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不知多少时候,我那飘荡着的睡意再次把我浮上岸来,耳畔隐隐听见脱鞋的声音,“嘣”一只鞋掉到了地板上,把本来和谐的钟表旋转的声音搅乱,也在我的睡梦的湖水中央投下一颗石子,泛起层层涟漪,我努力地想睁开眼睛,却怎么也睁不开,只觉得床晃动了一下,听见床板与床腿间“咯吱”响了一声,好像有什么重物被放到床上,之后我便全无知觉。
八
慵懒地翻了个身,只觉眼前被不知什么光亮微微刺痛,用手遮了一下眼睛,意识似乎逐渐走向清醒:天亮了。
天亮了?我竟然睡着了?这江湖郎中的药还是挺见效的嘛!不是,还好我一次吃了四粒,要是像他告诉我的每晚一粒,昨晚绝对睡不着。嗯,睡得好舒服啊,我长长地伸了个懒腰。哎呀,我突然想到了什么,好似一股莫名地电流瞬间流经我全身,停在半空中的懒腰也随之石化,“现在几点了?”因为最近一直睡不着,即使浅浅地眯了一会儿,也不过五点多钟便自然醒来,所以我最近一段时间都没设闹钟,而昨晚是真的睡着了,睡得连衣服都没来得及脱,窗帘也没拉上,竟仅脱了鞋。
慌乱中随手抓过枕边的手机,随便按了一个键,没亮?手机关机了?NOKIA以待机时间长著称,我一般都是白天插公司电脑上充会儿电,然后就可以用大半天了啊,再说昨晚睡着了也没用手机怎么就没电了呢?莫不是我电池老旧退化了?
我此时没心思多想,翻身下床,瞅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十点十五!啊,这回必死无疑了。竟然一觉睡到这种时候,不仅是迟到,还可以说是整个上午的旷班。按俞叔的规定,迟到十五分钟,扣当日工资;迟到一小时,扣一周工资;迟到一小时以上,就算旷班了,有旷班行为发生的,可是要扣光当月工资的。这个月底房租到期,扣光这月工资我可怎么活,俞叔、莎莎他们现在一定疯了似的在给我打电话,我手机又恰巧没电关机了,他们从八点上班打到现在,哦,天啊,他们足足给我打了两个多小时电话,而我这却在床上睡大觉、抻懒腰……
我急忙把脚塞进鞋中,因为一时慌张塞反了,真是越忙越乱。还好昨晚睡觉没脱衣服,这回倒节省了穿衣服的时间。我头不梳脸不洗地冲出了房间,出门时强行把手机开机,在手机闪烁的几秒钟内隐隐显示了十几个未接来电与未读短信,然后手机屏幕便像回光返照后彻底死去的人一般完全黑了下去。
我住的地方离公司很近,走路的话大约十五分钟路程,其间有一班公交车,但只是坐两站就要下车,还要花上两元钱——上海的交通费总是贵得离谱,于是我每天都坚持走路上班,一方面为了省钱,另一方面我也不高兴每天上下班高峰去忍受沙丁鱼罐头似的车厢;此外走路更是可以权当锻炼身体。现在人们锻炼身体都要花很多钱去健身房,而懒得每天走几步路,实在想不通,或许那是人家的一种生活档次与消费水平的标志吧。
刚冲出家门,恰逢一辆公交车靠站停下,我想也没多想,便一个箭步飞进车内,把坐在临近门口的老大妈吓了一跳。因为错过了早班高峰,车上还是挺空的,我找了个临窗的座位坐下,调匀呼吸,长舒了一口气。果然是太久时间没有如此激烈的运动过了,刚跑上几步就气喘成这个样子。但话说我会不会是药吃多了才睡到这般时候的?不会,我一定是吃了四片才睡着,只是太长时间的缺觉让我一下子睡到了这种时候……嗯,这都是正常生理反应……要是像那个大夫说的每日一片,肯定还是睡不着……我脑海中刚刚形成了一个问题,便霎时出现了好几个强有力地否定的回声,众声喧哗般交织成一曲复调。
还不知道俞叔会怎么处罚我?又一个问题如泉水般从地表涌出,只是这次脑海中到没有形成什么回复,而只觉得心里空空的,额头与两鬓,不禁有冷汗冒出,分不清是刚才跑得太急还是心里太紧张的缘故。
车到站了,我还没等车门完全打开,便“噌”地一下把自己从车中射了出去,一个不怎么完美的抛物线,打着趔趄地着了地,踉踉跄跄,险些摔倒。
刚立稳脚跟,又飞身向公司跑了起来,风呼啸着聚涌向身后,好像跑得虎虎生风,帅气得很。只是脚掌砸击柏油马路时发出的“啪啪”的声响、从脚底传来的阵阵酥麻与钻心的痛时刻在提醒我,我跑步的样子一定丑极了。
我一路狂奔地冲进了写字楼,门口的保安想拦住我问个究竟,刚伸出的手被我奔跑时产生的巨大惯性弹开,我与他擦身而过,用眼角的余光瞟到已被我甩在身后的他似乎在掏着对讲机,应该是想和楼里的保安们联系吧,管他的,先到公司才最要紧。
写字楼里拼贴而成的大理石地砖光滑得可以看见那些西装革履且来去匆匆的众生的倒影,而我这蓬头垢面、及在床上翻滚了一夜已然净是褶皱的廉价西装,让人不忍细看。
我如炮弹一般地冲进了办公室,弹头落地所引起的气流的余波与四散的灰尘,令办公室内部瞬间定格,正在打电话的莎莎和正在复印材料的小齐双双愣住,四只眼睛如火炬般直直地望着我,仿佛在说:“你死定了”。
我来不及多想,快步走到俞叔的总经理室门口,轻轻叩了几下门。
“进来!”俞叔似乎已经知道是谁在敲门了,毕竟刚才我撞开办公室门的声音确实很大。
我战战兢兢地进了办公室,俞叔似乎在看什么材料,斜着眼,用眼皮翻了我几下。阴阳怪气地问道:“几点了?”
