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铃……铃……铃……”电话的铃声在寂静的清晨响起,刺破了微弱的晨曦,伴着初秋的寒气硬生生地扎入耳膜,我浑身如过电一般感到一阵酥麻,右手本能地在枕边胡乱地摸索着。指尖触碰到手机冰凉的外壳,一把抓过,按下接听键。
“喂——”我慵懒地拖着长音。
“额,你是?……”电话那头的莎莎同样地将尾音拖得很长,不过并非像我一样因为慵懒,而是出于一种不确定的口气。
“我是冯同。”我满嘴睡意地回答着。
“哦哦,冯同啊,快点起床了,俞叔说我们最新上线的一单产品页面有些地方要修改,要我们现在马上去公司一趟。唉,大周末也不让我们休息,今早回来刚躺下没多一会儿就被他吵醒了,我已经开始收拾,准备出门了,你也抓紧啊,赶紧把东西弄完,回家补觉。”电话那面莎莎的语气略显急促,字与字之间密不透风,如机关枪般扫射着,仿佛北方冬天凛冽的狂风中夹杂着星星点点的冰雹,劈头盖脸地打了过来,激得我不由得打了个冷战,睡意顿时消散得无影无踪。
“哦。”我略显木讷地应道。
不等我话音落定,电话那面又是一阵连珠炮:“对了,把你昨晚答应借我的GnR的纪念版CD带来哈!”
我还没反应过来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手机里已经传出“嘟……嘟”挂断的声音。
我面无表情地望着雪白的窗帘,由于一时间找不到目光的聚焦点,大脑竟陷入了一片空白的状态。“这家伙还是这么火急火燎的脾气,毫无半点淑女形象。”我无聊地想着,“刚才她说什么,把GnR的纪念版CD带给她?我答应过她这件事么?还有,我有这张CD吗?”我心里暗暗嘀咕道,“嗯,我应该是答应过的,应该也是有这张专辑的。”
起身下床,拉开窗帘,外面一派灰蒙蒙的,远处的天际似乎与水泥马路以及混凝土工地大楼融为一体。刚刚熬过了闷热的夏天,接踵而来的竟然是一连半月的阴沉,诡谲的天气似乎比从窗口袭来、在无意之间逝过耳畔的风更加让人难以捉摸。
转过身来,看着阴暗潮湿,狭小且背光的房间,怅然失落的心情犹如那柜板夹缝中小强难以言表的喜悦。大学毕业四年了,我还蜗居在这么一个憋屈的房子里。
“周末还要加班,真是讨厌。”我独自对着墙壁咒骂着。
拿着洗面奶和牙具走入盥洗室,对着镜子望得出了神,看见一张比刚才窗帘更加惨白的脸,心里一惊,“我怎么已经憔悴成这般模样,用面容枯槁来形容自己真的一点也不为过。”我睡意朦胧地想着,陡一转念,“唉,下次一定得和他说好,不要折腾到那么晚,虽说昨天是星期五,但是现在星期六的临时加班就像上海的天气一样难以预测。”
拧开左边热水的龙头,自来水哗哗地倾泻而下,冲击着水槽底面的瓷砖而杂碎溅成雪沫四散开来,氤氲上升的水汽在光洁的镜子上涂了一层淡淡的薄雾,镜子里面隐隐呈现出一个身影在我背后,半倚在盥洗室的门口,阴阴地冲着我微笑。
“又开始在心里自言自语了?”他略显阴阳怪气地问道。
“你管我?”我也没好气地回答,毕竟大好的周末被一个要加班的电话从温暖的被窝里拖出来,心情自然是不会好的,语气也就可想而知了。“还有啊,以后晚上别折腾到那么晚,这早上起床眼睛都睁不开,腰酸背痛的。”我一边打着哈气,一边抱怨着。
“昨天可是星期五哎。”他强白一句。
“星期六早上就不能加班吗?俞叔压榨员工你又不是不知道,按他的理论,只有周末才叫加班,平时那叫正常出勤。”我回了他一句。
“好好好,下次注意,不玩儿到那么晚了,不过你不知道,咱和莎莎昨晚在酒吧跳得那叫一个HIGH啊,简直可以称得上是劲爆全场啊!整个舞池都快成为我俩的专场了。”他眉飞色舞地形容着,眼角一瞥,看我兴趣不大,也就兴味索然了。
“我昨晚答应把RnD的那张纪念版专辑借给莎莎了,你别忘拿给她,第三排左数第二个抽屉就是。”他提醒我。
“嗯,刚才莎莎电话里说了。”
“你开心地加班去吧,我回去休息咯。”他一脸坏笑,幸灾乐祸地说着。
“滚开,少得了便宜卖乖。”我嗔怒着把他轰出了盥洗室。
刚拧上龙头,他又探了头进来,“对了,昨晚外面下雨,我回来时还没停,一路小跑着回来还是被淋透了,你出门别忘带伞啊。”
“阿嚏——”我狠狠地打了个喷嚏,这回看来真的是要感冒了。臭小子,老给我惹事,这回感冒又不知道要几天才能好。
“这事儿您可别骂我,你也曾把我折腾感冒过,记得不?”他笑着说道。
我无力地叹了口气,不作回答。
拎伞出门,一阵秋风趁机沿着领子与脖颈间的缝隙窜入,令我不禁打了个寒战,从睡意未消的朦胧中被拉回到浑身通透的清醒。刚才和莎莎在电话里说的那句话不停地在脑海中旋转:“我是冯同!”
