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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一场虚惊

吃过早饭,友贵挑着一对鼓鼓囊囊的蛇皮袋出了门。他一路来到村西轮船码头,登上了开往楚泽的过路客船。

前天傍晚,友贵从承包地里收工回家,草草洗了一下手脸,拎着小竹篮匆匆来到老街,在刘麻子的熏烧摊上买了猪头肉、回卤豆腐干和五香花生米。他要款待周末从县城放假回来的儿子。

今年已经七十一岁的卢满珍在家里张罗。她跑到宰牛专业户李国祥家里称了一斤牛杂碎,到猪圈前的菜畦里铲了几棵青翠肥嫩的冬青菜,专心专意做起了晚饭。牛杂碎烧冬青菜,搁几颗红红的干辣椒,再加一勺白糖,又鲜又辣又甜,是孙子最喜爱的一道佳肴。

晚饭收拾停当,母子俩坐在堂屋里抽着烟等待着。自从三年前宝存考到邰窑镇上高中,每次周末放假回家,对于这个家庭其实都是一次团圆。

宝存以往从县城坐轮船回到家正常在六点钟左右。母子俩一直等到七点钟,天已黑透了,还不见人回来。满珍叹了一口气,“友贵,我们自己吃吧,孩子今天肯定有事扯住了,回不来了。”

友贵倒了一杯大麦烧酒,慢慢地呷着,神情郁郁寡欢。自从九月初把宝存送到县城复读,约好两个星期回家一趟的;而且这几天气温陡降,他更应该回来取冬衣和棉褥的呀!为什么回不来呢?究竟发生了什么情况呢?

以前宝存在十里路外的邰窑镇念高中,周末下午四五个学生一起走路,说说笑笑打打闹闹,个把小时就到家了。也有过几次周末不回家的情况,比如在镇上看夜场电影,或者到制药厂或棉花加工厂打篮球比赛弄晚了,改成周日上午回家。但在邰中,周日上午回家,下午返校,时间上仍很充裕,而现在是在几十里外的县城读书,当天坐船来去,就显得相当仓促了,会把自己和家人都搞得很紧张。作为一个高考复读生,这么做可以视为学习态度不严肃,是精神涣散的一种表现——难道不是吗?

友贵决定等明天宝存回来后跟他严肃地谈一谈。这才复读两个多月,一定要把他散漫松懈的苗头掐掉!

孰料昨天上午宝存并没有回来,这下满珍和友贵全都焦躁起来。吃中饭时,满珍说:“友贵呀,你明天赶快去楚泽一趟,看宝存到底怎么了,正好替他把冬衣棉褥捎过去。唉,我乖乖[8]可千万别生啥病呀!”

“嗯哪。”

友贵阴沉着脸,心里早已腾起了旺火。

友贵挑着担子临出门时,满珍特地叮嘱道:“你见到孩子后先问清楚情况,不要乱发脾气,啊?”

“我晓得。”友贵哼哼地说。

友贵出门后,满珍便如日常一样坐在客堂里编起了芦席。她从事这项家庭副业已经二十几年了。

一九五八年冬天,为了在工业经济上“赶美超英”,全国上下大炼钢铁,石塘大队也土法上马,砌起了几座高炉。为了采集烧炭的燃料,大队砍光了村庄周边所有的大树,最后把眼光落在石塘小学操场东南角的一棵老白果树上。石塘小学的前身是文昌古庙,这棵白果树已经长了二百多年,高达七八米,需要两个大人才能合抱,是老百姓心中的圣物,逢年过节不少人到树下烧香敬供——哪有人敢去砍伐它!大队支书梁绪成大发雷霆,把砍伐白果树的任务强行摊派到第六生产队年轻的生产队长友贵身上。友贵动员男女社员开赴小学,男的负责砍伐和拖拽,女的负责整枝。古树倒下时发出打雷似格炸炸的断裂声,让人胆肝俱寒,溅起的灰尘宛如原子弹爆炸时腾起的蘑菇云。一根粗壮的横枝扫上了满珍的小腿,让她从此成为一个瘸子。

满珍因公受伤致残,不能再参加生产队集体劳动,被大队特许在家里进行副业生产。满珍的娘家在四十里外的金沟湖区,那里盛产细芦苇,编织芦席是家家户户的传统手艺。在整个人民公社时期,满珍事实上成为生产队收入最多的社员,没有人猜得到她悄悄攒了多少钱。分田到户这两年,农村兴起建房造屋的高潮,她编织的芦席供不应求,母子俩经常通宵赶活,羡煞了左邻右舍。

满珍一面编着芦席,一面思索着友贵进城见到宝存后可能发生的情形。孩子这个周末没有回家究竟出于什么原因呢?是感冒生病了,还是在外面乱交朋友不回来?还是犯了错误被老师留下了?宝存从小就胆大闷皮[9],时常在外面惹祸,为此没少挨友贵的打。自从姐姐宝珠寻了短见,他就好像和父亲结下了仇,以后友贵让美杏把意外怀上的孩子引产掉,造成美杏神志恍惚不慎落水身亡,宝存更是与父亲到了形同陌路的程度。这孩子显然对父亲抱有极深的怨恨,可家里发生的这些事故怎么能全赖在他父亲头上呢?她自己曾劝过宝存若干次,要他跟父亲接近些,亲热些,却不起什么效果。这次友贵显然是带着焦躁去县城看他的,他会不会跟父亲顶起牛来?想到这里,她不由唉声叹了一口气。

友贵挑着蛇皮袋走出东门轮船码头,举手招来一辆人力三轮车。“师傅,到哪块?”戴着一顶旧帽子的中年车夫满脸殷勤地问。“到红日中学——几钱?”

