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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一生到底能走到何处

0.

我坐在屯道口的老井旁边有一顿饭的时间,一直听着井里的声音,起初井里只有风声,扔一块石头下去,大概有一分钟的时间,石头砸在井底泥上的声音才回传到我的耳朵里。

我便在那里骂:“你个狗日的,这么深的井也没水,要是别人不管,我早把你填了。”屯里的这口井打我记事时就在屯道边的水渠旁,水渠旁斜着对门就是山娃家。每逢雨天各家各户房上的雨水滴到院子里混着院里的水从水眼里流到埠屯公用的水渠里,水渠的水便顺着山渠绕进这口井里了。

这口井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是做涝坝用的,从来没有人治理过这口井这个不合理的用法,直至山娃这辈子过得平静时。

埠屯的大老爷曾对我们讲:“这口井的井身很大,内面足有十步地的宽度。井里的水用扁担勾上水桶就能舀上来,埠屯的人为了吃水近便依井而居,到我这一代这口井周围就住满了。”

“井里的水先是用一家人的井绳吊,慢慢井绳不够用,今天这家续一段明天那家续一段,怕续长了没用,当天吃水的人就续当天能吊上水的长度。久而久之,埠屯的人就都给那井绳续过段。”

埠屯有句话:“没续过绳,你哪知道埠屯谁家的娃?”就是讲你没有吃过这口井的水,就不认识埠屯的人。这口井干枯的时候山娃正好出生,他娘生下他两年后他爹病死了。山娃就帮着他娘干农活,农闲时去镇里拾垃圾卖钱贴补家用。在埠屯拾粪当地里的肥料。埠屯的老少爷们大小媳妇都知道山娃命苦。山娃能耐,老在屯子里瞎折腾,他上学到初中就让老师撵回了家,原因是山娃每天都去抓野兔根本无心思上学。山娃被学校撵出来时这口井便已经不在水沟里了。

埠屯的人断断续续在井口周围建了新院,慢慢迁了过来。井边的路分向各家各户,这口井也就被搁置于屯道之上。我又向井里扔了两块石头,手把到井沿上把头伸下去听。

我突然听见“咣”的一声,我很怀疑自己听错了,这时应当听见的是“啪”的一声。石头掉在泥上的声音实在不像掉进水里空荡。我便在井沿边又找了一块大石头再扔进去,这次我使劲把住井沿,把头伸过井口时才扔了石头。我看着石头从明亮处一直掉进黑暗中,井像一条大蛇口把石头吸了进去,随后我听见一声“咣”。我翻身起来,撒腿便跑。

我沿着屯道喊:“井里有水了,井里有水了。”我跑到山娃家里时,他正坐在院子里抽烟,我说:“井里有水了。”他吐完烟换了口气说:“嗯,早上淘开了水眼,现在井水肯定从水眼里往外冒呢!我淘开时看见井底周边有三口水眼,井底有两口,水很多,我怕井底的水眼闭上,就把那两口水眼掏到口朝两边了。”山娃说完说腰上毛病犯了进屋躺炕上了。他的傻儿子旺成带着自己的儿子在院子里抓鸡,搞得鸡毛乱飞,我抬头看见山娃家院墙的草盘根错节地穿在上面,一层绿草铺满了整个墙头。山娃从县城的面粉厂里回到埠屯大概也有二十年的光景。他刚回来时每回早晨还会坐在房檐下拿牙刷挤上药膏再伸进嘴里左擦右掏一番,等到他家房檐里的燕子因为他儿子旺成捣毁了泥窝而飞到别处去时,山娃的牙早就因为抽烟喝茶变得和驴粪的颜色无异了。

1.

埠屯前后都是山,进屯上山出屯下山,谁都嫌麻烦得要了人命。屯里的树木浓密,密得甚至太阳进来都变成了细细碎碎的斑点。埠屯的人都住在山上,山上除了住人其他的都是田,大块小块分布聚拢在山体上。山娃回来时随车运来一大堆面粉,那面粉堆在一起时在埠屯人眼里就是面山,可以吃上几辈人,甚至几辈人也吃不完。

山娃连夜给埠屯的人家每户送去一袋面粉,那面粉细里透白,面和起来筋道温润。山娃的面粉厂里生产的面粉这么好,山娃咋就回来了呢?山娃是在他娘磕死在檐水窝里第三天去县城的面粉厂当的工人。

那时山娃家养着牛,山娃娘每日拿拐棍把洋芋渣捣烂泡碎给牛喝,这样养下的牛有力气,耕地翻得深。时间长了山娃娘的拐棍让水泡朽了,她在用力拄的那一下子跌了下去。山娃张罗着把他娘埋了后,看到家里光墙面空地间便跑到县城挣钱了。约莫过了两年时间,山娃家的院子里长出了青草,院门上挂的锁有了锈迹时,埠屯的人大多认为山娃再也不会回来了。

