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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水蚊

1

山的颜色和海的声音——这些在我心神中央,我这样想象着,其实是观察着谛听着,并且似乎还能从现象出发,掌握一些更深的线索——那些沉在精神内部的因素,在我觉悟的时刻,忽然涌动,产生无限光彩。起初只是缤纷的颜色和抑扬的声音,继则仿佛可以蔚为虹霓,构成完美的乐章。

从后门出来,我弯弯曲曲转入一个安静的植物世界。路边是野生灌木和杂草,有细叶的水乳树,阔叶扶桑,长满了芒刺的林投,还有脸盆那么大矮矮的姑婆,拥挤在小路回转的角落。有一天我听说,林投是不祥的,日落以后总有女鬼出现,哭泣,并且歌唱小调。虽然我很疑惑怎么可能有那么多女鬼,日落了便同时站在每一棵林投树下,哭泣并且唱歌,但我还是觉得很害怕。我想,不是女鬼够多,而是因为她会变化,从这个地方飞到那个地方,在我们不注意的时候,因为她是鬼。即使在阳光底下,从此,每当我一个人走过林投树,就会加紧脚步,甚至跑了起来。可是那小路有一段崎岖的山坡,边上却长了两排满是芒刺的林投,无论我脚步多快,都要费好多时间才能通过。我带着似真似假的恐惧向前疾走,有时索性闭起眼睛,阳光照在脸上,眼睑丝丝绛红的光晕,我偷偷睁开看一下,不知道通过了没有?后来我终于可以闭着眼睛一口气跑过那崎岖的林投坡。我从来没听到过女鬼哭泣唱歌的声音。

我坐在一棵凤凰木下想:女鬼为什么要哭,而且还唱歌呢?眼前是一畦一畦番薯田,高压电线嚣张地挂过半空,发出强烈的嗡嗡声,像蜜蜂在耳边盘旋。她死了,我这样想,可是死得太冤枉了,所以变鬼以后,还在埋怨着,哭着。可是歌?歌是她怨愤的内容,依靠韵律节奏表达。大概就是这样了。许多年以后一个夏天,我从大学放假回到花莲,曾经一个人爬过许多石梯到废弃的日本神社去消磨酷热的下午。我看到祠堂背后坐着一个中年女子,大声地哭号,而且不清楚地诉说着一件故事,好像和家庭里的冲突有关,很复杂。我听了不久以后,觉得恻然不安,决定走上前去安慰她。她一看到我就停止不哭,只是顽强地抽搐着,变成一种啜泣,完全不理会我的关怀。我看她实在不想和我说话,只得悻悻走开;我一转到祠堂左侧,她又放声大哭了起来,嚎啕地诉说着。神社四周是参天的古松,阴凉沉郁。我站立很久,不知如何是好,只听震耳的蝉鸣里穿插着一个伤心女子的哭声,嘶哑漫长,诉说着,是一首教人颤栗的悲歌啊,我想。第二天我不经意打开本地报纸,发现那女子就在祠堂背后一棵古松下吊死了。我全身震动,长久地发抖,在酷热的夏天里感觉到冰雪的大寒,一种恐怖的觉悟,原来她哭罢就去寻死。我本来或许还能安慰她,挽回她的性命的,但我没有把握到她那悲歌里全部的怨怼和愤怒,竟让她那样决绝地走了,消逝在狂暴的蝉声里。

越过番薯田,绕一排腐朽的铁丝网走半圈,前面是青青河堤。那是一条相当不小的河流,至少在我幼年的心目中,它总是以充分饱满的水势,迅速地流着。我在长满绿草和野花的堤防上张望河水闪光,冲击中流的岩石,一些蜻蜓在水面飞翔,倏忽摇身到了对岸,出入芦苇之间。对岸也是一道堤防,堤防外稀落有些农舍,半掩在槟榔和莲雾树间。再远一些,拔起来的总还是永远的大山。

