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此生与你相遇,无法摆脱,不管结局如何,当下我们在一起,我想那必定是神的旨意,引领我们向前,向一个伟大的未知前行。我信任你,一如信任神的指引,我愿安住其中,伴你同行。
1.家长喜欢给孩子贴标签,我们的任务是帮孩子撕掉标签。
两年前,某个九月的傍晚,一场强台风刚刚过去。
观城的大街小巷,湿淋淋的路面,树枝倒折垂地,积水漫过窨井盖,行人捋起裤脚趟着水过马路,店铺、景观灯、广告牌、住宅楼的阳台、屋顶,到处残留风雨肆虐后的痕迹。
快六点的时候,风定了,树止不动,西面的天空乌云消散,一道光穿透厚厚的云团,灰蓝、绛紫、糅合着酡红、橘金,层层涌向天际。
岑蓝攥着小巧的手提包,走在去心视野公司的路上。
她穿一身薄薄烟青色的工作套裙,看上去约三十几岁年纪,五官娟秀,黑发微卷披在双肩,一看就是知识白领。不过今天她走路有点匆匆忙忙的,这使她整个人像上了发条的机械闹钟,失去平日风摆杨柳的韵致。
是的,这几天,她心里也在刮台风,一场强度不小的台风。重要的事情说三遍:儿子出问题了,是心理问题,心理问题!
班主任说:小杰同学这种怪异的行为有四五天了。
用B2铅笔对准太阳穴猛戳,又移到鼻翼,下巴,“嗒嗒嗒”动作急促,快速,把好好一张小脸当马蜂窝戳,直到皮肤发红,直到“啪”地一声,英语老师甩下课本,神色严峻地站到桌前。
像上了瘾,这孩子的古怪行为,批评,教育全没用,第二天的英语课,B2铅笔又对准太阳穴“笃、笃、笃”开始工作,前额、鼻翼、下巴,同学们齐刷刷转头看他,第三天,第四天……
岑蓝的耳朵里“嗡”地一声,得了多动症?!
班主任又说:上学期啊,隔壁班有个男生拿刀片玩,后来刮手掌,手腕,去医院检查说得了强迫症,这学期还没来上学过呢。
她脑子里“轰”地一声,浑身都热燥起来。
什么?小杰有心理问题?邵丰的眼睛从子弹横飞,血花四溅的电脑屏幕转过来,紧绷的肌肉松动了下,说:好笑,我看你才有心理问题,你是该好好去查一查啦!
——好,我不和你说,一看他摆出这副架势,她掉头走开。
从北极岛回来后,邵丰就抱走枕席在书房睡觉,睡觉也算了,你爱睡哪去睡哪,乐得清静,烦的是看不完的谍战剧,天天“噼噼啪啪”,枪弹声炸药声,动静大声响也大,不管会不会影响到儿子。聒噪,是的,这个男人和无聊的谍战剧一样聒噪。
餐桌上方的圆顶灯投下黄晕的光,她坐在桌前,神情悒郁。小杰听到了他们的争执,悄悄开条门缝张望,像一只警惕的小松鼠,又悄悄把门关上,“喀嚓”一声轻轻落锁。
这一天岑蓝是无意中路过阅览室的,对,她在观城的图书馆工作。在阅览室,她捡到一张读者丢弃的《观城晚报》,上面黑粗的大标题很醒目:父母怎么和学龄孩子沟通?怎么解读孩子的反常行为?妈妈的焦虑怎么调节?后面有一个心理咨询专家热线。
有救啦!她像捡到宝贝,挟着报纸跑出阅览室,想了想,没有回办公室,绕到图书馆北面的小树林去打电话。这个心理咨询专家热线,通了将近40分钟。
对方是个男士,他平和又沉稳的语调,让她悬着的心踏实落地。
她记得当时抛出了一连串的问题,她的表达完全可以用语无伦次来形容,他可能觉察到她的焦急,在电话里笑笑,没有立即回答。她感到有点赧然,脑子里出现一幅画面:他握着听筒,面露微笑,身体坦然地靠在椅背上,等待她情绪的平复。
你的儿子几岁?读几年级?他问。
11岁,读四年级。她答。
你很敏锐,他说:一个家庭,亲子关系怎么样?夫妻关系怎么样?是什么导致孩子情绪外化?这些是需要先作个评估的。
从你的叙述来看,孩子应该没什么问题。多动症首先是心理出了问题,行为才偏离常模。他又说:呵呵,家长喜欢给孩子贴标签,我们的任务是帮孩子撕掉标签。
她琢磨着这话有道理,可怎么来解释怪异的行为呢?
情绪平复了,行为也会消失的。他说,从大量案例来看,孩子出状况,暴露的往往是家庭问题。想一想,近来家里发生过什么?你们夫妻俩关系如何?
北极岛!她条例反射般地联想到北极岛!北极岛那晚发生的不堪启齿的一幕!难道当时小杰看到了什么?