埠屯的人因为井里没水就绕着山到山背处往山体中间挖了个洞,洞里往里走十米就看见水眼向下流水,水流下来聚到洞内挖的泉坑里。埠屯的人排队每天一家两桶水,水虽少但清甜,埠屯的风水先生说以前人们把水不当水,没有伺候好井里的龙王,还大兴土木动了龙王的势头,龙王发火把井里的水运到别处去了。

埠屯吃洞水的年月,山娃在县城的面粉厂干得很好。这时邻近几村的姑娘家都不愿嫁到埠屯,前些年嫁过来的村妇也抱怨说:“早晓得埠屯的井会干就不会来了,那会儿不是看上了自个现在的男人,是看上了埠屯的这口旺井。”每到夏日炎暑,吃洞水的人便白天干活晚上趁天凉在洞外排队等水,有时一排便是半个晚上甚至整晚。山娃从县城的面粉厂回来后打开锁了两年的院门,铲了院里的青草,里里外外清除了一遍。随后洒了高粱泡的水,高粱被泡得红里有黑,杀虫子灭苍蝇,这样一番之后再古老的院落也能落脚住人。埠屯山上山下都知道山娃回来了,每家一袋面,这得给山娃还个人情。有人煮了鸡蛋,有人炒了肉片,也有人做了布鞋,纷纷送进山娃家,山娃家因长草虚浮三两年的院子给踏实了,光油光油的,瓷实着呢!有人问起山娃在城里的境况,山娃随口就是:“好,还好,不错。”就是只字不提怎么回来了。山娃对大娘大婶们说:“有事请你们张罗一下,我也不小了,该有个家了,能给寻个妹子不?”

埠屯的大婶大娘们放出话去,山娃要找个婆娘。起初不见人上门来,山娃就在埠屯里说:“哪家婶子给我找个妹子,我送十袋大白面。”屯里的婆娘都夜里寻白天寻,看谁家的妹子能来给山娃当婆娘,自个儿也能再吃上大白面。这话也越传越宽。传到临近几屯的话就变成了“埠屯山娃家有座面山,谁家的姑娘过去一辈子就吃大白面,那山娃让面吃得白白胖胖力气大着哩,一只手能搬起个石磨盘”。其他屯的姑娘便嬉笑说:“埠屯没有水,去了吃白面不喝水呛着了可咋办?”话传大了也不好收拾。慢慢地大家伙都以为山娃找婆娘是别人寻开心的,无人当真了。

2.

山娃在家吃了四袋白面时自个的婆娘还没有找到,他心急了,早听说山背赵家老汉一口气生了七个闺女,他就不信全嫁了出去。山娃寻思好了,头一天晚上睡得早,第二天清早就出了埠屯奔赵家老汉家去了。

进了赵家的门看见有几个丫头在院子里又洗又扫的,猛然心里有点难过。自家就没有婆娘洗洗扫扫的。山娃走进房里,见老汉正在喝上午茶,便说:“你是赵家老爷?”老汉看来人是小伙就让坐下回答:“我是,你寻我有事?”山娃说:“你家有七个女儿?”老汉回话:“现在有八个,头两年在山林子里捡了一个。”山娃接上去说:“我想找个婆娘回家去。”老汉说:“哪有这样自个说媒的,你找个媒人来我们商量话。”老汉随后叫自个还未出嫁的四个女子进房来。

山娃细打量看到两个还未成年,成年那两人一个长得粗野,另一个看着嫩草一般。他指着嫩草一般的回老汉的话:“我就相中了这个。”老汉说:“巧娘是我捡来的,这娃命贱,你相中了就带走吧!这娃命贱是贱可我养活成人也不容易吃面吃菜还得穿衣。”山娃说:“这个您等着,我回家后就送过来给你。”老汉瞪着巧娘:“这娃娃啥都不知,也不是我赵家的人,你带走就行了,以后少了人我也不管,你别向我要人来。礼钱不给够可不成,至于我们的礼数就全免了,你今儿就带走,我也省得管一天的饭。你明儿把礼钱送来,送多少你看着来,够咱这方圆的礼数就行,也要让我心悦了,不悦我可要向你再讨回巧娘来。”

山娃领着巧娘到埠屯避着人进了家门,备了一晚上礼钱,第二日便送到赵老汉家去了。赵老汉看山娃礼钱够数还送了几袋子大白面便悦心说:“好好好,我赵老汉这辈子就吃八个姑娘的礼钱,现在看来七个够吃了,留一个给我送终。”

山娃走出赵家门就补上一句:“你个短命的,过不了两天就埋进土里。”巧娘在山娃家看见一大堆大白面,这才晓得别人说的不是假的。山娃对巧娘说:“不管你以前过的啥日子,吃的啥面,现在你就和我过日子吃白面。”巧娘说:“嗯,我就跟你过日子,我会洗会扫会生娃,会缝会补会做饭。”山娃听到这些笑着说:“婆娘会这些就够了。”

