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豆抱回来已经十七天了。她的脐带五天前终于自然掉落;该擦熟矾粉的地方仍天天擦,皮肤变得娇嫩干净。四百克一袋的奶粉,三天就吃完了,小圆脸养得粉嘟嘟的——完全可以送走了。
但好像心照不宣,宝存和翠萍一家子,没有哪个主动提起送走红豆。在钱家老屋里,红豆度过她生命最初的一天又一天,仿佛压根儿就是这个“家”的孩子,安静而恬然。
在白天,每当红豆醒来或正要醒来,小龙往往令人惊异地提早发现。他探着上身趴在笆斗上,跟红豆矫嘴耷舌地说话,举着各种玩具逗弄她,噘着肉肉的小嘴亲吻她,极力勾搭,大献殷勤。红豆却不买人情,眉头直皱,似乎嫌厌小哥哥的赖皮。
下午活动课宝存回去,正逢翠萍喂过红豆奶粉,把她放回笆斗不久。可能小龙不想让妹妹马上睡觉,把膀子伸进被窝去摸她的手,那样子活像在掏泥洞里的螃蟹。他忽然吃惊地尖叫起来,原来一根手指被红豆攥住了。
“小丫头片子,你竟敢欺负哥哥!”翠萍笑着把小龙的膀子提溜出来,冲他说,“你也是个纸老虎呀!妹妹攥住你就不敢动呀!”
瑞英也乐不可支,对翠萍和宝存说:“这小丫头,太好玩了!有她在小龙还安稳,咱们再多养几天吧!”
翠萍说那就干脆养到满月吧。宝存喜出望外,马上表示赞成。
晚自习第二节课刚上没几分钟,徐寿春感到腹中隐隐坠胀。他走出教室,朝教工厕所奔去。
邪门,今天厕所居然瞎了灯。他瞪大眼睛,小心翼翼地占了坑位。刚刚褪了裤子蹲下,听见外面有人哼着歌,似朝厕所走来。歌哼得很零乱,断断续续的:“深夜花园里……月亮……静悄悄……”
徐寿春吓了一跳:这分明是班主任窦鹏程的声音。《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是他在一次班级联欢会上唱过的苏联歌曲。
蹲在厕所的暗影里,徐寿春忐忑不安。和班主任单独在厕所里相遇,共同进行排泄工作,他会感到相当尴尬。
窦鹏程确实是上厕所。今晚袁校长招待从安丰镇过来的大女婿,请他和祝新华几个人作陪。窦鹏程爱酒,酒量却不大,被祝新华几个人一摆弄,竟然有些酩酊了。这位南师大中文系毕业的才子,站起来给大家朗诵诗词助兴,先是辛弃疾的名篇《破阵子·醉里挑灯看剑》,端的是声情并茂,壮怀激烈;接着是李白的《将进酒》,第一句“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脱口之后,接下来却是“我先小个便……”,摇头晃脑地出去了,身后是一片哄笑声。
窦鹏程走进坏了电灯的厕所,高度近视的他分不清东西南北,竟背对着小便槽朝坑位撒起尿来,泼泼洒洒的尿液正好淋了徐寿春一身,徐寿春却不敢喊叫,缩着脖子忍受着,直至窦鹏程舒服地撒完,一摇三晃地走出厕所,哼着歌走远。徐寿春便意全无,带着一身的尿液,踅身溜了出去。
徐寿春径直回到宿舍,脱下湿淋淋的棉袄。头上也有尿液,赶紧到院子水池上用肥皂洗,冻得浑身打战,牙齿磕得咯咯作响。
棉袄腌臜潮湿,肯定不能穿了,身上只有一件毛线衣,抵不过寒冷,怎么办?徐寿春急得在宿舍里团团打转。他想起了宝存。
窗户玻璃“笃笃”响了两声,又响了两声。宝存探头一看,见徐寿春单衣薄衫地站在窗外,神情惶急地朝他招手,感到很是讶异,起身拨开魏茂银,快步朝教室外走去。
两人在教室转角处会合。徐寿春双手抱着膀臂,带着哭音对宝存说:“冻死了!冻死了!宝存,快帮帮我!”
