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潜没有回答,柳清竹知道他多半是不信的。
但她自己却不得不信。
安国公府的大门,柳清竹还是第一次进。
她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到安国公府来,更没想过会是如今这样的情形。
安国公府的小丫头把她带到客厅之后,用异样的眼光打量了许久,才低眉顺眼地道:“公子正在午睡,吩咐了不许吵闹,所以只好委屈您在此稍候。”
柳清竹忙笑道:“我等着就是,姑娘请自便。”
那小丫头乖巧地福了福身,送上茶水点心之后,径自退了出去。
柳清竹只好盯着墙上的书画打发时间,可她本来不是什么风雅之人,只看了一小会儿就烦了,余下的时间,只剩下坐立难安。
这一等,就等到了傍晚时分。
若非小丫头每隔一段时间便过来添茶,柳清竹几乎要以为沈君玉是故意要晾着她了。
虽然沈君玉或许确实无心,但眼看太阳离西边的院墙只剩不到两竿的距离,柳清竹也不得不起身打算告辞了。
这时小丫头却飞跑了进来:“公子刚醒,奴婢已经替小姐通报了,请小姐少待,公子即刻就来。”
柳清竹道了谢,缓缓坐回原处,一颗心渐渐地提到了嗓子眼。
果然不过片时,沈君玉便跟带着几个小丫头,睡眼惺忪地走了过来。
柳清竹站起身相迎,一时却讪讪的,不知该如何开口。
沈君玉看见她,却是大吃一惊:“怎么是你?”
小丫头不知发生了何事,只得跪地请罪。柳清竹在自己手心里掐了一把,尽量平静地笑道:“若是萧门弃妇柳氏求见,想必离大门三丈远的时候就被丢出去了,没办法,只好借用一下赵家的名头。”
沈君玉斥退丫头,缓步走了过来。
柳清竹一直看着他的眼睛,心中忐忑不安,面上定然也是僵硬的了。
“清儿,我没想到……你竟然会来我府里见我。告诉我,这真的不是我在做梦吗?”沈君玉站在离柳清竹只有一步远的地方,痴痴地看着她,面上尽是迷茫的神情。
柳清竹心中一颤,慌乱地别过脸去,避开他的目光。
“清儿。”沈君玉又往前走了两步,伸手环住了柳清竹的双肩。
柳清竹浑身一僵,下意识地退后了半步,挣脱出来。
沈君玉给轻叹一声,歉然道:“对不起,我太高兴了。”
听他这样说,柳清竹越发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只得低了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沈君玉拉她坐下,自己便坐在她的对面,神情竟比柳清竹更加不自在,双手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尴尬的沉默持续了很久,沈君玉才期期艾艾地问:“你近来……过得怎么样?为什么回来京城……又怎么会跟赵家扯上关系的?”
柳清竹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把这段日子的事情避重就轻,大致说了一遍。
沈君玉耐心地听着,生怕漏掉了一个字。等她说完了,才轻声叹道:“我竟然什么都不知道……你来了京城这么久,为什么现在才来找我?”
“我……”柳清竹实在想不出自己该如何开口。
沈君玉却又忙道:“不,我不是那个意思,你不管什么时候来,我都是欢迎的……你能来,我很高兴。”
柳清竹知道他为什么高兴,也知道自己真的没有办法让他真正高兴起来。
这样一直僵持下去也不是办法,有些话,总是要说开的,否则只会越来越难以开口。
柳清竹咬牙起身,就地跪了下去。
“你这是做什么?”沈君玉忙起身搀她,脸上的笑容像是瞬间被抹掉了一样,换成一种既诧异又恼怒的神情。
柳清竹犟不过他,只得慢慢地站起身来,迟疑道:“我知道不该开这个口,可是……如今我能求的人也只有你了。”
她不肯坐,沈君玉也只得陪她站着,无奈地说道:“你知道我不会拒绝你的任何要求,何必用这个‘求’字?清儿,你想要我做什么?”
柳清竹袖中的手攥紧又松开、松开再攥紧,一瞬之间,已经产生了无数次落荒而逃的冲动。
“跟我说话,用得着迟疑这样久么?难不成,你是想告诉我,你终于决定来做安国公府的女主人了?”沈君玉的紧张只会比柳清竹更甚,他竭力想像平时一样笑得邪一点,但嘴角却僵硬得有些抽搐,毫不含糊地出卖了他的心情。
如果她这个时候可以说一声“是”,该有多好。可是柳清竹知道自己给不了这样的回答,她只能低头道:“我对朝中的事情并不了解,所以想来问你……萧家的事,还有没有转机。”
这句话用尽了她全部的勇气,柳清竹单手撑在桌子上,只觉双腿发软,浑身乱颤。
沈君玉眼角的笑意消失了。
怒意渐渐浮上他的脸庞,他定定地看了柳清竹很久,才带上疏离的冷笑,沉声问:“你是为了萧家的事,才来找我的?”