巧娘长得标致可人、心灵手巧,她爹娘把她扔了可真是遗憾,山娃在几天后熟知巧娘便产生了这等想法。巧娘对山娃说:“赵家老汉把我不当人,我也从未喊过他爹,那时应当被别人捡了去,不知上辈子欠了谁家的,这辈子先是被爹娘扔了,后又被那促命的赵老汉捡去当牛马。”

山娃说:“你当然是欠了我山娃的,现在你就是来还我的,你还了我,我还要还你对我的好。我也是个命苦的,爹死得早,娘也没见我娶个婆娘抱个孙子就去了。现在我娶了你也过上了好日子。”山娃巧娘没办红事也没通知埠屯的人就行了洞房结了夫妻。巧娘走在屯里被小孩子欺负,叫屯里人说,回家就让山娃知道了这事。山娃便叫屯里长辈来家行了家礼。后来的日子也平顺踏实,种了几亩薄田生了两个孩子,大的男娃叫旺成,小的丫头叫银娟。

埠屯家家户户靠山吃山,这也是不变不改的方式,自打井里的水干了,埠屯的人都出去找些活干,干得好了回家过个好年吃点荤腥,干得不好回家以示孝道报个平安。大多出去干煤矿,做装运活苦点没危险。不下井,下了井死里面出不来,去干活大多是自家孩子不大有力气的男人,怕下去了上不来孩子没人养成人。山娃也出去干活,他先前几年在面粉厂做技术工人,知道煤矿里边什么情况,他下井挖煤利索,每年比埠屯的人挣的钱都多。巧娘持家也厚实,日子过得有模有样,孩子眼看着就长大了。巧娘在家听了些闲话说她家的爹娘也在找她,找了有二十多年。

她家是距埠屯外河那边的人家。埠屯外的河里每年从上游能冲下很多东西,有桌椅板凳、衣服饰挂,也有肉果米粮,有时还有死人尸骨。大雨天河涨了水,埠屯的人从山上走一整夜下去站在河边拿网套套东西,套到的发外财,套不到的等下回。在埠屯人的念想中河那边的人家都是家缠万贯。巧娘日思夜想地想过去看看,她每到农闲就下了山去河边瞧瞧,她也开始打听河那边人家的详细情况。有人说那边的人家家有果园温棚,那里的人都把鸭梨给牲口吃。巧娘听到这些时眼里冒光圈。

3.

终有一日她给旺成和银娟烙了饼备了饭,收拾了自己出门去了。家里旺成和银娟吃完了饼喝完了粥还不见巧娘回来就哭着要娘。埠屯村的人给山娃捎话说:“你家婆娘跑了,她给你生完了娃养大了就跑了。”山娃听了这话往回赶,他赶回来时,旺成和银娟就吃着埠屯别人家的饭。山娃问起旺成:“你娘呢?”旺成说:“娘跑了,跟别人跑了!”山娃说:“跟谁跑的?”旺成说:“跟大楞跑了。”银娟接上说:“娘梳了头,洗了脸,换上了新鞋就跑了,跑到河那边去找她娘了。”说完就哭着要娘。

山娃这才向屯里人细细盘问:“你们谁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屯里人大概是说巧娘听了大楞的话跑到河那边去找她爹娘了。山娃在煤矿上下井干得好,能下到百米深,出来进去都拿手,这下回来就看两个孩子,自家婆娘跑了,这下不仅羞了先人还丢了自个的脸。

十里八乡都知道大楞是有名的光棍,四十岁了还讨不了婆娘,而现今把山娃这个有本事的人的婆娘拐跑了。山娃在埠屯抬不起头来,自个连大楞都不如,自家的女人跟个老光棍跑了。跑了就跑了,旺成和银娟可咋长大成人。山娃当着埠屯爷们的面跪下说:“我求你们了,你们帮我去寻我媳妇去,花多少钱吃多少粮都给我寻见,我山娃没有多少本事,欠你们的我下辈子来还,还不了的到老死我娃旺成来还。寻见了给我带回来,你们给巧娘说我不打她不骂她,她寻见她爹娘就好,寻不见就别跟着大楞了,家里还有两个娃没长大成人呢!”

埠屯的人第二天就出去寻了,有人去了河那边,有人去了山背里赵老汉家,还有人去大楞以前跑过的几个穷山恶水的野地。

住埠屯的计划生育干部通知说巧娘应该结扎了,生了两个,不能再生了。要巧娘马上去结扎,不结扎他们就没法给上面说。山娃对他们说:“巧娘跟别人跑了,跑了一年多,我们还没有寻见,寻见了给你们带过去。”住埠屯的干部一听说:“这还得了,跑了跟别人又生了,不结扎回来还和你生,你再寻不见就把你结扎了。”山娃心里清楚这些人心狠,不管别人的死活,女人结扎了还是个正常人,这男人结扎了再也不是男人了。

4.