我坐下。索性躺下,顺着堤防的陡坡滚落,蓝天和白云交替超越我知觉,还有加强的小风,草和花在脸上脖子上穿插。我停止在水边一条平坦的草地上,躺着,水流的声音遽然变得非常大,匆促地,有力地,甚至是夸张地向下游倾泻,几乎是永恒的一种声音,好像要对我保证,这些都属于我,永恒的,无论这世界怎么变化,这些都不会失去。

时常就这样,我可以独自消耗许多时间,无穷的精力。我眯起眼睛看云在洁净碧蓝的远天飘游,舒卷,剎那构成各种图象,或者就在我不注意的时候,当我翻转过来观察一片草叶和虚幻的白花,不期然再向天空望去,所有的云都散了,不知道去了哪里,只有无尽的辽敻从我这里朝正面最不可思议的方向延伸,而那距离又仿佛是假的,仿佛就在我手掌可以抚摩的位置,让我那样凝神去看。那是天,是属于我的完全属于我的无垠的天。一只白色的小蝴蝶在身边扑翅,又停在河岸的水姜花上,整个身影溶入花蕊之中,消逝了,忽然栩栩飞起,越过我正上方的视线,不知道去了哪里。而蓝天悠悠依然,正飘过一群像绵羊的云。我再翻转过来,脸贴着大地,听见河水匆匆流逝,却显然永远不会消止。我看到逼近的草叶在我双眉之间以重叠的形状呈现,一明一暗,跳动着,摇摆着。我闭起一只眼再看,只剩一片草叶,透明的绿,长着细微的绒毛,充满了生命的水光,就在我鼻尖静静地活着,或随着我的呼息,那样滑稽地前后飘动,忽远忽近。

太阳晒在背上,我感觉汗水在耳后凝聚,缓缓滚到两颊,又汇合前额流下的一滩,就从我的鼻尖滴上那草叶,扑扑着响。土地里松动着奇异的痕迹,我用手指去抓,看到一只蚓蚯的尾巴,它正困难地向下钻营。河在身边持续地欢畅地流着,一种歌颂,没有心机,没有目的,甚至是——对我而言——是没有方向的。方向,或许,只有一个绝对的方向,那是大海,无边浩瀚的大海,一切水纹和漩涡,一切浪花澌溅,一切丰满,速度,冷冽,温暖的归宿。我认识那海,在我日夜的知觉意识里,是属于我的,永恒的,无论这世界怎么变化,都不会失去。

忽然我听到一阵锣鼓管弦的喧哗,在远方掀起,刺破凝重的热气,压过河水的声音,夸张地震动我的知觉意识。我从草叶中抬起头来,河的下游转折处,一个彩色的行列正通过石桥,大声的唢呐和铙钹。我知道,那是出葬的行列;又有一个人死了,而送葬的行列正在跨越这河,继续向山下的坟场前进。

2

我站起来,向上游走去,沿着河岸上一条荒径。河床时宽时窄,但水深都不会超过我的肩头,我相信,而且有些地方平铺着大小如瓠瓜的石头,水在石头隙缝间流溅。我踏过稀落的石砥,一步一步跃近河心,蹲下来看水里的游鱼。那触目所及的大半是些小得不能再小的土虱,只和我的拇指差不多,泥灰色,在石头的隙缝间飞快地奔窜,充满了恐惧。它从这阴凉的角落冲到一尺远外另一个角落,紧急地,搅动河床上细微的泥沙,激起一些浑浊,随即定定附着,而河水即刻澄清如常。那小鱼惊悸的心情是可以想象的,就在我的注视下,不敢移动它的身体。我伸手进水里,它疯狂地改变位置,但每次只能冲刺到一尺以外,有时还必须停驻在泥沙上,整个身体暴露在天日之下,肚皮紧贴着河床,背脊颜色和那泥沙完全相同。可怜的小土虱已经发展出一种无可奈何的保护色了。