柳清竹不敢回答,可低头不语分明已经是默认了。
沈君玉再问:“你要救萧家?”
柳清竹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如果不是为了萧家,你永远都不会进沈家的大门一步,是不是?”沈君玉的声音硬邦邦的,冷得有些发梗。
柳清竹不敢说“是”,也不敢说“不是”,只能深深地埋下头,恨不得低到尘埃里去。
沈君玉笑出了声,柳清竹微微一颤,惊恐地抬起头来看着他。
她听得出,他是真的生气了。
她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可她别无选择。
“你先告诉我,如果萧家没了,你会怎样?如果萧家还有救,你又打算怎么办?”沈君玉慢慢地坐回原处,沉声追问。
柳清竹迟疑了一下,缓缓摇头:“我……并没有想过。”
她并不敢设想萧家没了会怎样。那是她的家,自从一乘小轿抬着她进了萧家大门的那一天起,就从来没有变过。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若是萧家真的落得个一败涂地的结局,她便是侥幸逃出命来,也不过是个有一口气的死人而已。
人真的是一种很奇怪的东西,总是在即将失去的时候,才知道自己一点都不洒脱。
“你没有想过?依我看,你是打算与萧家共存亡了吧?”沈君玉冷笑地看着她,一针见血地刺破了她所有的伪装。
柳清竹无可辩驳,只能沉默以对。
“如果萧家可以逃过这一劫,你是不是打算回去——回到萧家、回到萧潜身边去?”沈君玉显然并没有打算因为她的沉默而放过她。
柳清竹无言以对。
她并不敢对萧家逃过这一劫抱太大的希望,但若是真有那一天……
经历过生死之后,很多恩怨,其实真的可以放下了。
没有等到她的回答,沈君玉却露出一个了然的冷笑:“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如今你回心转意,萧家却已经身陷囹圄,所以你要拼尽全力为萧家奔走,生则同生死则同死?那么你为什么要找上我?你就那么笃定我会帮萧家?”
他的声音渐渐地变得很淡,先前的怒意,以看得见的速度被隐藏了起来。柳清竹知道,如果她再也看不出他的怒气,那时自己对于他而言,也就真的成为一个毫无关系的陌生人了。
一年前他对萧潜失望的时候,她曾经真切地感受到了他的伤心和失落,只是她那时万万不会想到,在很短的时间之内,她自己的所作所为会比萧潜当日更加伤人。
她很想落荒而逃,或者干脆告诉他,她并不是非救萧家不可,更不会跟萧潜重调琴瑟……
但她不能。
今日既然已经来到这里,她就已经没有给自己留下退路了。
柳清竹绞着双手,用尽量冷静中肯的声音说:“我并不是求你冒险为萧家奔走求情……今上多疑,你若为难,便当我今日没来过……若有可能,拉一把便能救下萧家一百多条性命,你……”
沈君玉打断了她的话,语气平静得听不出一丝感情:“我一向不是什么良善之辈,萧家一百多条性命,与我何干?我自己若不是世人眼中只会吟风弄月眠花宿柳的废物,也断断不会平安到今日,我何必为了一个萧家,把自己拖进那个泥潭?”
柳清竹怔怔地听着,许久才勉强挤出一丝笑意,颤声道:“我明白了。萧家命该如此……是我太强求了。抱歉耽搁你这么久的时间,我……告辞了。”
这样的结局,原是意料之中,柳清竹并没有太过失望。沈君玉这里已是如此,云长安那边似乎更没有了去找的意义,她是真的……无能为力了。
萧家煊赫数百年,此时也该到了荣宠的尽头,只不过是被她恰巧赶上了而已。
脚下是安国公府客厅平整光滑的地面,柳清竹却觉得深一脚浅一脚,几乎每一步都有跌倒的危险。她咬牙竭力保持着平衡,不容许自己在沈君玉的面前狼狈地跌倒。
柳清竹猜想自己一定走得很慢。因为她明明觉得时间已经过了很久,却还没有跨出门槛。
身后传来沈君玉毫无感情的声音:“如果我说我可以救萧家,你拿什么来交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