“六角!”

友贵拔脚便走。

车夫蹬着车从后面撵上来,嚷道:“红日中学在北门外呢,我没跟师傅您瞎要钱呀!”

友贵头也不回。

“五角!怎么样?——五角!”

“四角!”

“好好好,就听你的!”

友贵上车坐下,一个蛇皮袋竖在身侧,一个卧在脚下。两头尖尖的黄竹扁担抱在怀里,就像一支梭镖。

“走咧!”车夫脚下一使力,车子猛蹿出去。车铃拉得叮叮当当响。

友贵无心观赏热闹的城市街景,目光平视,坐得端端正正。他萦绕心头的对儿子宝存不归家的疑惑不解除,是不会惬意自在的。

三轮车抵达红日中学西大门,友贵下车付了车费,并道了谢。车夫累得满头大汗,从城东转弯抹角骑到这儿,有四五里路哩!

学校漆成银白色的两扇铁皮大门从里面上了闩,要进去得从传达室里面走。他刚踏进小门,便被门卫赵师傅拦住了,说见学生得等到下课。友贵问要等多长时间,赵师傅瞅了一眼桌上的三五牌座钟,说现在是第三节课,离下课还有一刻钟。

友贵撂下担子,掏出一支“大前门”敬上,“师傅,麻烦你先放我进去吧,我是来找祝主任的。”

“你找祝主任?”赵师傅接过香烟,眼睛似不经意地瞄了瞄地上鼓囊囊的蛇皮袋。

“是的,我找他有事。他在农村插队时,我是他的生产队长。”

赵师傅便笑道:“噢,原来祝主任的老领导来了,那就进去吧!”

友贵连忙道了谢。

红日中学教工宿舍分前后两排,每排七户人家,红砖瓦房,两室一厅,小院内砌着小厨房。北面一排最东一户是祝新华家。

祝家院门半掩着。

“新华——”

友贵从门槛外朝里喊了一声。

他来过两次了,知道祝新华是在自己家里办公的;爱人晓玲在邮电局上班,儿子冬阳在新生小学读三年级,这个时间家里只能是他了。

话音刚落,祝新华从屋里迎了出来,大声寒暄:“杜队长,哪阵风把你吹来了!”

友贵抬脚跨进院门,一面说:“宝存周末没回家,我和你婶妈不放心。天陡冷了,怕他冻着,把棉衣和被褥给他送过来——也正好来看看你!”

祝新华把友贵让进客厅,赶紧泡茶。友贵解开一个蛇皮袋,从里面取出一堆东西:几斤黄豆,几斤花生,十几只拳头大的红皮山芋,还有两个小磨盘似的老南瓜。他把这些都顺在墙角。

“队长,每次你都带东西过来,咱们是谁跟谁呀!”祝新华不过意地说。

“再熟也不作兴空手两拳头上门。这次没带啥好东西,都是你在农村插队时爱吃的土产。”友贵从地上站起来,拍了拍手说。

“其实这些才是好东西,吃了最养人!”祝新华笑道。

两人坐定喝茶。友贵嗅嗅鼻子,指着外面问:“是你家还是邻居在炖鸡?这么香!”

祝新华打趣道:“队长,你今天来得好巧,冬阳过十岁生日,我丈母娘正在厨房里忙活哩!”

“哦——”友贵一听也乐了,“这么说我老杜有口福,正好碰上你家请客。”

“没有请外客,都是自家人,我父母和我老丈人一家子。”祝新华解释道。“队长,你还记得晓娟吗?”

晓娟是祝新华的小姨子。当年祝新华和在彭家大队插队的晓玲搞对象时,有一次晓娟带一个女同学摸到乡下来看望姐姐,祝新华把她俩接到石塘大队玩,就是友贵一家人招待的。现在新华的岳父母就跟晓娟住在一起,老两口没有儿子,就一对宝贝女儿。

“咋不记得!晓娟好像是七一年去石塘村的吧?”

“是七二年——刚过清明节——我就是这年秋天保送到秦邮师范的。”祝新华纠正道。

“对对,我记清楚了。唉呀,这一晃都十二年了!”友贵不胜唏嘘。

“是啊,时间过得太快,今年我都三十六喽!”祝新华师范毕业后分配到红日中学当初中政治老师,两年后被校领导安排兼管学校后勤工作——在农村插队时他便以精明强干著称,是知青们的头儿。

友贵啜了一口茶,换了话题道:“新华,宝存在这边表现怎么样?我托你有空管管他的。”

“队长,你放心!宝存是我侄子,我肯定要管的。前几天我还问过窦主任,他说宝存学习状态很好,是班上的英语尖子,语文也相当突出,作文尤其写得出色。他蛮欣赏宝存的!”