我从来不相信鱼是快乐的。

水面偶然也慢慢飞过一些长脚的水蚊。

我从来不相信鱼是快乐的,现在我想,哲学家的声辩和诘难算什么呢?我现在想,那些反反复复的讨论,带着轻重的揶揄和嘲弄,是不真实的。哲学家没有外在的世界,没有现象;他们只有心,复杂错综的心,因为过度思索而膨胀,像夏天熟透的番茄。可怜的小土虱,“纵使你躲在那白水的起落之间,”后来我读叶慈,更觉悟诗和哲学的关心是很不相同的,而且我也知道什么可靠什么不可靠。长脚水蚊是一种极端脆弱的生物,看来随时可以死去,被风刮去,被水淹去,被鸟或甚至跃起的鱼类啄食。可是它飞临水面的姿态却那么优雅动人,如野鹤。它那么悄然宁静,甚至就在这焚烧般的盛夏里,当热风吹过我的河,汗水在我身上流淌,不免就有些焦躁充满我幼小的心。长脚水蚊在水面上飘舞,我的心有时也沉入宁静,仿佛回到了完全无声的境界,在那里跳动,思索,寻觅,追求。现在我又懂了,心在宁静无声的一个境界里,如凯撒在营帐,如海伦通过一条毁坏的大街,如米开兰基罗在大教堂的穹窿里,心依然是积极地跳动的,如一只长脚的水蚊在急流上飞。

向上游,烈日阳光下,大山如在额际,森林一片一片浮贴于升起的海拔,那么近,树干的行列如香炉里漆红的小竹棍。庞然苍翠的林木群中偶然出现一块空白,那是陡峭的悬崖,永远挂着山泉瀑布。那瀑布从高处落下,汇集成为右边的河流,清澈见底。

上游有一座铁桥,是糖厂为运甘蔗的小火车特别造的,在日本统治的时代。铁桥过去的河流是一个大转弯,因为山洪的冲积,河床比刚才那一段宽了好几倍,但多的是石砾和平沙,夹着清浅的水,迅速绕过丛生短短的芦草。这里有人在岸上搭了小寮,竹篱围起一节河床,放养成千的鸭子。我一穿过铁桥,就听见鸭子的聒噪,嘎嘎嘎嘎,一下子在左边,一下子在右边,只见它们在河里浮泅抢食,在水涯拥挤地走动,或者笨拙地飞起来,不到两步就跌回地上。那些鸭子颜色不同,有白的,黑白相间的,还有棕黄的叫菜鸭,甚至还有一种头上堆满红冠的,叫番鸭。那养鸭的人大概是有什么就养什么,能生蛋的就捡它的蛋去市场出售,不能生蛋的到了七月十五普度那一天,不难悉数卖出去宰了。这时已经是鬼月的上旬,天气热后使我们只想徜徉水边,像那群鸭子一样;而鸭子都已经够肥了,等着去供桌上祭祀死去的灵魂;而孩子们都在河里游戏;而水鬼们都在等着找替身。

我走近鸭寮,惊起一群休息的菜鸭,嘎嘎大声向水边拥过去,遂使本来就在水边的白鸭扑通扑通掉进水里,即刻产生目不暇给的骚动,整个围了竹篱的河床为之大乱。养鸭的人从草寮里钻出来,大概午睡被打断了,很生气地抓了一根长竹竿向群鸭当中跑过去,试图平息这掀天的动乱,然而他的努力并没有什么效果,鸭子还是挤过来挤过去,有的往水里掉,有的正从水里困难地向岸上爬,一不小心又仰天掉下去,遂顺流飘游,旋转着,拍打着,嘎嘎嘎嘎,声音充满了这盛夏的村野,划破闷热的空气,使我忍不住笑了起来。养鸭的人听到笑声,回过头发现原来我才是祸首;他站直了矮小的身子,平举那特别长的竹竿,大声地斥责我,鸭子因为他的吆喝,也随着提高它们嘎嘎的叫声,仿佛在附和他的詈骂,或是在向他告状:都是那男孩吓了我们,使我们这样闹起来的,嘎嘎嘎嘎,去骂他,骂他。我看他们都很生气,知道闯了祸,回头就跑,穿过铁桥,躲在斜坡下喘息。

