像很有把握,说她小时候在围场附近长大的,对围场熟悉得不得了……”

“小燕子爱吹牛,你又不是不知道!”柳红跺脚。

“她那个人,胆大心不细,有勇没有谋,花拳绣腿,功夫也只有那么一点点,就是心肠热!你跟她拜了半天把子,还不了解她吗?怎么什么都听她的……”柳青接口。

兄妹二人,一人一句,都怪紫薇。紫薇除了掉泪,还是掉眼泪。时间一天天过去,找到小燕子的机会就越来越渺茫。私下无人的时候,她会害怕得抱住金琐说:

“说不定小燕子已经死了……”

“呸!呸!呸!小姐,你别咒她呀!”金琐连忙啐着。

“她如果没死,为什么到现在一点消息也没有?都怪我,太自私了,只顾着自己,却没替小燕子想想她的安危!”

“话不能这么说啊,又不是我们逼她这么做的,是她自己愿意去的嘛!”

“所以我心里头才更难过啊。这些年除了娘以外,我只有你。好不容易有了个知心的小燕子,可以陪我说话解闷,讲心事!回想起来,和她在一起的这段日子,我过得好快乐!早知道我宁可不认这个爹,也不要她去冒险。”

金琐皱着眉头,心里还有另一份深刻的痛。

“你别在那儿钻牛角尖了!小燕子遇到什么事,我们完全不确定!唯一可以确定的事,是你那两样比生命还重要的信物,现在和小燕子一起失踪了!”

紫薇惊看金琐,听出金琐的言外之意,不禁激动起来:

“你好像还在怪小燕子?她现在是生是死都不知道,你担心的,居然是那些身外之物?”

金琐也激动起来:

“什么身外之物?你在太太临终的时候,对太太发过誓,你会带着这些东西,去见你爹!现在东西没有了,即使有机会见到你爹,你也无法证明你的身份了!我想到这个,心都会痛!”

紫薇一唬地站起身来。

“你好可怕,你在暗示我,小燕子会出卖我吗?”

“我没有暗示什么,我在后悔啊,我在自责啊,我为什么要让你把东西交给小燕子呢?我就该拼命保护那些东西的!是我不好,对不起死去的太太!”

金琐这样一说,紫薇痛上加痛,哇的一声,失声痛哭。

金琐后悔不及,急忙抱住紫薇。

“我不好,我不好,不该说这些,让你伤心了!我相信小燕子,她有情有义,不会辜负你的;我也相信,老天有眼,会保护小燕子的!小姐,别哭,啊?”说着,就拼命用袖子帮紫薇拭泪。

紫薇把金琐紧紧一抱,痛定思痛,哭着喊:

“我好懊恼啊!失去小燕子,失去信物,又无法见到我爹,我到底要怎么办呢?”

金琐拍着紫薇的背,此时此刻,实在想不出任何的话,可以安慰紫薇了。

当紫薇心痛神伤、六神无主的时刻,小燕子正熟睡在令妃那金碧辉煌的寝宫里。

乾隆轻轻地走了过来,站在床前,深深地凝视着小燕子。温柔而解人的令妃,看乾隆一脸的专注,不敢打扰,静静地站在旁边。

“她今天怎样?有没有起色?”半晌,乾隆低问。

“刚刚吃过药睡下了,太医说她复原的情形挺好的,上午已经醒过来了,大概受了惊吓,眼珠转来转去,就是不说话!”

“是吗?”乾隆俯视小燕子沉睡的面庞,看到小燕子额头上、鼻子上渗出几颗汗珠。乾隆掏出自己的汗巾,就去拭着她脸上的汗。

汗巾是真丝的,绣着一条小小的龙。汗巾熏得香喷喷的,混合着檀香与不知名的香气,这汗巾轻拂过小燕子的面庞,柔柔的,痒痒的,小燕子就有些醒了。

令妃注视着这样的乾隆,如此温柔,如此小心翼翼,这种关怀之情,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令妃察言观色,知道这个小燕子,在乾隆心底,引起了某种难以解释的感情,就把握机会,低声说了一句:

“皇后今天来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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