“就怕他数学……”友贵沉吟道。几门功课中,宝存数学一直偏弱,今年高考就是数学拖的后腿,一百二十分的卷子只考了六十八,等于不及格。

“数学不好是文科生的通病。”祝新华接口道,“不过这你也别太烦神,红中文补班的数学老师柳淦元是全县教数学的王牌,在他手上宝存的数学成绩肯定会有大幅提高。听说文补班安排在下周一开始期中考试,正好是一次验证。”

友贵正要说什么,外面传来下课的电铃声。祝新华说:“这样,我和你先去见宝存,要他中午过来吃饭,饭后和你一起把东西拿到出租屋去。”

祝新华和友贵出了短巷,看到操场上有三个学生有说有笑地朝这边走过来,其中一个正是宝存。两人同时站住了脚。

“宝存!”祝新华招着手喊。

宝存看见了父亲,显然有些意外,眼底掠过一丝不安,带领两人走了过去。

“爸爸,你来了!”他小声问候。

“嗯,刚到。”友贵上下打量着比他高一头的儿子,好像要从他身上发现什么。

这边厢,祝新华问李中堂:“你们到这边来干什么?”

“小便!”李中堂指了指教工厕所。

“你们怎么到这边来小便?”祝新华眉毛挑起,显然有些奇怪。

“这边卫生么!”李中堂显然不愿接受后勤主任的询问,拽着徐寿春先走了。

友贵问宝存这个周末怎么没有回去。宝存说那天拉肚子了,怕在轮船上解溲不方便。

原因竟这么简单!友贵萦绕心头的疑惑一下子烟消云散,暗里嘘了口气,嘴里却责怪道:“你看,准是挨了冻!你奶奶在家担心死了,要我今天给你送棉衣和被褥来。”

“我没事的……”

祝新华在旁边打岔道:“好了,宝存,我们正准备去找你呢!你放学后到我家来吃饭,吃过了和你爸爸一起把东西拿到你出租屋去。你们爷儿俩也正好多聊聊!”

宝存应诺一声,便朝厕所走去。

李中堂和徐寿春小便完了正准备离开,看见宝存进来,便站着等他。宝存闷声不响地解着裤带撒尿,尿柱笔直,哗哗有声,一只锔在墙缝里晒太阳的百脚虫躲灾似的朝墙头快速蠕爬上去。

宝存头脑里在紧张地运转。父亲把冬衣和棉褥送过来,倒是件好事,省得他这个周末再回去了。父亲先奔祝主任家落脚,肯定是从侧面了解他在红中的学习和生活情况,这随他去了解,自己开学以来的表现自己有数。让宝存不安的是父亲吃过午饭要和他一起到出租屋,如果他看到红豆,得知是自己抱回来的,那就麻烦了!父亲把振兴杜家的希望全押在自己身上,谨小慎微的他决不允许他在复读期间做出一丁点分神和出格的事情,如果知道了女婴的来历,反应肯定会很强烈,很可能要发脾气,那会让自己和翠萍一家人陷入尴尬境地。

他必须考虑应对之策……

“宝存,你爸爸来看你,肯定带好吃的来了!”李中堂在他身后快乐地说。

“你小子,‘抽烟不带火柴——尽想着沾光’!”徐寿春不失时机地挤对他。

“兄弟之间有福共享,有难共当嘛!”李中堂振振有词。

“你什么时候有福共享了?”徐寿春反驳他。

“好了,别闹了。”宝存系好裤带,转身对李中堂说,“放心,有好吃的忘不了你李大人!”

“好吔,不愧是好哥们儿!”李中堂赞道,顺手扇了一记徐寿春的后脑勺,“走吧,你这个抠门的阔佬,每次给鸡蛋只给一个,不晓得好事成双……”

徐寿春“阔佬”这个绰号,其实并不是摆阔抖富的意思,而是他生得矮胖,团头大脸,有点像文艺作品中的土财主形象,被促狭的同学这样起出来的。当然,徐寿春待人并不抠门,对于身边的同学和朋友,有东西乐于分享,是个厚道的人。

“小赤佬,给两个是卵蛋[10],你自己裤裆里就有!”徐寿春时常蓦不丁被李中堂半真半假的来一记,虽然很恼火,却无可奈何。李中堂就这个鸟样,除非你跟他绝交。但怎么可能呢?毕竟同学四年多了。徐寿春气急败坏地朝外走,却一头撞进一个人的怀里。

“哎哟!你们在这里闹什么?”