铁桥下有一潭深泓。可能是河在刚才竹围那里转弯淤浅,到这个地方忽然拉直了,水势加强,就在铁桥下冲出一潭深泓——我从来没想到这应当正是上游所有鸭子羽毛和排泄物积集的所在,旋转一过,顺水长流而下。水里早有几个男孩在游泳,全身脱得精光,半个夏天晒下来的皮肤就是在铁桥阴影下也兀自乌黑发亮,浮沉着,嘻笑着,不时向彼此脸上泼水。我站在岸上可以远远看见下游那石桥,刚刚还喧闹地通过一个送葬的行列,但我几乎已经忘了那行列;反正每天都有那种行列,风雨无阻地通过石桥,向山洼方向走去。

养鸭的人已经不再追赶我了,而他的鸭子们还没有完全恢复平静。我发现水里四个男孩当中,至少有两个我是认识的,就住在我们那条巷子后面——即使脱光了衣服我也认得出他们。那最大的姓蔡,时常和我打架,可是他其实也是我的好朋友,我叫他阿财;那小的不知道姓什么,我们都叫他日本名字“贴纸”。他们和其他那两个男孩在轮流潜水,比赛谁潜得久。大家高声用日本话数着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然后就看见一个头从水底冒出来,手捏着鼻子。接着换另外一个捏着鼻子沉进去,其他人又喊:一二三四……这样无休止地玩着同样的游戏太好玩了!我忍不住也把衣服一件件剥下来,跳进水里,参加比赛。河水沁凉痛快,尤其铁桥的阴影正遮在我们头上,几乎可以说是冷冽的。我们这样浮沉着,在漂着鸭毛和其他东西的水里喊叫着,再也听不见鸭子的嘎嘎了。

阿财至少比我大两岁,下巴有点戽斗那样突出。每次吵架我就嘲笑他的下巴,他会不顾死活地冲过来,把我压在地上扭过来挤过去,一直打到两人都累得要命才停止,躺在地上喘气。但他其实很聪明,知道这一带所有水果树的所在,而且当他和我玩得很好的时候,也肯带我去攀摘那些水果。他知道什么地方篱笆有个缺口,可以让我们伏身爬进人家的院子,而且他还会安抚院子里的狗,使它乖乖站在那里不叫,看我们升树去摘那些八腊,杨桃,柚子,莲雾,释迦,毛桃,芒果。我记得我们摘下的水果没有一次是熟的,不是太涩就是太酸,但已经够好了。有一次他让我骑在他肩上去撕断一串半生不熟的香蕉,忽然后面走过来一只凶狠的番鸭;阿财把我摔到地上,抽腿就跑。番鸭扑翅来咬我,他又跑回来踢它,拉起我一直冲出篱笆的缺口。阿财是一个热情的朋友。

我想阿财每次来这水边,总是直接到铁桥下游泳。他和我不一样。我喜欢在下游接近石桥一带看鱼在泥沙河床上冲刺,单独打发半个下午;他喜欢冒险,喜欢在别的男孩面前表现勇敢。阿财是具有领袖气度的!有一次我们在铁桥下潜水,阿财决定另辟新天地。铁桥阴影右侧也有一片更宽的深水,但是那水面横七竖八搁着一些铁丝网,看起来很危险。阿财决定先去试试看,如果好的话再喊我们过去。我远远看他在那片深水里游着,嘴巴一面唱着日本海军军歌,一面说“不坏啊不坏——”忽然大叫一声就停了。我们跑过去,发现他趴在岸边,双手掩住下体,又哭叫着侧过身体,悲惨地扭动着,血从双手渗出来。我赶快向村庄里跑,想去通知他妈妈。跑了一小段路才想起全身一丝不挂,又折回来把裤子穿上,飞快去喊来了几个大人。据说阿财的睾丸被铁丝网钩破了。过了很多年,母亲还问我记不记得阿财?我说当然记得,他小时候和我一起游泳受伤,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他早就结婚了,”母亲说:“而且生了四个小孩。”