二
我是冯同,平凡的名字背后是一个再平凡不过的男生,穿着千人一面的白衬衫搭配蓝色旧牛仔裤,脚底是廉价的平板跑步鞋。从一个平凡的县城里来上海读大学,毕业后在学校附近创智天地的一家小型团购网络公司找了个差事,每天的工作就是不停地为各类相似甚至重复的产品写出不同的文案,同时凭着自己少得有些可怜的PS和网页排版的技术来完成一单单页面。所谓“文案”,不过是百十字的产品简介,加上团购有效期、折扣和消费注意事项等等,有时整个一单文案里最凝练且富有文采的句子竟然是“本单产品最终解释权归商家所有”;而页面排版,也只是从网上搜罗各种相关的图片,不管侵权与否地一律下载下来,稍作修改再按着网络后台的模板机械地粘贴上去而已,反正我们公司网站点击率低,不会有人来告我们,即使有人,大不了撤了页面,死皮赖脸地拒不承认就是了。
“火锅、SPA、婚纱摄影、西塘一日游……”我每天从早到晚,周而复始地在这些所谓“项目”中推磨,而驴子推磨尚且可以戴着眼罩,眼不见心不烦,而我“推磨”则必须终日对着电脑屏幕,直到看得两眼发黑或是眼前发白。
是俞叔喜欢管这些东西叫“项目”,按他的话说,我们每天都在接触各式各样的电子商务项目,这既是对年轻人能力的挑战,也是对我们经验的磨练。虽然这些文案让一个初中生来写也绰绰有余,现在却是我一个中文系毕业的大学生在这座城市赖以生存的基础,一单文案对我来说就是一份盒饭或者几个小时的房租啊。
俞叔在我工作刚好满一年的时候,将我“破格”提升为“项目经理”,虽然整个项目部只有我一个人,而我成为“经理”后,每日的工作依旧是在各类火锅与SPA中挤牙膏似地写着产品介绍。但我的工资的确由之前的每月二千八涨到了三千,虽说是税后,却恰巧和税前一样多。
“冯同,俞叔找你!”浓厚且响亮的摇滚女中音瞬间涨满了整个办公室,在我耳边嗡嗡地荡着回响。
说话的人是莎莎,从东北老家不远千里来上海求学,读的是新闻传播专业。她本打算来大上海的舞台上一展身手,组个乐队,像《我为歌狂》里演的那样,追求自己的个性生活,左耳上四个明晃晃的耳钉,似乎向大家诉说着她那十足的后现代摇滚女青年的派头。但是现实情况是她乐队没组成,参加过几个地方台的歌手选秀节目,但都是海选时便名落孙山。大学毕业两年多的她只能窝在这样一家小网络公司做“行政经理”,主管“行政部”。她的这个经理和我的那个一样,也是单枪匹马地上阵厮杀,全无助理或部门员工,每天的工作内容是负责接、打各种商家和消费者的电话。而到了晚上,据邻桌的小齐神秘地透露,她则是游荡在附近的一家名叫芭娜娜的酒吧之中,是真是假?反正我从不会去,也从没去过,自然不能确认。
整个公司的业务流程就是由“销售部”联系商家,之后“行政部”把商家的产品信息记录整理好递交“项目部”,由“项目部”完成产品项目的策划、设计、并线上推广,最后的款项结算或如果遇上消费者投诉,则仍由“行政部”负责处理。而后者“如果遇上”的概率,总是远远大于前者。当然,在这个信息化的时代,对于一家网络公司来说,这一切环节都离不开“技术部”的大力支持,诚然,我们的技术部真的没什么实在技术可言。
“嘿,干吗呢,俞叔找你,你怎么还坐那发愣没反应啊!”邻桌的小齐捅了捅我。小齐也是外地来上海读大学的,学的是计算机专业,大学时本来一心想靠编程序申请专利养活自己,甚至一度猖狂地以为自己会成为下一个比尔盖茨或是李开复,但最后总是天不遂人愿,毕业两年多还在这家小网络公司做一名“码农”,不用说申请专利了,他现在估计连怎么独立设计程序都忘光了,因为他每天的工作就是在后台重复性地修改各种网页代码,再辅助我把我写的文案和图片生成页面而已。