被撞的人原来是祝新华。他和友贵也顺便过来小便。刚踏进厕所,就被徐寿春这个冒失鬼撞得胸口生疼,不免有些愠怒。

“他狗日的打我……”徐寿春嗫嚅着,指了一下李中堂。

“嘻嘻,祝主任,我们兄弟之间开玩笑的!”李中堂忙不迭推着徐寿春走了。

宝存落在后面,像被堵在厕所里似的。看到父亲一脸的错愕,他没有吭声,低头走了出来。

一出厕所,他几大步撵上李中堂、徐寿春,恶狠狠地训道:“你们两人再这样胡闹,以后别跟着我!”

祝家的客厅热闹非凡。祝新华的父母从城南坐三轮车过来的;晓娟家就在学校南面不远的昭阳新村,她和丈夫女儿与老父亲直接步行过来,几分钟的时间。

小男孩十岁生日,在农村里一般是要大办的,各路亲戚挑着礼盒拉家带口过来吃喝三天,热闹非凡——这两年甚至有人家请镇里放映队的人来村里放电影庆贺。因为十岁是人生第一个带“十”字头的生日,下面就要往成人过渡了,必须隆重庆祝,往后节节攀高。城里人做派文明简约,两家老人送的礼物分量却不轻。礼物和红包都摆在刚点燃香烛的条案上。友贵把一张“大团结”[11]揣到冬阳手里,说这是杜伯伯给你买糖吃的。祝新华笑眯眯的,要孩子喊“谢谢杜伯伯”,冬阳脆生生地喊了,转手就把钱交给了妈妈晓玲。

宝存并不知道祝主任家摆生日宴席,因此放学后走过来,看见刚到齐的一屋子人,不免有些局促。

八仙桌上覆一面大圆桌盘,不然人多真不好坐。祝新华让友贵坐首席,说杜队长对他有恩,不是当年支持他和晓玲谈恋爱,又代表生产队全力推荐他上大学,他就没有今天的幸福生活。友贵坚决不肯坐,推让再三,祝新华只得让他坐在主宾的位置。

饭宴开始,首先请小寿星冬阳吹蛋糕蜡烛。六岁的表妹王茜也要吹,不让吹便准备哭。冬阳便同意两个人一起吹。大人们笑了一回。

晓娟仍像做姑娘时那般活泼,见到友贵父子高兴得不得了,饭桌上滔滔不绝地回忆当年到乡下看望姐姐的情景。

她说带同学丁敏霞一起坐轮船去邰窑公社彭家大队看望晓玲,被正和姐姐谈恋爱的祝新华带到石塘大队玩,受到杜队长一家热情接待,吃过晚饭安排她们睡在宝珠宝存姐弟俩的床上。农村人房屋紧张,家里兄弟姐妹共睡一床很正常,但城里生城里长的晓娟就感到很奇怪。敏霞的外婆在农村,她知道这种情况,告诉她小时候下乡,晚上都是和表姐表弟们睡在一起,热闹不说,冬天还挤暖,就像一窝猪崽子。晓娟一听来了兴致,提议去喊宝珠宝存一起来睡。于是四个人里外摆两条被,同床睡了一夜。

宝存见到晓娟第一眼就认出她来了。当年他才八岁。本来妈妈安排他和姐姐去厢房跟奶奶挤一宵的,宝珠心里老大不愿意,想和城里来的两个大姐姐睡在一块儿。她迟迟赖在堂屋里,坐在椅子上生闷气,宝存像个小卫兵似的站在她身边。没想到只隔了一小会儿,晓娟和敏霞从房间里笑嘻嘻地走出来,邀请姐弟俩一起去睡。

宝存和宝珠睡在靠墙的被窝里——宝珠和晓娟睡一头,他和敏霞睡一头。吹熄罩子灯前,敏霞双手交叉脱掉毛线衣时,里面粉红棉毛衫包裹着的浑圆乳房颠呀颠的,就像藏着两只活兔子。四个人在黑暗中聊天,宝珠和晓娟喋喋不休,不时发出咯咯的笑声;宝存却十分害羞,敏霞问他一句,他才答一句。一米二宽的床,四个人睡略挤了些,一头只有一个枕头,只好两个人合枕。敏霞柔软的发丝触在宝存的脸颊上,痒丝丝的,却不敢拿手去挠——她的头发好香。

“宝珠可会聊天哩,尽问城里的事,‘姐姐’‘姐姐’的叫我,嘴巴可甜哩!”晓娟眉飞色舞。

“你呀,到哪里都是一只八哥鸟,嘴巴说个不停!”晓玲笑道。

“同时到哪里都是一只小馋猫,嘴巴吃个不停!”祝新华插科打诨,开起小姨子的玩笑。

“是哩是哩,美杏大嫂炸的麻花,还有满珍奶奶摊的酵面饼,那个好吃哟——”晓娟夸张地吧咂着嘴。小王茜见妈妈这样,用小手指着她说:“你——‘好吃精,扒树根’!”