埠屯的人大约寻了两年,没有巧娘的半点消息。住埠屯的干部在夜里进去十多个人抓着山娃就去了卫生院,下午把他送家里扔炕上了。山娃这时没人照理,旺成和银娟见自己的爹躺在炕上一动不动,口干舌燥话也说不出一句来,他们去厨房烧了面糊烤了面饼,往自家爹的嘴里塞,山娃嘴张开慢慢嚼着旺成和银娟早已烧得给猪都不吃的面糊和面饼,发出悲恸的抽泣。第二日埠屯的邻居知道山娃被结扎的事,他们拿着自家的鸡蛋,带着蜂蜜到山娃家里看山娃。山娃躺在炕上直勾勾看着这些人,他把这些人一个一个装在自己的脑子里,一个一个放在自己心上。

山娃约莫休息了几个月身体才恢复。三年后巧娘在半夜敲开山娃的家门。巧娘跪倒在地上对山娃说:“我听了大楞的话去河那边找我爹娘了,大楞带着我没有到河那边去,我们到了河上游很远的矿上。大楞把我锁在房里,白天出去运煤晚上回房里折磨我。我听说埠屯的人来找我,可我哭啊喊啊还是没有人听见,我现在逃出来了,逃回家来了。”

山娃什么话也没有说,旺成和银娟见了巧娘也不叫娘,巧娘跟山娃分房睡。山娃从此出门都锁着门,不让巧娘出去,他就没有把巧娘当成自己的婆娘,他是把巧娘看成别人的女人来自家住。这年的雨下得很繁,连着几天下个不停,埠屯山下的人都怕再下下去就叫水给带走了,带到埠屯外的河里去。

大家都随时想往埠屯山上走,终于那口当涝坝的井也满了,水满上来慢慢往屯道里溢。埠屯就没下过这样的雨,把那口枯井都能下满。山娃家的院门斜对着枯井,井里的水涌进他家里先是塌了院墙,水浸到院中间时旺成被水打倒一下子泡到了雨水里,水把旺成带着倒流到院外,山娃看见旺成被水带走了一下从房里出来跑去抓住旺成,旺成喊爹哭娘,山娃抓住旺成时旺成已经被带到了枯井边,再迟一步旺成就到枯井里去了,枯井就成了旺成的坟。

随后山娃带着旺成和银娟就往埠屯山上去了,在山上的洞里住到这场雨停了,他们才下山。巧娘在家里吓得几天几夜没合眼,她心里充满了憎恨,恨山娃和自己的儿女,恨自己的命,她在外那三年给大楞生了个娃,她这会儿就想起大楞和他的娃了。她想去矿上看大楞,可怕山娃和埠屯的人打死她,她跑了一次已经害得山娃没了半条命,再跑一次还不叫山娃要了她的命。

巧娘在外给大楞生娃埠屯的人谁也不知道。巧娘一妇二夫在埠屯也住不下去,她看山娃不把她当女人,虽说大楞对她不好,但自打给大楞生了娃,大楞就把她当成自己的婆娘。巧娘日思夜想能离开埠屯,她想出了一个方法,那就是毒死山娃和自己的一双儿女。

巧娘去江湖药人那里买来些治虱虫的药,看山娃下地去了,两个孩子又不在家去村学了。她烙到第三张饼时加进去了药,中午时间她烙完了八张饼。旺成和银娟回来后饿得跑到厨房去摸了一张凉了的饼就直接嚼了起来。旺成大小伙子半张饼不够填空肚子,又拿起了一张吃了起来。巧娘这时到自个房间躺着去了,躺了半晌听见院子里有人叫唤,出房一看旺成在地上打滚。巧娘这才知旺成吃了下了有药的饼,她自知山娃不会容她就出门又跑了。山娃回家时旺成快断了气,他给旺成用洗衣粉混了温水灌进口里,灌了一大洗衣盆后又灌了一瓶食用油。旺成喝下去不一会儿就泄开了,肚子里的所有东西都排了出来,排得满院子都成了粪坑。山娃把旺成放到院子里,他说:“看你娃的命,命好了明天早上爬起来,命不好了就叫老天收了去。”

旺成在院子里自生自灭了一晚上,第二日清晨他爬了起来,可神志已经不清了。山娃看着旺成哭倒在院子里对老天喊:“老天爷,上辈子不是巧娘欠了别人的,是我欠巧娘的太多,你让我这辈子换个法还给她。”旺成痴痴呆呆地接过银娟端来的面吃了起来,一边吃一边喊着:“女人,女人。”

银娟朝着旺成说:“哥,我不是女人,我是你妹子,同一个爹,同一个娘。”旺成还是不管不顾,喊着:“女人,女人。”山娃已经不是个男人,他也算是个残疾,旺成又被害得痴傻了。他在埠屯人的眼里不再是个有能耐的人,而是个地道的孬种。

5.