宝存忙问怎么回事。听徐寿春哆哆嗦嗦说完,差点没笑出声来。徐寿春着急地请求:“宝存,你把皮夹克借我穿吧,我这就要冻死了!”
自从上月父亲亲自把衣物送过来,宝存就把皮夹克收起来了,换上了更暖和的滑雪衫。
“行,跟我到出租屋去拿吧!”宝存一口答应。
两人一路小跑,来到宝存的住处。推开堂屋门,只见八仙桌周围坐了一圈人,像是翠萍家来了亲戚:两个五十出头的男女,像是一对老年夫妻;两个二十几岁的男女,像是一对青年夫妻;还有一个留着马尾巴辫子约莫十六七岁的红袄少女。桌上摆满了各种零嘴儿,有点春节时串门拜年的气氛。
小龙站在瑞英和翠萍之间的大凳上,侧头斜脑地啃着一个大苹果。客堂中央没有睡婴儿的笆斗,敢情挪进东房间去了。
“弟,你怎么这时就回来了?”
翠萍见宝存推门进来,感到很突然,奇怪地问。平素他回来起码在十点钟之后。
但她马上发现宝存高大的身躯后面跟着一个矮胖的小伙儿,居然只单薄地穿着件毛线衣。
“翠萍姐,我是回来拿件厚衣服给同学穿的。”宝存礼貌地回答,领徐寿春到自己房间去了。
宝存打开木箱朝外取衣服,清楚地听见外面在议论:
“你们看到了吗?他就是我们刚才说的宝存。这小伙儿就是有一颗菩萨心——他怕同学冷,专门跑回来拿衣服给人家穿呢!”
“真不赖!人还长得帅。”
“像个电影明星。”
“以后不知道是谁家的新女婿哦!”
跟着一阵轻笑。
宝存把叠得平平整整的皮夹克取出来抖开,扔给徐寿春,“呶,给你。你穿可能大了点。”
“没事,只要暖和就行!”徐寿春一把抢在手上,忙不迭地说。
“暖和是笃定的,配上毛衣都可以过冬了。”
“那我不如买下来。你卖不卖?我给你钱!”
“你这小子,谈生意呀?先拿过去穿吧!”
“嗯哪。”
徐寿春穿上皮夹克,“唰”地拉上铜质拉链,把双手插进兜里,兴奋地说:“暖和了!暖和了!不算大,我能穿!”
“能穿就好。”宝存也很高兴。
他们走出房间,客堂里的人一下子不吱声了,都拿眼睛朝他俩瞅。
宝存本来想打声招呼再走的,被众人看得不好意思,有些迟疑地挪不开步子。徐寿春在后面推他,催他快走。他赶忙告辞:“婶妈,翠萍姐,我们先走了!”
瑞英却招呼他:“别着忙,过来抓两把瓜子去嗑!”
“不了,婶妈……”
翠萍在旁边笑道:“别客气嘛,来抓两把——要你那位同学也来抓。”
宝存只好到桌子跟前抓了一把瓜子,放进口袋里。徐寿春也跟上去抓了一把。宝存正欲转身,一个敞口纸袋突兀地递到他胸前。
“你再抓一把糖炒栗吧,可好吃哩!”
细细柔柔的声音。是那位马尾辫少女。她从凳上站起来,双手捧着一个油皮纸袋,仰着脸盘看着他。
宝存脸上一热,顺从地撮起手指伸进纸袋,抓了四五颗栗子,感到有些腻手——他没有放进口袋,虚握在手里。
少女仍捧着纸袋,热切地望着他,似乎要他再拿。他微笑着说:“够了,够了!”朝大家点点头,和徐寿春出了门。
在路上,宝存分了两颗糖炒栗给徐寿春。这是宝存第一次吃糖炒栗,粉粉的,又香又甜。徐寿春也没有吃过,连连说好吃,说像熟菱米子。
“比菱米子好吃!”