这是楚泽地区的一句童谣,完整唱起来是这样的:

好吃精,

扒树根,

扒到银子同我分,

你一斗,

我一升,

果子麻饼上秤称。

桌上大人们都笑了,只是杜家父子笑得有些勉强。祝新华是个敏感的人,知道晓娟的话触动了他们心中难言的隐痛。几年前,他偶然从一个插友那里获悉杜队长家里发生的不幸,非常震惊和沉痛,一直没敢告诉晓玲和晓娟,怕惹她俩难过。现在晓娟在欢乐的气氛中不断提起宝珠和美杏,却不好让她刹车,为了防止她可能进一步向友贵父子问起家庭情况,只好赶快转移话题——“王茜呀,你说你妈妈是好吃精,那姨父就来讲一个好吃精的故事给大家听,好不好?”

“好啊好啊,姨父快讲!”王茜拍着小手欢叫。

祝新华煞有介事地清了清嗓子,讲了起来。

说的是从前有个富家子弟,小时候不肯好好读书,长大后好逸恶劳,结果败光了祖上留下的家产,穷得叮当响,却越穷越馋,成了一个好吃精,经常着脸皮到朋友那儿蹭吃蹭喝,弄得人人生厌,避之唯恐不及。有一天,两个秀才在小酒店喝酒,好吃精又寻来了。秀才甲想羞辱他一番,提出对诗:说四句诗,前两句必须有“一进一出”“一出不进”。对得出,这顿饭可以喝酒吃菜;对不出,只许吃菜,不许喝酒。对诗是需要有急才的,谅不学无术的好吃精肯定对不出。秀才乙心领神会,马上表示同意。

秀才甲说:

一进一出是个梭,

一出不进是个波,

梭啊梭,波啊波,

腰里没钱不要坐!

秀才乙说:

一进一出是根线,

一出不进是根箭,

线啊线,箭啊箭,

腰里没钱莫进店!

轮到好吃精了。他略加思索,摇头晃脑地念起来:

一进一出是口气,

一出不进是个屁,

气啊气,屁啊屁,

腰里没钱受狗气!

他不但把诗对出来了,还反过来奚落了两个秀才,只得由他大口喝酒,大口吃菜……

祝新华讲得绘声绘色,逗得大家乐不可支,友贵也跟着哈哈大笑。这个好吃精的民间故事就是他当年讲给知青们听的,想不到祝新华还记得一字不差。

宝存也听得津津有味,虽然从小到大已经听过许多遍。

饭宴结束,友贵马上告辞,跟儿子去出租屋。

从丰盛而欢乐的午宴中走出来,宝存随即又陷入焦虑之中——上午最后一节课是政治,他几乎都没怎么听进去。出租屋是和父亲一起去租下的,父亲对房客翠萍一家成员的组成很清楚。到了那儿,摆放红豆的笆斗一定在客堂里,只要他动口问起来,肯定要露馅……

一路上宝存打前面走,友贵挑着行李在后面跟,两人相距三米左右。快到出租屋的时候,宝存想,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即使父亲知道了红豆是他抱回来的,但自己救起一条垂死的小生命,做的是件善事,在道义上占上风,哪怕他大发雷霆,气急败坏,自己有正气裹身,也不惧他。他最担心的还是如果父亲突然失态,必然让翠萍一家子感到尴尬……

怎么办?

没有办法。

只有看运气了!

钱家院门半敞着。走进庭院的宝存看见翠萍正坐在客堂里抱着红豆喂奶,小龙倚在她的身边出神地看着。他大踏步走进屋,压低声音对翠萍说:“翠萍姐,我爸爸来了!”径直去用钥匙开房门。西房间原是房东老钱儿子的婚房,稍加过装修,把房门换成了比较时尚的单扇门,装的是一关门就会自动锁上的弹簧碰锁。

挑着蛇皮袋的友贵跟进屋后,似乎不经意地瞟了翠萍一眼,走进儿子的房间。

他解开一个蛇皮袋的扎绳,往外掏卷得严严实实的被窝和棉褥。

趁着父亲背朝着他铺床,宝存去悄悄掩上房门。簧锁碰上时发出“咔嗒”响声,竟让他心里吓了一跳。

他从另一个蛇皮袋中取出冬衣:一件滑雪衫,一件毛线衣,一条呢绒线裤。衣服的底层,是两个膀套子扎成的小布袋。宝存从外面一摸,知道一袋是炒花生,一袋是炒蚕豆,眼前便浮现出奶奶佝偻着腰在灶台上忙碌的身影……

父子俩不声不响,各行其是。

堂屋里传来小龙的嬉闹声和翠萍的轻叱声。

友贵把床铺得妥妥帖帖。棉褥替换了毛毯,大被窝替换了小被窝。他把换下来的毛毯和被窝卷得圆圆实实,装在一只蛇皮袋里,把腾空下来的另一只蛇皮袋折得方方正正的覆盖在最上面,拾起麻绳扎严袋口。他做事总是这么细致,有条不紊。

“走吧!”友贵抬腕看了一眼手表。

他戴的表是南京产的钟山牌,才三十块钱,跟儿子的上海表不好比。

宝存开了房门,站在门侧,让父亲先出来。

翠萍已经给红豆喂过奶,又坐到门侧埋头织毛线裤。小龙像条小狗似的蹲在八仙桌下面,玩弄他的小布熊,嘴里念念有词。友贵瞥了一眼睡在笆斗里的婴儿,抬脚跨出门槛。宝存紧紧跟上。