山娃在埠屯里都不敢抬头做人,他完完全全做了一个独立的人。巧娘跑到大楞那里又生养了一个娃。

埠屯的人都散开了巧娘不跟自己的男人跟别的男人而且给别的男人生娃一生生两个的言语。山娃心里下了毒誓:“你大楞几辈子人都不要回来,回来几个我就把你家的人砍死几个。”山娃打做完结扎手术起就没有以前干活的气力,一直虚弱着。腰痛,在手术后的愈合阶段也没有跟上营养,慢慢消瘦下来,到他儿子旺成能讨婆娘时,山娃就只剩下半张人皮,半小矬个。

山娃盘算着给旺成找个婆娘续上香火,也不至于把自己的根断了,又想自个这辈子受苦,让自个儿的下一代能转个转摊上个好婆娘。旺成傻傻痴痴的找个清醒能干的好女人不容易,山娃就盘算着给旺成换个亲,让银娟给旺成换个女人,这样也能拴着旺成的媳妇,不至于和巧娘一般跑得无踪影。

山娃跑这蹿那地寻着一户大儿子以前蹲过班房三十老几了没有寻着女人还有个小女人的人家,随后托人去说媒照看八字都合便成了亲。山娃嫁女娶媳同时办了喜事,旺成讨了个清醒的女人,能干不能干谁晓得?以后过日子才见分晓。闹洞房那天山娃就叫埠屯的小伙子们到旺成的新房炕上使劲折磨那姑娘,山娃说:“你们磨了她的性子,我和旺成以后好使唤。不然以后怕是她性子大还使唤不了。”

埠屯的小伙子们说:“长这么大,头个儿听说老公公让别人使劲玩自个儿媳妇的,这可新鲜。”旺成的媳妇那晚被撕破了上衣,解开了裤带,脸都被抓烂了,埠屯的小伙子们都说看见了旺成媳妇雪白的奶子和丰满的大腿。山娃说:“这样好,她才不敢在埠屯折腾,才能夹着尾巴低着头过日子,我早抬不起头了,我家旺成也抬不起,她抬不起是应该的,只要我家孙子能抬起头做人就行了。”

6.

银娟嫁出去给一个当过二流子的人当婆娘。日子过得毛毛躁躁,两年下来没见那二流子回过家,银娟就是个活寡妇。旺成的婆娘生了娃时,银娟就跑回了山娃家,银娟对山娃说:“我在那边过不下去了,我去那二流子家伺候公婆两年了,现在公婆都走了,我就回来了。”山娃说:“我娃做得好,你嫂子是走是留她瞅着办。你就留下给我养老送终。”山娃卖了自家积攒几年的粮食凑了两千元,他叫旺成的婆娘来,对她说:“娃,你要是走就拿上这两千元,你爸妈不在了,你哥几年没个音信,怕也是不在世上了,你一个女人家回家去没个依靠,我们家你也知道就这么个光景,打我祖上就不如人,到我就更不如人了,我就凑了这么点,你带上。”旺成婆娘说:“爹,我不回去,你们待我不薄,我就在咱家过活了。”说着把钱送回了山娃手中。山娃接着说:“你来埠屯,其他人待你不好,那是我不想让你学旺成他娘,你是个好娃,我亏待你了,你不要记恨爹,在埠屯好好过日子。”

埠屯的人传言大楞在外面耍流氓让黑道给解决了,巧娘带着她的两个娃到处讨饭吃。山娃听到了说:“才死了一个,还有三个。”说完就瞪着眼睛望着埠屯道上那口枯井。

山娃在埠屯学了一门手艺就是堆麦垛,他自打结扎后体力不好,性子也慢慢变得温和了。随后就学着干些埠屯传统的农活,每年麦收时间埠屯人麦子收到麦场里怕老天不争气下雨让麦子长了芽,埠屯的人便把麦子堆麦垛。堆得好的人家麦垛堆得圆,利水,还不倒,堆不好的人家三天两头堆,还给雨灌了,都用东西支着,看上去像散了架的树杈。山娃的麦垛堆得埠屯出了名,人人都看好,他给这家堆堆也给那家堆堆,依墙堆,离墙堆,堆扁的,堆方的,都成了拿手好戏。时间越长,麦垛也堆得越好,十多亩的麦子能堆成一个,自然麦垛也高了,山娃便去树林子里砍了两个树,做了个梯子,梯子架上堆麦垛,更好堆。

7.