苍翠的大山依然,历历森林如在眼前。山泉瀑布奔流直下,在小路尽头构成一条清洁冷冽的河,那是我独自能够去得最远的所在。河水穿过铁桥,笔直向下延伸,又穿过下游的石桥,消逝在更远的丘陵后面。后来我才知道,河水穿过石桥后,不到几分钟就一鼓作气奔进了大海。

3

那河上的铁桥可能早就废弃了,不过也可能还是有用的,虽然我从来没看过火车过铁桥。夏天的末尾,当桃李都熟透并且采尽了,莲雾树上再也看不见果实,而杨桃和芒果也早就从院子里绝迹,只有柚子在慢慢膨胀着,龙眼累累在高处,预兆今年将有几场好台,我仍然顺着那弯曲的小路,走过林投和茂密的灌木林,从高压电线下穿出去,上堤防,滚下水边,站起来向上游踯躅。蜻蜓愈来愈少了,河面升高,将鬼月里曾经突出的石砥浸回水中。我伸手去摸那河水,似乎更凉了,而水牛也都留在岸上嚼草,不再随时泡在河里了。

我走到铁桥上,看那原来围养着成千鸭子的河湾,一片宁静,再也没有鸭子鼓噪浮沉了。我想象所有鸭子都在中元普度那天上了供桌,祭了有主和无主的魂灵。铁桥左边不远处,火车轨道岔出三条支线,向外的那两条停着好几部铁皮车,各自堆满了白甘蔗。走近那些甘蔗车,你可以闻到浓郁的甜味,一种怀旧的芳香,弥漫在夏末的空气里,像愚騃自由的岁月那么遥远,然而又是那么近,像母亲的呵护,小姐姐的笑,熟悉的依恃,教你好担心它会消逝。那强烈的甜味使你驻足羡慕,又带着非分的欲望走过去,尤其在一场暴雨之后,沿着火车道,努力以双足恰到的步伐配合那不规则的枕木,有时候碎步快走,有时要跳起来才能踩到下一块滑溜的枕木,注视着潮湿的石砾,和泛着重锈的铁轨。天边布满浓淡的乌云,阳光忽隐忽现,或许是橘红平淡的一片挂在那里,在铁轨的末端,在铁轨越去越远,忽然两道平行线结合在一起的盲点,向上看,颜色又变了,看那彩霞满天。

甘蔗车附近总有一两个守卫。假如是两个,就蹲踞在一起玩牌,我们太靠近车的时候,就有一个守卫站起来大喊,叫我们走开。那些甘蔗都属于糖厂。铁皮车停在这里让蔗农把收成从田地里集中,等到够满的时候,就有火车头嘟嘟冒烟从南向北驶来,慢慢将它们一部一部接起来,拖到田埔车站,又接大火车头,向南开到糖厂去。我们知道掉在铁皮车外的甘蔗可以捡,那些是属于男孩子们,属于我们的。但一天难得有几根甘蔗掉在车外。我们不甘心空手就走,只得站在那里瞪着栉比堆积的甘蔗,等它掉——但它总是不掉。空气里弥漫着强烈浓郁的甜味,一种教你不忍离去的芳香,云彩在天边变化,我们站在那里瞪着甘蔗看或者坐下来。有时我们委实等不下去了,有人就绕到车子另外一边,踮起脚来拉那捆绑在一起的甘蔗,等守卫从纸牌里抬起头来的时候,我们已经一哄而散。有时候他看我们等得太辛苦,赶又赶不去,还会先数数我们一共有几个,就走过去抽下几根丢在地下,假装是自动从车上掉下来的,请我们一个人捡一根走开。我们坐到稍远的地方啃甘蔗——但那白甘蔗真不好吃——啃完了又去站在那铁皮车旁,瞪着栉比堆积的甘蔗,等着它掉。