友贵出了院门,把夹在腰间的蛇皮袋穿上扁担尖,挑搭在肩头,继续走在前面。

他放缓脚步,让宝存跟在身侧,开腔道:“宝存啊,爸爸这次来,除了给你送衣服被褥,还有几句话要跟你说。”

“嗯。”

“今年你能到红日中学来复读,如果没有祝叔叔,爸爸想天法也送不过来。所以你要珍惜,不能散漫,不能贪玩,要一心一意地学习,千万不能出差错。”

“我知道的。”

“你要记住,不能跟不三不四的人打交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跟坏人在一起,会引祸上身。”

“我没有跟不三不四的坏人在一起……”

“我看今天跟你一起上厕所的两个人就不是什么好角色,你以后少跟他们搭讪!”

“他们是我同学,他们不坏……”

“你听我的不会错。这两个人,一个吊儿郎当,一个缩头缩脑,一看就没出息。你要跟有出息的同学在一起。听到了吗?”

“嗯……”

“我和你奶奶在家里,除了干活吃饭,就是记挂着你。你不小了,有些事我不说你也应该懂得的。”

“我懂。”

友贵停顿了一下,略略侧过头来问:“屋里那女的怎么又多了个奶娃子,我上次没看到她有大肚子呀?”

“这是人家躲养的孩子。孩子的妈妈没有奶水,暂时送到她这里代喂几天……”宝存估计父亲会问他这个,急中生智,临时编了这套说辞。

“代喂?”友贵很是讶异,“产妇是她家亲戚?”

“是的,亲戚。”

“唔……”友贵沉吟道,“开学时你要租在外面住,我考虑学校宿舍人多嘈杂,在外面单独住清静,就答应了。但时间紧,这房子租得不是太满意——当时我就担心对门夫妻的娃娃会吵闹,现在家里又多了这婴儿,晚上肯定哭得哇哇的,不会影响到你睡眠?”

“这婴儿不哭。抱过来两天了,一点哭声都没有。”

“瞎说!哪有婴儿不会哭的——除非天生呆傻。这孩子啥时才抱走?”

“听说……也就五六天。”宝存约莫着。瑞英婶说等婴儿脐带掉落了身上干净了就送走的。

“哦,五六天,时间倒也不长。”友贵说,突然想起来似的,“我听祝主任说,你们下周一开始期中考试。”

“是的。”宝存答道。红日中学初一到高三期中考试上周已经结束了,文补班这次出于教学进度的原因,没有与他们同步。

“你要争取考好,要有进步!”

“嗯。”

就这样一边走一边说话,不觉就到了红日中学门口。友贵停住脚步,从中山装贴身衣兜里掏出三十块钱,递给宝存,说:“这是下面两周的生活费——我就不再进去了,你回吧。在吃上别省,吃饱吃好学习才有精神。”

“嗯……”宝存接过纸币,感到上面有暖暖的体温。

“一定争取考好啊!”友贵再次叮咛。

“嗯,你放心。”

“那我走了!”

“嗯,爸你走好……”

友贵扁担上擎着蛇皮袋,踽踽地朝南面走去。在大兴骨胶厂的围墙外,他停了下来,从地上搬起一块水泥砖,用绳子缚了,成为担子的另一头,挑在肩上。

宝存站在校门口目送着父亲。他知道父亲是决意挑着这副怪异的担子步行到东门轮船码头的,一时间心中五味杂陈……

两节课一下,宝存按捺不住回去看看红豆的冲动,悄悄溜出校门,朝出租屋快步走去。

中午父亲离开后,他悬到嗓子口的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父亲亲眼看见了红豆,事情丝毫没有露馅,他实在有点不敢相信这是事实。

他确信翠萍在他进门时接收了他的暗示,因此从头至尾都刻意回避跟他父亲搭讪。只要两人搭讪上了,交谈几句不可避免,父亲肯定会问到婴儿,就可能问出问题。

他庆幸瑞英和春勇两人都不在家。瑞英是个热情的人,见到他父亲过来肯定会主动打招呼,甚至跟到房间里帮忙铺床,两人攀谈起来,瑞英会主动把红豆的事抖搂出来的;而春勇憨厚实在,父亲如果跟他问起婴儿,他无疑也会和盘托出……

一旦父亲知道真相,肯定会立马产生强烈反应——在县城复读全力冲刺明年高考的儿子居然捡回一个弃婴,还不把他吓死?他会惊慌失态,大光其火,要求大家赶紧把孩子送走,甚至要求报告派出所,那将何其难堪?是我宝存惹下的麻烦事,翠萍一家是好心好意帮自己忙的呀!如果性格直率的瑞英和父亲顶撞起来,那局面该如何收拾?!

真是侥幸啊……

翠萍正坐在堂屋门槛后面编织线裤,看见宝存进了院子,冲他呵呵直乐,“宝存,今天你爸爸过来,把你吓坏了吧?”