“是的,菱米子光粉,不甜。”
“糖炒栗么,听名字就知道是用糖炒出来的,肯定甜啦!”宝存望文生义地说。
“那个女孩儿是谁?”徐寿春问。他到过宝存的住处,知道对门住的是翠萍一家。
“我不认识她,大概是翠萍家的亲戚吧。”
“长得蛮可爱的,有点像小鹿纯子。”
小鹿纯子是日本电视连续剧《排球女将》中的女主角,个头虽不算高,但健美匀称,弹跳惊人,性格活泼,像个假小子,惹人喜爱。
“我看更像幸子。”宝存表示不同意见。自从日本电视连续剧《血疑》放映后,饰演女主角幸子的山口百惠就成了他心中的青春偶像。
说完这句话,宝存脸上突然火辣辣的。他想起了自己在邰窑中学被同学们取的绰号正是饰演幸子男友的“三浦友和”。事实上,三浦友和与山口百惠不仅在影视剧里饰演男女情侣,在现实生活中也是一对天生的神仙眷属。
“幸子的眼睛没她的大,个子比她高!”徐寿春说。
“我说的是气质比较相似。”宝存如此解释。他觉得刚才看到的这个女孩天真的表情中隐含着一丝丝说不出的忧郁——幸子忧郁的时候很迷人,很让人心疼。
徐寿春就不吭声了。宝存对人对物对事的看法和理解总比他高明不止一个层次,这点他早就服气了。
宝存觉得这女孩蛮有意思的。他与她素不相识,她却主动站起来请他吃糖炒栗,让他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他都抓过几颗了,可她仍固执地要他再抓——倒像个又乖巧又赖皮的小妹妹呢!
小妹妹……他心底有个地方动了一下。很奇妙的感觉。
回到学校时,晚自习还没下课。徐寿春说:“宝存,我还得上趟厕所,你先回教室吧。”
宝存回到班上,继续做习题,精神却再不能集中。他的颊齿间还留有糖炒栗的甜香,眼前晃动着那张娇美可爱的少女脸庞。他把口袋里的瓜子抓出来给魏茂银,魏茂银接了过去,脸上是腼腆的笑。
徐寿春上完厕所,直接回到宿舍。他要赶紧把脏棉袄洗净了晾起来,明天再晒到外面去。一想到上面沾满了窦老师的尿液,他就直犯恶心。“晦气!”他朝地上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
第二天早上,同学们看到徐寿春穿着宝存的皮夹克,都感到很奇怪。徐寿春说他昨晚到水池边洗手时不小心滑了一跤,把棉袄弄得又脏又湿,只好跟宝存借来衣服穿。这是昨晚宝存跟他在回校的路上一起设计的说辞。如果讲真话,不但自己会受到嘲笑,还会让班主任的形象受损——真的传到窦鹏程耳朵里,他会很难堪的。
大家都夸他穿皮夹克蛮好看,蛮精神。
确实蛮好看蛮精神的。本来穿着显大,他把下端朝里折了折,就显小显合身了。其实男生个子高矮主要是下肢长短的差别,徐寿春属于下肢短的那种类型,民间俗称“矮脚虎”。
徐寿春经同学们一夸,心里特别高兴,决定说服宝存把皮夹克卖给他。这种类似飞行员穿的皮夹克在楚泽市面上至今还没有看到,是比较稀罕的服装,穿在身上很醒目,很威风,很时髦。
他问宝存皮夹克是多少钱买的。
“二十五块钱。”
“卖给我穿吧!我特别喜欢,又暖和又合身!”
“你先拿去穿。同学之间买呀卖的,多俗气。”
“我不能白穿,求求你卖给我!”
“唉,你这人……好吧,随你给多少钱。”
徐寿春立即拿出钱包,先掏一张十块的,又掏一张五块的,再掏时,宝存说:“好了,别掏了!”
于是就不掏了。
李中堂得知徐寿春买下宝存的皮夹克,讥笑道:“你这是要去相亲吧——凭你这身材也配穿皮夹克?充什么洋灯!”
徐寿春晓得他是出于嫉妒,毫不理睬,走起路来愈发昂首挺胸,神气活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