彩霞满天。

那是夏天的末尾。或许已经过了夏天的末尾,秋天说不定就这样来了。芦苇花在铁道外白白地开着。甜蜜的空气里还沾着一些许凉意,有时那嘟嘟火车头上喷出的白烟,居然结在半空中,久久也不散去。装甘蔗的铁皮车越来越少,当我午后走到那鸭寮附近的时候——有时只见一部稀松潦倒那样停在那里,半车甘蔗靠在上面,而守卫也不再来了。我在那车上攀爬翻滚,闻到白甘蔗的甜味,实在不如我们园地里肥大光泽的红蔗;爱它,可是也完全领略了那些好奇,并且不再贪婪,虽然疯狂地恋慕着那芳香。我曾经如何躺在甘蔗车顶上,不时抬头张望,就在我脚趾头的方向,彩霞满天,下面是两条铁轨迅速接近的盲点,一个尖端,好美好遥远。

轨道的尽头我也去过,虽然很远,在我广阔起来了的天地之外。那里住着一个美丽的小姐姐。祖母带我从家里走大路到铁桥这一边来,先让我坐下把难得穿上的回力球鞋整好——左脚的鞋带总是松,当中那块舌头样的布头歪到一边去——她坐在铁轨上捶着自己的腿,按摩她缠得紧紧的小脚。我们沿铁路走,总是中秋前后的天气,凉凉的,薄薄的烟雾罩在早晨的乡野里。祖母只能走枕木下的小路,以她勇健的小脚,摇摇摆摆地走着;我忙碌地在枕木上变换步伐,时大时小,并且数着,从一到九十九,一百,再回头从一数起。有时划拉划拉走那石砾,踢着,跳着;有时踮高走铁轨,两条手臂分开来保持平衡,也大声唱着数目。“一二三四”慢一点,到“五”的时候就差不多要掉下了,赶快加紧脚步跑起来,“六七八九十”是一口气数完的,用日本话。

糖厂的小铁路快接上东线铁路的时候,前面切过一条灰扑扑的大马路。我们顺马路走一小段,转弯进入收割后的农田,小河流过,上面有一座木桥,木桥后面是高大的槟榔,和密密植成一圈的果树。我们从果树下穿出,将柴门推开,狗和鸡鸭都叫了起来。屋里走出一个短发的女孩,穿洁白的上衣和蓝色的裙子;她跑过来拉我的手。她是这一家人的小孙女,比我大五岁,后来我知道她已经十一岁了,再过一年就可以上中学了,而我还在等候通知进小学。她的短发很细很黑,梳得整整齐齐,脸色白里透着健康喜悦的光彩;她的手指微微冰凉,纤细柔软,可是当她伸手来拉我的时候,又仿佛透露出无限温暖。我每次看到她,开始总是不安,不知道是羞涩还是兴奋,而整个和她在一起的时间,当祖母和她家的老婆婆在忙着讲话,而她带着我在屋里穿进穿出的整个时间,我心里充满了快乐和安全感。我想我一定是强烈地恋慕着她,不知道为什么,也绝不隐瞒的是一种完整的好感。

她们的院子也围着竹篱,篱外是茂盛的果树,这时只见龙眼和硕大的柚子,累累地,沉沉地挂在高处。我们从小门走出去,在树下盘桓张望;再过去就是秋天的农田,收割后的土地上有无数稻秆,一捆一捆立在那里,风里飘着青烟,有人在远处烧野草,一些水牛闲适地半躺着,嚼着丰富的饲料,或者站起来缓缓踱步,背上停着鸟。那时战争才结束不久,但我好像完全淡忘了战争的事,仿佛那些都不曾发生过,或者就是一些片断的梦,破碎模糊,游移在有无之间。眼前望去也并没有任何战争的痕迹,平静,安详,慢慢展开的田畴泛着收获的金黄,更远一些,依然是陡然拔起的大山,那苍莽青翠的颜色即使到了秋天,也是不变的。

淡忘了,其实什么都没有忘,或许沉淀一时,先将那些搁在旁边,忙着追寻一些新的,去捕捉,掌握,收集,必须全盘接受,储藏。否则有一天淡忘了,若是淡忘了怎么办?