“真的,我就怕他看到红豆后问起情况来。”宝存走进屋里,不好意思地说。路上走得急,他微微有些气喘。

“姐多灵光!看你那慌里慌张的脸色,听你那急急呛呛的口气,我就知道你要我不理睬你爸爸,我就低下头专心喂奶。”翠萍自夸自耀,显出几分俏皮劲儿。

“聪明!姐太聪明了!”宝存由衷赞叹道,走到笆斗前俯身细察熟睡中的红豆。婴儿抱回来三天了,身体状况很稳定,就是好像有些嗜睡。宝存心想,本来红豆还要在妈妈肚子里睡上一个月哩,难道不需要补觉吗?对,她嗜睡,她不哭不闹,就是为了补觉!

“翠萍姐,婶妈和春勇哥上哪儿去了?怎么现在还没回来?”宝存憋不住心中的疑问和好奇,在凳子上坐下来,问翠萍。

翠萍说:“吃午饭时,我妈问粮面店在哪里,她要买点面粉回来,以后擀面摊饼包饺子要用。春勇说没必要到粮面店买,干脆到德财烧饼店里搬上一袋,他是批发过来的,价格便宜,质量还靠得住。饭后就骑自行车带妈过去了。——哦,我没告诉你,德财是我们郭集的,前不久刚来楚泽,在西门大街开了间烧饼店。我妈是个特别好热闹的人,见了本庄晚辈还不赖在那里玩会儿?德财夫妻俩热情好客,肯定要招待他们吃了晚茶[12]才放回来。”

“是这样啊!”经翠萍这么一通解释,宝存明白过来。又问:“小龙呢?——睡觉啦?”

他看见翠萍脚边扔着那只棕色小布熊。

“是啊,这家伙玩累了,抱上床睡会儿。你知道吗,这两天他总是绕着笆斗转,嘴里不住嘀咕‘宝宝’‘宝宝’的,恨不得红豆能坐起来陪他玩耍哩!”

“小龙跟我们大人一样,也喜欢红豆呀!”宝存笑道。

“是哟,家里来了个红豆,他倒变得乖了。我最不敢相信他这次回来不闹奶——晓得要省给红豆喝——这孩子天生是个做哥哥的料!”

“如果不计划生育多好,我一定要为他生个妹妹——两个孩子又不多!你想,兄妹两个在一起玩,一起长大,该有多好!家里多热闹!”

“是啊……”宝存想起从前姐姐宝珠在世的时候,家里是多么活泼,多么富有生机呀!

他幽幽地叹了口气。

“宝存弟,你是考大学的人,有学问,懂得道理。我就有些想不通,从前的夫妻一养四五个,也没有把大路养得堵起来,现在只许养一个,实在是太少了!养了男娃就没有女娃,养了女娃就没有男娃。你要敢躲养二胎,当犯人一样到处去抓你,抓到了像犯人一样押到医院去打胎;抓不到养下来了,则把你罚得鼻塌嘴歪,倾家荡产,恨不得出去讨饭!我看,计划生育就是不讲理!”

翠萍提的这个问题,高中人文地理部分就有专门答案:我国人口基数大,如果不实行计划生育,人口快速增长会带来很大的社会负担……但他不想照本宣科解释,以驳斥她的“计生不讲理”论。他想说,现在跟以前的情况的确大有不同,解放前兵荒马乱,天灾人祸不断,特别在广大的农村地区,几乎谈不上什么医疗卫生,因此人生得多,死于非命夭折短寿的也多;解放后社会秩序安定了,医疗卫生健全了,小孩生一个是一个,老年人也能活得很久,人口自然增长就快,因此要控制生育,也就是计划生育,不然孩子越生越多,老年人也越来越多,整个社会不堪重负。但不知为什么,他未置可否地回答:“其实生两个真是蛮好的。”

“你也认为生两个好?”翠萍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嗯。”

“那除非生双胞胎——生下一男一女,气死这帮吃计生饭的!”

“翠萍姐,你要求还蛮高的,双胞胎还必须是龙凤胎!”宝存笑了起来。

翠萍振振有词:“生两个女儿最终都要嫁给人家,自己老了病了身边(没孩子)不顺便——除非留一个招女婿;生两个儿子呢,将来建房娶媳妇又吃不消——当然儿女双全最合适啦!”

“……”

宝存沉吟着,觉得翠萍这话蛮有道理,因为现实情况就是这样子嘛。他有一句话差点想说出来,却又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他想说的是,如果独生子女不幸出了意外,而大人已经结扎或丧失了生育能力,那这个家庭就更惨了。在农村里没有子女是不可思议的——谁愿意老无所依呢?

“宝存,你说国家将来会不会放开生二胎?”翠萍热切地问,“若有这一天,我肯定要生!我今年才二十四岁,再过二十年我都能生!”

“我看渺茫……”宝存犹豫着说,“如果姐过二十年再生二胎,小龙都快要结婚了!”

“那咋的?从前兄弟姐妹岁数相差十几二十几岁的多得很啦!”