巧娘带着大楞的两个儿子来埠屯了,山娃家琢磨着怎么把这三个人给弄死了自己心里畅快。巧娘厚着脸皮抱着旺成哭:“我娃这样是我这个畜生害的,老天咋不让我死了,把我娃给换得个清醒。”山娃踢了巧娘一脚说:“你别装模作样的了,你去死,死了还省事,你活着就害人,你咋不和大楞一起去死了,你就应该让黑道给一刀子宰了。”

巧娘带着两个儿子在埠屯里要饭,别人看着可怜给吃上一口,别人看着憎恨就吐两口唾沫。巧娘带的大楞的一个儿子叫二楞,还有一个叫三楞,二楞从小就跟大楞一般小偷小摸,曾在外面偷过别人家的钱,听说他到别人家去看见抽屉里有一沓钱,就抽了两张带回家。大楞看二楞能偷来钱便说:“我偷来的女人养下的娃也能偷,好,好,以后多偷便是,我娃真是有本事。”二楞见山娃家院墙边立着梯子便爬上院墙去院里,进了屋翻出了山娃卖粮食的那两千元,随手拿出来给了巧娘。巧娘知是山娃家的后提着一根木棒往二楞头上砸了去,三楞看二楞的白脑浆出来后就跑了。巧娘对躺在地上的二楞讲:“我害了山娃一辈子,还害了我儿旺成,今个儿不能再让你害山娃了,我就把你了结了,等我把这钱给了山娃再给你偿命。”巧娘顺着屯道到山娃家把两千元给了银娟,出了门就在枯井边上坐着,坐到晚饭时分便不见了,别人也只是看到她坐在枯井边,晚饭后再也没有瞅见过她。山娃见了二楞后说:“又死了一个。”

山娃回家取了一张竹席,把二楞卷起来扛到山沟里挖了个坑放进去埋了,没有埋起坟堆,就埋平了,把剩余的土都摊平在坑周围。埠屯的人看见三楞去埠屯外河那边了,是蹚着河过去的,远远地像被水埋了,但也不知死了没有,反正没有捞到过三楞的尸体,大概还活着到了河那边。

山娃对傻儿子旺成讲:“我做了个梯子,这个梯子给我弄死了一个,弄走了一个,还有一个是你娘,你说,你娘是要死要活?”旺成看着山娃一句没搭理就蹲门槛上晒太阳。埠屯的人依旧吃洞水,那个洞越掏越深,好似快要掏透了山,进去出来一趟就能走上耕一亩地的时间。大雨天的雨水照样流进了枯井里,起初枯井里有长头发漂出来,埠屯的人以为是驴打滚时在道上蹭下的毛,后来有指甲漂出来,大多都说那是驴的蹄子上刮下来的,再后来就有臭味飘出,雨水在枯井里发臭,臭得满埠屯像罩在猪圈里。埠屯的人用木棒伸进枯井搅半天搅得有东西缠在木棒上,叫五六个小伙子拉了上来,只见巧娘的头发缠着木棒,身上的衣物都泡烂成了软浆。

8.

埠屯的乡亲送巧娘到山娃家门前,山娃挡着自家的门说:“这女人不能进我家门,我也不给她送葬,你们从哪抬来的送哪去。”乡亲们眼看着说不动山娃便将巧娘抬出埠屯送到了埠屯外的河边,乡亲们给扔河里直接让水冲走了。

山娃坐在自家门槛上想象着巧娘那个毒妇的尸体顺着河的水冲走在石头污泥之中,他的脸色变得黑亮,心里不由松散了,他在想三楞那个野种是不是蹚过河到了河那一边,那个野种会不会去下游捞上巧娘被撞得零碎泡得腐白的肉尸。

旺成的媳妇这年正月初一生了个儿子,山娃取名初一,第二年正月十五又生了个女儿,山娃取了个名叫点灯。山娃满足的是初一和点灯看来还正常,没有遗传旺成的痴傻,他每日烧香拜佛盼着两孩子能顺顺利利地长大,那样他家的香火也算是旺了。等初一长到能跑路时,山娃做了个梦,梦见水龙王在他家门前盘卧着一动不动,第二日雨天,有条白蛇在山娃家门前卧着,埠屯的人管白蛇叫“白娘娘”,“白娘娘”顺着雨水溜到枯井里去了,山娃等了好多天也没有等到“白娘娘”从枯井里爬上来,人都说了“蛇往上爬从来不往下爬”,“白娘娘”肯定是在枯井里安了家,看枯井里的水龙王家产丰厚留下过日子了。

埠屯的洞水越吃越干,先前还能吃到清水,现在只能吃浊水了,每家舀上两桶浊水挑回家,淀下泥以后还剩两半桶水,用来做饭,后来人就习惯把洞水叫“饭水”,这水少得只能用来做饭,干其他的想都别想。

山娃在枯井边设了个香炉,上了一个月的香,然后向井里扔下了绳梯,他第一次下去时满身泥浆地上来了,他对人说:“井里几十年泥都积下了,这淘上来也要两三年,要淘到那时井的深度可能还没有水,还得往下淘。”屯里的人说淘就淘吧,洞水都吃不了了,淘了万一有水,我们埠屯也便旺了,淘了没水就是老天爷的意思。