呃,这就是传说中的读心术吗?虽然隔了一条看不见的电话线,她却感到像被人点了穴,后背渗出“咝咝”的冷汗来。
这一带是建筑工地,避开堆积的钢架铝管和板材,再蹚过一段水洼地,前面高耸的写字楼里就是心视野公司。她抬头看了看晚霞里亮起灯光的那栋楼,猜测心视野在哪个位置。
这个心理专家叫方德泽,是观城心视野心理健康服务公司负责人。
十字路口亮起红灯,她停住脚步,顺手拢了把头发,又理了下裙子,心想,见面后怎么说?他会问什么?是小杰的问题还是她的问题?不管他怎么出手,她都要去接招,没有退路了,她再次无意识地攥住手提包。
手机响,一个年轻女孩自称是方德泽的助手叫罗娜,她说,因为临时接到通知,方主任要去省城处理一个心理危机干预,所以咨询要推迟。如有需要,可以换其他咨询师接诊。
啊,这样啊,她心头掠过失望,这一路来积攒的勇气从体内消失了。她又抬头看了看晚霞里亮起灯光的那栋楼,然后在亮着绿灯的十字路口掉头离开。
不知为什么,她没有删掉这个热线号码,她有一种预感,她与这个陌生的心理专家不是结束,而是开始。
2.有个声音在寂静中响起:你是不是又焦虑了?她悚然一惊。
两年后某个早春,风吹来寒冽,天色有点发灰,似乎要下雨,她拢紧围巾,抬腕看了看表,已经六点多了。
终于等到小杰出来,晃着高个子,低着脑袋玩手机。岑蓝递给他面包牛奶,他推开,她问他今天上课怎么样?他不耐烦地说就这样,她又问他下周考什么?他不答,目不转睛地两拇指飞动。
小杰同学13岁了,6月初要小升初考试。毕业班的孩子辛苦,天天起早摸黑,脾气也大起来,像他爸。这爷俩,爹是一大爆破筒,现在可好,小的也快变成一爆破筒了。
娘俩穿过马路回家去,对面驶来电瓶车,岑蓝拉他一把,他嚷嚷说:你干什么啊。她说:走路不许玩手机,说了多少遍不长记性。我刚才问你话还没回答我。他冲她大叫:你就知道问学习,婆婆妈妈的,更年期啊。她站住,气得大声说:邵诗杰,你在说什么?你再说一遍!不等他答话,她夺下他的手机“啪”地摔在地上。
晚上,邵丰倒没有冲她冷嘲热讽,只是说了一句:烧钱吧你,我再去给他买一个。她说:别买了,都是你惯的。他说:天天读书,人也快读傻了,还不让他玩玩手机啊。她说:玩手机就没心思学习,你没看春节就因为买了新手机,天天玩,这样下去怎么办,再不抓紧他怎么考重点二中?他说:重点不重点有那么要紧吗?地段中学怎么啦,老子高中毕业,现在不是混得好好的?她说:你是你,他是他,现阶段学习难道不是他最重要的事?你不希望儿子以后比你有出息吗?他不响了,他一听她搬出那套头头是道的理论就头大,好,好,随你怎么折腾,别怪小杰看你烦,婆婆妈妈的还知识女性,切,我看你是越来越像你妈了,他不耐烦地背过身,一会儿鼾声大响。她睁着眼睛,头脑清晰,没有睡意。
有个声音在寂静中响起:你是不是又焦虑了?她悚然一惊。
她不明白,为什么在邵丰眼里,天下无大事,一部谍战剧就可以优哉游哉;而在她眼里,儿子一点芝麻小事,都是不容忽视的大事。两年前,他们夫妻关系一度僵冷,濒临离婚;两年后,她的亲子关系又出问题——我的生活到底出了什么错?她快绝望了。
这个周日,她在阳台洗小杰的耐克球鞋,才穿几天又脏得没天理,她用牙刷沾了洗涤剂,细细地搓洗发黑的鞋垫。
门锁“咔嗒”一声,邵丰回来了,边换拖鞋边说:是,是,刘总,您批评得对。客户是指定不走中转船走直运船的,我没把好关。刚才我已经开过会。您看,能不能再给我点时间,我一定把这事搞定?
挂掉电话,他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手机一扔,闭上眼睛骂了句。
小杰从书房探出头,说:爸,你回来啦,很累呀?
是啊,邵丰说:卖身钿不好嫌呐,领导客户他妈的两头受气。说着睁开眼问:你在干啥,作业做完了?小心你妈检查。
嘿,我给你放松放松,小杰答非所问,走到沙发后面说:爸,你闭上眼睛坐直喽,伸手在他肩膀上像模像样地按摩,嘴里说:听从我的指令,保证让你舒服。想象你的头在放松,脖子以下开始放松,还有胸口,腹部也在放松……现在是不是舒服多了?
咦,邵丰抬头看看儿子:你这是从哪里学来的招数?