宝存当然知道,从前的人结婚早,女子十六七岁就开始生孩子,有的生到五十几岁哩!钟家庄有个九十几岁的姚老太,一辈子生了十四个,居然清一色儿子,而且全部成活长大。这个家族现在上下六代,有一百几十号人,在地方上是个传奇。

他下意识地瞟了瞟笆斗中睡着的红豆,心想如果这孩子是翠萍亲生的就好了。他不想再讨论计划生育,移开了话题:“翠萍姐,你不能为了照顾红豆,耽误出去找店面房呀!”

“噢,没耽误!上午我已经和你春勇哥出去找过了:找了通湖路、玉带桥、北小街,最后还是看中了凤台路东头一家,约莫二十个平方米。但房东要价太离谱,一个月一百四,我顶多肯给一百。明天我们再去说说看,尽量把价钱朝下压,能压多少算多少。”

“凤台路好,热闹,又不远,春勇哥打工的饭店正好也在那边!”宝存附和道,他为翠萍找到满意的开店地点感到欣慰。“可这条路好像已经有一家理发店……”

“有两家呢!俗话说‘船多不碍港’,一条大街上有两三家理发店不算多,各做各的生意。”翠萍自信地说。

“那就好。”宝存放心了,看了看手表,站起身来。“翠萍姐,我先回学校了!”

“回吧,弟。红豆你放心,我们会照顾得好好的。”

“嗯!”

宝存出了门,心情格外轻松,不由得哼唱起流行歌手周峰的《夜色阑珊》:

“晚风吹过来,多么的清爽,深圳的夜色,绚丽明亮……”

石塘庄西的轮船码头灯塔亮了。一艘轮船昂着头从北面驶来,响着老腔老调的汽笛:

“呜——!”

友贵挑着两只蛇皮袋上了岸。过了水泥大桥,便进了村街。供销社大门口摆牛肉摊的李国祥在明晃晃的200支光大灯泡下面冲他喊:“哎,我说友贵,你出门一碗螺螺,回门螺螺一碗,玩的是哪一出?”

他这个趣打得好。水乡河湖沟汊,水草丰美,水下螺螺极多,只要不怕烦神,扛着趟网到水边上“趟”上几“趟”,中饭时全家就有得嗍了。兄弟姐妹多的人家,一大海碗螺螺端到饭桌上,常常比试谁吃得快、吃得多,弄得一桌子螺螺壳,最后捋起来,还是一海碗。因此就有了这样的谜语:

生的是一碗,

熟的是一碗,

不吃是一碗,

吃了还是一碗。

友贵走过去把担子卸下,接过李国祥递过来的一支“雪峰”,在大拇指甲上蹾了蹾,告诉他是到县城去看望复读的儿子的,一个袋子装的是替换下来的被褥,另一个袋子装的是为母亲买的保暖裤、保暖鞋,自己买了一双长筒靴,还有一些杂七杂八的日常用品。

“我从红日中学往东门轮船码头走,正好经过凤台路小商品市场,走进去一看,商品千种百样,价格便宜,还可以讨价还价,就买了一袋东西压压担子——反正都是需要买的。”

“买东西压压担子?友贵你说话好牛气,到底是闲钱多么!”国祥擦了根火柴替友贵点上烟。

“哪个闲钱多?石塘村哪个不晓得你李国祥腰包肥?杀一条牛起码赚二百,给个镇长当也不换!”友贵喷出一口浓烟,笑哈哈地调侃道。

李国祥祖传屠牛,大集体时一年难得宰上两头牛,因为牛属于生产队大型农具,只有老弱病残失去耕作能力后才能屠宰,而且必须得到公社防疫站的证明。能劳动的牛碰都碰不得,碰了就惹祸!六二年割牛草的张荣喜因为长期不沾荦腥,嘴巴馋得不行,想了个绝法子,从水田里逮来大蚂蟥放在耕牛的肚皮上,待吸饱了血摘下来用火烤了吃,被人发现举报,被判了六年,押送到新疆石河子劳改农场服刑。前年分田到户后,耕牛分给村民轮流喂养使用,结果操作起来很不方便,还不如耕作时花钱请拖拉机自在,便纷纷处理了出去。这下子李国祥的机会来了,他成了远近闻名的宰牛大户。

“哪里赚到那么多?一般化!一般化!”李国祥怕被人家听见忌妒,赶紧扭转话头,问道:“友贵,侄少爷在县城书念得怎么样?”

“复读的事,谁也不能打包票。”友贵说,“不过还好,听校领导讲,有一些进步。”

“有进步就好!友贵,好好把孩子供出来,我们老六队还没有大学生呢!”

“承你吉言!如果宝存明年果然考取了,六队三十四户人家,我数烟囱请客。”

友贵见有人来买熟牛肉,挑着担子走了。

回到家里,友贵撂下担子,先把宝存周末没有回家的缘由告诉了母亲。卢满珍听完了,如释重负,拍拍心口叹息道:

“阿弥陀佛!这下我才放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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