后来的日子,山娃发挥他下煤矿的本事,去井底淘积泥,每有人吊上一桶泥就挖开看“白娘娘”在不在桶里,要是在桶里得把它放回去,生怕淘出来后井里再枯下去,枯个几百年几千年。日子长了,井也淘深了,吊桶上的绳不够用了,埠屯的人又开始续井绳了,这家续段黑绳,那家续段灰绳,吊桶上的吊绳花里胡哨像条彩绳,轮流淘井的壮丁都认得哪段绳是哪家续的。

泥淘得多了,没有地方去,就运到埠屯道外的阔地上去,先前是灰泥,挖深了是黑泥,再下来就是红泥,泥在阔地上堆着堆着就堆成个锅底形,中间因为人进不去就堆了一点,周围的泥堆了一圈又一圈,泥干结了牢得铲也铲不动,越堆越高,就形成了大锅底。淘井的时间比原想的长了些,用了五年时间,山娃出了井说:“现在到咱们先人那会儿吃水的深度了,还是不见水,我看那泥松散掉沙,肯定有水,再淘个十来米肯定能见到水眼。”

9.

这时点灯长成了大姑娘,她比初一有出息,初一和他爹旺成一般有点痴,不过还好,没有傻,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他照做就是了,没有什么想法,点灯不一样,鬼点子多得不得了,折腾这折腾那的,跟着她姑银娟到处疯,银娟回到家的这几年和旺成媳妇把整个家收拾得有模有样。点灯闹着要去城里有些日子了,山娃都不让出去,山娃说:“你就在家里,等再过两年把你嫁出去,安下心来做一辈子踏实的女人,别像你奶奶一样害了我还害了你爹,你奶奶是个毒妇,你就别再造孽了。”

山娃还是每日在井里挖开井底的土层找水眼,终有一日他在井下听见初一喊爷爷,他便抓着绳梯往上爬,爬到半中间听见初一说:“爷爷,点灯跑了,跑到城里去了,跑城里去穿花衣裳、抹口红、涂眉毛去了。”山娃听见初一喊着,往下一看,他看见巧娘的手正抓着他的脚,山娃的手一下松了,他又看见巧娘披散着头发在井底睁着双眼大笑呢。随后听见“啊”的声音从井底传到井口后就没了动静。

初一还在井口喊着爷爷,壮丁们把绳捆在山娃的腰上把他吊了上来,山娃的腰摔断了。他被抬回家放在炕上用木板捆了腰,银娟和旺成媳妇轮换着喂草药,山娃唉声叹气地念叨着:“这是中了哪门子邪,娶回家的跑了,生下来的也跑,外面的世界有什么好,这个不知好歹的贱丫头,跑出去就别回来了,就当我家没有这号子人。”

山娃在家养伤期间曾对旺成无数次地重复着一件事:“我的傻儿啊,你爹我前些年在城里的面粉厂干活呢,还瞅上了城里一个干部的闺女。我一有空就背上大白面到那干部家去喝茶,干部对我好,说要走关系让我当了面粉厂的厂长后娶了他家闺女,那两家人下半辈子就不愁吃白面了。后来啊,我装面车时踩空了架板,掉下来后腰就断了一次,断了好啊,可以休息了,在医院住了半年,那干部的闺女就没来看过我一次。出院了我就带着厂里发的一大汽车面粉回埠屯了啊。也算你爹命大,那次摔断的腰少了两根骨头。不然这次掉井里怕是摔不死也给折死了,你娘跑了,乡政府结扎了我,我的腰就更软了。这都是造化啊,我的傻儿。”

山娃看见旺成时就给旺成念叨这些零碎,旺成最后见了人就说:“我爹的腰软,那是他的造化,他摔不死。”埠屯的洞水是吃不了了,没有水了,坐在水眼边等上一天才能舀半桶水,埠屯的人只好把面炒了吃,盼着老天下雨,把雨水盛在一起吃饭,雨水变成了“饭水”,山娃就硬撑着下了井,他跪在井底往下挖,一竹篮一竹篮的红土就被吊上来了,土先是干的,慢慢变得潮了,再后来就有泥了,埠屯的人说:“这是山娃的汗和山娃的眼泪和的泥。”

山娃说:“大男人有汗哪来的眼泪。”埠屯的人嬉笑说:“你还是男人吗?”山娃说:“你们看那边!”他指远处的儿子旺成和孙子初一。当其他人回过神时,山娃又下了井。山娃最后一次下井时点灯跑出去有两年了,那时山娃估计忘了这个贱丫头。那天山娃淘出水眼后,他进了家门,一顿饭的时间后,井里有了水,山娃就躺在炕上睡着了。山娃睡醒了后到井边吊了一桶清水,然后牵来了一头驴,驴看着清水嗅了又嗅,最后把嘴切到水面上,水面开始慢慢下降,桶底显了出来。

山娃说:“这水能吃,这井里的水能吃,牲口能吃的水,肯定干净,人也能吃,这井里死过人,这井里淀过每家每户的稀浊,可这井现在干净了。”他舀起另一桶里的水喝了一口说:“快放鞭炮。”第二日,埠屯的老人们从一个古地洞里搬出个大辘轳,辘轳上的井绳都风化成了细麻,用口一吹都能飘起来。因为井绳很长,所以缠满了辘轳,也是由于这样,这个杏木辘轳才能保存这么长时间而没有朽,还结实耐用。

10.