我们坐在雨廊下,鸡鸭在院子里走过来走过去,那只黑狗不断对着我摇尾巴,使我有点担心它这样摇下去,有一天总会把尾巴摇断——我时常看到黑狗的尾巴少了一截。它又跳起来舔我的手,那也是令我烦躁的事。小姐姐在剥柚子,一边温柔地斥退黑狗,带着绝对美丽的微笑。秋天似乎就这样弥漫着强烈的香味,不知道是柚子还是微笑,是柚子也是微笑啊,充满了乡村一角。我小心地坐在那里,深怕留给她任何不好的印象,甚至对那黑狗的骚扰也出奇地容忍,虽然我这时最希望它走远一点,好让我坐端正一点,在凝聚着强烈香味的雨廊下,是柚子也是姐姐的微笑。假使她不喜欢我,我寻思:假使姐姐不喜欢我,我该怎么办?我不敢瞪着她看,虽然我喜欢看——内心欢喜,远远瞧那树上的龙眼,饱满熟透了,今年一定又有几场好台。

秋天过完以前,我被补进了小学一年级。因为年龄不足,他们直到最后才让我进去。其实我一点都不喜欢上学。第二年我看到小姐姐换上了中学制服,白衣黑裙,胸口绣了一朵蓝花,书包上也有一朵更大的花,却使我羡慕得发狂。

然后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我就再也没看到她了。时间在拉长,季节飞快嬗递。也许是我忽然羞于随着缠足的老祖母在路上笨拙地走路,觉得跟她那样摇摇摆摆出门真是一件太丢人的事。也许是我心中堆积了太多感情,对那美丽的小姐姐,在过去飘浮不定的时光里,如同竞生的果实一旦将枝桠压低,沉沉垂进梦中的花园,使我觉得无从负荷,而且还怕风雨来时,将严厉地把那青涩的感情打落,掉到泥泞里去。也许都不是。我只是觉得必须恐惧,知道这逃避也是一种抉择,能使我长期保存那丰盛繁荣的记忆,教它固定在永远不成长的一点,因为不成长,我这样想着,泪水充满了眼眶,它也就永远不会变得脆弱,我就永远不会受伤。我这样想着,站在铁路这一端,听群鸭嘎嘎聒噪,蜻蜓满天飞舞,或者当甘蔗车纷纷驶离以后,站在芦花和青烟之间,这孤单的角落,眼前是荒凉泛着重锈的轨道,笔直向远方延伸,直到两条平行线结合在一个梦幻的盲点。河水在背后匆匆流逝,有意地夸张着启发的声势,转折澌溅,冲过记忆和遗忘,一些欣喜,一些恐惧,一些幻想和失望。可是在那遥远的一点,我正前方天地的极限,住着一个绝对完美的女孩,在水田当中,果树环结,那是我最初的爱。是的,就是那些。然而又好像不是,所以我想:也许都不是,我的天地就是这样而已,也许她死了,死在时间的怀抱里。我折回河面,多了一份飘泊的感觉,慢慢地飞着,如那永恒的夏天里,一只悄然的水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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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电话行销的100个关键细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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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狱不久的强奸犯被孱弱的女孩刺死于暗巷。寡言的前拳击手突然杀害前妻,随后跳楼。温柔的母亲三番两次试图谋杀出生不久的儿子。仿佛有只看不见的手在指引:杀死那个人,你就能重新回到光亮中。这些可怜人仿佛加入了一个变态的游戏,自己却浑然不觉。金·斯通警探隐隐悟到,不只是这些新近的凶手,就连她自己,都被拉进了这个游戏。有人似乎洞悉了她心底最深处的秘密,如同嗜血者看见了伤口。这个人了解她的每一个弱点,预知她的每一步行动。凭着敏锐的直觉,她盯上了一位嫌疑人。由于缺乏证据,连一贯信任她的上司和老搭档都没法表示支持。她不得不单枪匹马,动作更快更凌厉,以终止这场游戏。这一次,她不仅是为了救人,也为了自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