哈哈,这叫放松疗法,小杰得意地打个响指说:今天我们上了一堂心理减压辅导课,这个疗法把我们全放倒了,蒜头孙呼呼大睡,杰克乔打呼噜,我,他们说我流口水啦,哈哈哈。
喂,你爷俩在搞什么鬼?小杰,作业做完啦?岑蓝人在阳台,眼睛时刻关注客厅的动静。
妈,小杰冲她说:你帮我找找这个催眠大师,不愧是专家,太牛了,我想单独再去体验一把。
什么专家?她随口问,抬头把洗干净的球鞋夹在高高的晾衣竿上。
是心理专家,姓方,叫方德泽。我们叫他方叔叔。
什么!她扭过头,一只球鞋没夹牢,“啪”地掉到地上。
该来的还是来了。岑蓝边想着边握着手机朝小树林走。两年前,她在那里拨通陌生的心理热线,一个电话打了将近40分钟;两年后,她又去小树林打这个热线电话;后来她每次给方德泽打电话,就去那片小树林。
这次,在儿子升学考这桩大事上,她能得到他的指点吗?他能帮小杰顺利度过人生第一场大考吗……
又是一堆没完没了的问题,她不禁笑了起来。好吧,她承认心理医生不是巫师,不是测字看相的江湖先生,什么也别想,听专家说才是王道。
OK,电话很快接通了,可是她的笑还没完全展开,便像一把折扇,又生生地收拢回去。
3.他对声音有很强的辨识力,言为心声,是的,他擅长倾听心声。
方德泽是被一阵吵架声惊醒的。
昨晚,隔壁小两口来了帮朋友,年轻人K歌、喝酒、跳舞、闹到半夜才歇。大脑中枢神经兴奋,深更半夜的,两人又“哼哼唧唧”地忙活,那女的分贝一会高一会低,一会细长一会急促,波段时断时续,那个折腾。
说起来,这个小区样样好,就是隔音设施不好,特别夜深人静,每次隔壁卧室响起动静,他就想到自己。雪芬还像个孩子,玩心重,随心所欲,他只好一遍遍地关照她说:注意点,你听到隔壁什么动静,人家也听到你什么动静,明白吗?她云鬓松乱,脸红得像一颗熟透的樱桃果,嘴里说:这个时候,你还管别人,讨厌,讨厌!伸出粉拳头擂他的胸口。
昨天她在医院值夜班,他整理个案到很晚,又被隔壁干扰,后半夜两点多才沉沉睡去。
楼下起了喧哗,他起身拉开窗帘,看到车库库主和停车车主,一个嗓门高壮,一个架势彪悍,看样子要从嘴巴打斗升级到肢体实战,他拉拢窗帘。
这是一个有声世界。从早晨睁开第一眼开始,不管你愿不愿意,各种声音从各个方向汇集过来冲击耳膜。
刷牙的时候,对门“啪”地打开,小男孩脚步声一溜跑下楼,女主人尖利的喊叫紧跟其后:好好听课不许做小动作!不许讲话!放学不许乱跑!
车库前,遛狗的老太太喘着气跟他招呼:方主任早啊,哎呀,宝贝,慢点,等等外婆啊!
小区广场,妇女们在跳早场舞,音响上万赫兹,像一盆泼出的水溅湿耳朵:你是我的小呀小苹果,怎么爱你都不嫌多!红红的小脸儿温暖我的心窝,点亮我生命的火,火——火火火火!
大门口,车辆头尾衔接成长龙,有车主探头和保安说话,喇叭声迅速响起,此起彼伏,持续地尖叫,像拉响一级警报。
这是一个多么庞杂的有声世界。
他对声音有很强的辨识力,言为心声,是的,他擅长倾听心声——他是一名职业心理师。
翻开助手罗娜递来的工作计划单:预约咨询,团体辅导课,心协会议,个案督导,再加记者采访,网络课程推广……好嘛,又是安排满满的一周。
上午两个案例。
模样清瘦,衣着朴素的女教师不安地站在等候厅。一年前她感到吞咽困难,去6家医院检查,反复做B超10多次,均显示无病理性疾病,可她坚信喉咙里长了瘤,吃不下饭,睡不好觉,体重减轻,精神差。
这又是一例因配偶有外遇而引发的心理问题。比较特殊的是,她的公务员丈夫是个同性恋者。
“是的,我很难受,我的丈夫是一个同性恋者。
是的,我很难受,我的丈夫是一个同性恋者!
是的,我很难受,我的丈夫是一个同性恋者!!”
方德泽引导她大声说出这句话并大声重复,年轻女教师像哑了,张了张嘴就是吐不出来,这一年来,她没有对任何人说出这句话,它在她的咽喉里发酵、腐烂。
腮帮子肌肉一次次艰难地挤压,终于声音软软地出来,从无力到有力,随着述说的不可控制,胸腔激烈起伏,喉咙里发出长长的几乎令人欲呕的嘶叫,她趴在废纸篓前身体痉挛,一阵干呕。
身体是一个人情绪的管道,咽喉出问题与表达受压制有关——她在吞咽着不为人知的愤怒和屈辱。
接下来的工作是制定个性化方案,陪伴寻找体内的新生力量。像小时候人人玩过的万花筒,转一转,眯起眼睛换个角度看,开始意识、情绪、行为及身体的转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