我清楚地知道,这时候不管回答几点了,不管作何解释都是没用的,只能赶紧认错,求个宽大处理。“对、对不起,我昨天去看了您推荐的那个心理医生,吃了他开的安眠药,然后就睡过头了,我下次一定,一定注意。”我连声道歉。
“我问你几点了?”俞叔声音抬高了一个分贝,似乎是一定要从头开始折磨我一遍才肯罢休,我微微扭头瞄了一眼身后门上方的挂钟,也看到了贴着门向里面努力窥视的莎莎和小齐。
这两个家伙,看什么看,俞叔一定是发现他们在偷看,才要故意整我,杀鸡儆猴的,该死的。我鼻子里轻轻地哼出了一口气,轻到除了我之外别人都听不清的地步,然后低声回答道:“十点半。”
“十点半?那公司规定的上班时间是几点啊?嗯?”俞叔接着明知故问。
“八点。”我好像一块被放置于案板上,任人切割的肉一般,等待着俞叔下一刀会切向哪里。
“公司的规定是什么你应该知道吧?”
“恩。”我无奈地点了点头。
“规定了什么,说给我听听。”俞叔继续得理不饶人。
“迟到,迟到一小时以上,按旷班处理,旷班一次,扣除当月工资。”我鼻子里呼出了一口气,不过这次的声音比之前那次大得多。
“那你觉得这个规定合理吗?”俞叔显然是听到了我心里的不满,问道。
“挺合理的,我觉得。”我违心地应着。
“那怎么办就不用我明说了是吧。”
“嗯,我知道。”
“行,赶紧出去干活吧,白天没做完的,晚上加班补回来啊!”
“好的,谢谢俞叔。”
我转身出门的一瞬间,听见俞叔似乎在自言自语,又似乎在说给我听:“现在的年轻人啊,玉不琢,不成器啊!”
九
我憋着一肚子窝囊气把自己重重地摔在椅子上,大拇指用力一扳,按下了电脑的开机键,随着电脑逐步进入开机状态,小齐凑过来安慰我说:“别往心里去,这几天好好表现表现,多加加班,俞叔会原谅你的,最后发你半个月薪水,还是有可能的哈。”
“发什么发!”我不耐烦地打断他,“什么原谅我,我有多大错啊,不就多迟到了一会儿吗?”
“谁说不是啊,因为这点事扣一月工资,唉!”小齐接话道。
“这就不是扣工资的事,你说我来这儿都一年多了,迟到过吗?这是第一次吧,怎么就得理不饶人了啊?”我故意抬高了一个声调。
“你、你、你小点儿声,还嫌事儿不够大啊!”小齐捅了捅我,压低声音说道。
“我跟你说,我还就不特意好好表现巴结讨好他,今天加班我认了,我迟到的时间我补回来,之后每天正点下班我就走人,我才不理他高不高兴。”我昂着头说着,显出一份骄傲的神情。
“说得好,就该这么干。”莎莎不知什么时候也凑了过来,赞许道。
“可是这……”小齐似乎又要争辩什么,应该是想继续向我们灌输他那套“人在矮眼下,怎能不低头”的理论,并且一如既往地说俞叔不过是刀子嘴豆腐心云云。
“你一边待着去,都像你那么没用。”莎莎猛地打断了小齐,且白了他一眼。
小齐吐了吐舌头,知趣地回到了自己的电脑前,继续弄他的代码去了。
我把手机插到电脑上充电,刚刚按开机,一条条看着早上错过的电话和短信,俞叔、小齐、莎莎、俞叔、莎莎、俞叔、俞叔……小瑷?小瑷的未接来电?她来电话干什么?她上班时从来不打电话的,我疑惑地按下了回拨键。
“喂,冯同啊。”电话那面传来了熟悉却又陌生的声音,传来了我女朋友的声音,传来了我将近半个月没见过的甚至没怎么联系过的已颇感陌生的女朋友的声音。
“小瑷啊,”由于太久不和她联系,我一时间竟不知道该怎么措辞,显得有些局促,“我,我早上手机没电了,刚开机,你打我电话什么事啊?”这句看似正常的问句刚出口我就后悔了,女朋友非得有事才能打电话给你吗?于是我连忙改口“哦,不,那个,你最近怎么样?在上班吗?累不累啊?”我佯作关切地问着,眼睛已经开始读早上收到的工作邮件了。
“哦,还好,我正在给下午的公司会议复印材料,对了,你今晚有空吗?一起吃个饭?”她怯生生地问道。