“哦哦。”我连忙反应道,如梦初醒,一时间不知所措,有些手忙脚乱地支吾着。这七月份的上海惹得人心慌,尤其是在这通风不畅的小写字楼里,气闷得不行,加上长期对着电脑屏幕进行单调的重复性操作,总会让人大白天的昏昏欲睡,到了晚上却又彻夜失眠。其实,我已经搞不清我是因为白天昏昏欲睡而夜里失眠,还是因为晚上失眠而导致白天昏昏欲睡,或者两者兼有吧。反正自从今年入了夏,我的失眠症状是一天严重过一天。
“快过去吧。”小齐低声说。
“好,好。”我赶忙站起来,腿猛然顶开椅子,发出了刺耳的摩擦声。
“喂,俞叔肯牺牲工作时间来找你谈话,说明问题不轻啊,你小心点儿哈。”小齐狡黠地说着。
我快步走到俞叔办公室——一间独立的经理室兼销售部办公室门口,里面坐着我们公司的CEO兼“销售部”总监俞叔。“部门总监”固然高于“部门经理”,而像我、莎莎、小齐按着公司规定,需工作满三年才有可能胜任部门总监,只不过这部门总监与部门经理之间职责与权限的差异,我还没有弄得很清楚,或许只是不同层次上的光杆司令吧。俞叔虽说是销售部总监,但他的销售部里也既无经理,又无助理。虽说他是整个公司的CEO,他的秘书却由“行政部”经理莎莎兼任,俞叔说行政部和秘书岗位合二为一,更有利于提高工作效率,这在商界有个专有名词,叫作“有机整合”;不过这究竟是有机还是无奈,谁又说得清呢?
于是乎你可能已经懂了,我们公司一共只有四个人,CEO兼销售部总监俞叔,行政部经理兼CEO秘书莎莎,技术部经理小齐,项目部经理我——冯同。对了,准确地说应该是四个半人,还有每天下午四点准时来打扫卫生的清洁工王妈,只是她不是我们公司请来的,而是每天负责打扫整栋写字楼,并且俞叔正在考虑要不要辞掉她,让我们三个轮流打扫公司卫生,以便每月可以少缴一点物业费。
三
我拉了拉西装的下摆,清了清嗓子,“咚咚”地敲了几下门。
“谁啊?”里面的问声官腔十足,透着一股阴阳怪气的“字正腔圆”,如果抽调时间背景,你完全可以把它当做清宫戏里公公的上佳表演。
“我,冯同。”我假装正式的声调回答道。
“哦,进来吧,门没锁。”
我轻轻推门而入,看见俞叔坐在老板台后面,眯缝着眼睛盯着惨白发亮的电脑屏幕,见我进来,用余光瞟了我一下,随手拿过一份文案,甩了过来。
“这单‘河里捞’火锅的文案是你写的么?”俞叔冷冷地问道。
“额,是的。”我拿起文案,佯装看了一样,然后回答道,心里却在犯着嘀咕,“整个项目部只有我一个人,这文案不是我写的,难道还是鬼写的不成。”心底虽是恨恨地骂着,嘴里却轻声到了恭敬,甚至有几分卑贱。
“你瞧瞧你的文案,写的是什么?”俞叔的声音猛然提高了八度,语速也成倍地加快了,“‘河里捞’的特色是鸭血和豆腐,还有自助畅饮,你看看你写的是什么,什么精美新西兰小肥羊!哪儿来的新西兰小肥羊,要我把你剁成小肥羊吗?”俞叔气呼呼地说着,“还有你看看这个错别字,‘腐竹’能写成‘辅助’,‘生菜’能写成‘生财’。你写的时候脑子在想什么?成天就想小肥羊了吗?”
我本来还在梦游中似的,被他这一骂,顿时清醒了,偷眼看了下俞叔一鼓一鼓的腮帮子和上下游动的喉结。连忙解释说“不、不好意思,我最近几天经常失眠,精神有点恍惚,我立马去改这个文案。”最后几个字由于实在太唯唯诺诺,还是边讲话边吞咽着口水,声音已经小得连我自己也听不清了。
“和你说了多少遍了,年轻人工作要认真,难得你刚进入社会就有这么好的锻炼机会,刚毕业一年就能升作部门经理,问问你身边同学有几个能做到这点?还得是我们公司不论资排辈,唯才是举,才有你今天的成绩。你前途是无量的,不要骄傲啊,千万不能成天迷迷糊糊,毁了自己,要趁年轻好好打拼事业。”俞叔看我一副吓破了胆的窝囊相,语重心长地教育起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