“哦,今晚怕不行了,要加班。”我随口回答,但马上又觉得半个月没见到女朋友,人家主动邀约我还这么随意地拒绝掉好像不太好,便又加了一句,“要不明晚吧,明晚我有空。”
“好呀,好呀,就明晚。”
“嗯,你想吃什么?”我故作绅士地问道。
“嗯,就五角场那家耶里夏丽吧。”
“啊?”我略吃了一惊,因为刚才那句问话,完全属于我没话找话的随口一问,而她这么一回答确实出乎我的意料。我俩之前见面约会,也就是一般的兰州一拉或是廉价且实惠的川菜馆、东北菜馆一类。这去耶里夏丽还是第一次,虽说那家耶里夏丽不会太贵,但人均至少也要七八十,这两个人加一起就要小两百啊。她为啥突然定这儿呢?莫非有团购优惠?不会啊,我做这行的都没看见,她是怎么知道的?这些问题我只能在脑子里想想,自然是不敢也羞于问出口的。
“好好,明晚六点半,五角场那家耶里夏丽楼下见吧。”我嘴里答应着,手里一刻不停地点开了百度团购,开始寻找耶里夏丽的团购优惠信息,可惜最后无果而终。
挂了电话,小齐又一次凑过头来,眼里闪着异样的光芒,“女朋友啊?”
“嗯。”我机械地点了点头。
“明晚耶里夏丽啊?小伙挺有情调的嘛!”小齐操着怪异的语调说着。
“哦,她想去吃。”我不知该如何回答,随口应付一句。
“看看,看看,这有女朋友的人就是不一样,你瞧,冯同今天穿得也特别的帅!”小齐一边说着,一边拿眼神和莎莎“交流”着。
“那是啊,都像你啊,一辈子也找不到女朋友。”莎莎讽刺道,“但话说以前我一直以为你俩的审美打扮都是一个水平的——服装搭配能力为零,今天看来冯同比你强不止一点半点啊。”莎莎边用目光打量我,边噘着嘴说道。
啊?我的打扮?我一脸疑惑地低头看了看自己。我的天!我今天除了外面套着的休闲西装还算正常外,里面竟然是红色条纹衬衣,下着蓝色牛仔裤,然后白色运动鞋里面赫然一双红色的高筒袜!我怎么会穿成这样,我怎么能把红色衣服和蓝色裤子一起穿呢?还有那红色的袜子,那是本命年时老妈送我避邪的,怎么穿出来了?我后悔地看着自己,绞尽脑汁地回忆着昨晚自己什么时候换的衣服,却无论怎样也想不起来。
突然一抬头,看见莎莎欣赏的目光,四目相对,莎莎见我略有懊恼的表情,不禁一愣,随即说道:“这可是今年潮男的流行搭配款,你不要说你不知道,然后偶然撞上了。”看着我迷茫到无辜的表情,她已经知道,我确实是偶然到不能再偶然地撞上了。
“哼!”莎莎不屑地走开了。
到了第二天晚上,我顶着俞叔略显仇恨的目光准时下了班,匆匆赶往耶里夏丽。当我到的时候,小瑷已经在那等我了,一身干练的职业女装,梳得整整齐齐的马尾,配上淡而不腻的素装,显得干练而清爽,猛一见面,我竟然差点没认出来,真是太久不见了吧。想你想得都想不起来了,这句本来情侣间打情骂俏的玩笑话,现在形容我似乎是恰如其分。为什么看见小瑷竟想到的是“炒素什锦”这个形容词,果然是到了饭店门口,馋虫作怪啊。
和小瑷并肩走进耶里夏丽,门口的那只招财猫手臂上下摆动,既是在招财,也是在欢迎来客,或者说欢迎来客就是在招财或许比较妥帖。
进了大堂,不由得被这里的布局隐隐打动,夜幕色的天花板,点缀着忽明忽暗的星星点点,与那晕晕的灯光交织在一起,映在那些乳黄色的桌布与地毯上,吞吐出一份格外的温暖与舒适。那些星星仿佛是真的,不断地眨着眼,而此时扑扇得更厉害的则是小瑷充满好奇与惊喜的大眼睛。靓丽的服务员身着华美的民族服饰穿梭在餐桌之间,仿佛在涓涓溪流中跃动的精灵。虽然在附近生活了一年多,但我和小瑷都是第一次来这家店,这样的装潢,难怪价格会比较贵,我暗自赞许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