按照埠屯的习惯,各家各户又拿来了井绳,不论长短自家都得续上一段井绳,象征上下一条心,拧成一股绳,也希望这口井不再枯,成一口旺井。

大辘轳被各色的井绳缠上去挂在井口上,埠屯的人不再跑去等洞水,开始在山娃家门口的井里挑水,想挑多少就挑多少,埠屯的几个光棍也很快寻到了老婆,他们娶了媳妇就上山娃家来送礼,感谢山娃让枯井出了水。井里出了水后,屯里紧赶慢赶地修了个大涝坝,把那个泥堆起来的大锅底又重新筑牢了,把屯道的水渠改到大涝坝里去了,雨天雨水顺着屯道的水渠都聚到大涝坝里,涝坝的水雨天积下了就用来洗衣服、和泥、给牲口喝,这样晴天涝坝里的水减了雨天又增了,涝坝里一直不缺水。突然间不缺水了,山娃理应高兴,可他总觉得有了水和没有水都是一样的生活,日子并没有平添多少。

一日午后,点灯和一个男人从屯道里走了进来,手里还抱着个娃娃,这招来不少人的围观,点灯跑出去几年不仅有了男人还有了娃,比她奶奶强多了,还带回了男人。点灯回到山娃家后对山娃说:“爷爷,我回来了,还带回来了你的重孙子虎娃,去年出生的,属虎。”山娃没有看虎娃,而是一直盯着点灯带回来的那个男人。山娃问:“点灯,这个是你男人?”点灯低着头说:“是,这是我男人,叫龙生,是属龙的。”龙生对着山娃喊:“爹。”山娃说:“龙生啊,点灯是我孙女,你得叫我爷爷,叫旺成爹。”龙生说:“不对,我得叫你爹,叫旺成哥,叫巧娘娘。”山娃盯着龙生看出是蹚过河的那个三楞了。“你是三楞,你没有死。”山娃恐惧地戾喊着。“我没有死,我娶了你孙女,还给你生了个孙子,这得按男方这家的辈排,所以点灯以后就是你女儿了,是旺成的妹妹。你害死了我家的人,我也要让你家鸡犬不宁,你说呢?爹。”龙生不依不饶地对山娃讲。

点灯这个跑出去混的女子这才明白,她对龙生说自己是埠屯山娃孙女时龙生由愤怒变得怜惜的表情,更明白了龙生急着生娃的原因。点灯拿起一个门棒就把龙生打晕过去了。

山娃走出房门,坐到门槛上,像往常一样看着自己的儿子旺成和孙子初一。点灯随后跪在山娃面前对山娃说:“爷爷,你打死我吧!”山娃说:“你啊,早不是我家的人了,你走吧,以后别回来了,走得越远越好,最好死也死得远远的。”点灯看着银娟,银娟没有反应,点灯知道山娃对大楞一家的仇恨,就再也没有向任何一个人求情。她进了房门,抱上虎娃要走,山娃说:“这个娃你不能带走,这个娃是孽障,不能活在这个世上。”点灯不依,她要带走这个娃,山娃一把抱了过来,随即跑出门去,跑过了水井跑过了屯道到了大涝坝边上,他拨开虎娃的衣服,把虎娃的头摁在水里,刚开始虎娃还呛水,过了一会儿,就没有了反应,山娃随后就把虎娃扔进了涝坝里,等点灯跑过来时,虎娃早沉入了坝底的泥中,漂在涝坝边上的只剩下裹着虎娃的毡被。

点灯这一下急得栽倒在坝边上,等她醒来时,涝坝里的水开始变得朦胧一片,雨下了起来,她蹲在坝边上任雨浇注,丝毫没有反应,坝面上的水慢慢上涨,涨到坝边上时,水溢了出来,坝堤开始溢水,涝坝破了,水顺着屯道倒流,一直流到了井里。埠屯的人都认为点灯是个丧门神,她回来涝坝第一次破了。龙生对山娃说:“你杀了我儿子,我要向你索命,你赔了我儿子的命不算,你得赔我娘我哥的命。”山娃只是对着龙生笑笑。龙生拿着一把菜刀刚要落下去时,有人说:“这么多年了,你死我死的,现在还要接着死,咋就不能好好过日子呢?”

旺成这时站在龙生和山娃的中间:“我昨天梦见水又涝进咱家了,我被泡在雨水里,早上起来才知道涝坝破了,井里的水变浑了。”山娃说:“旺成,我儿变清醒了是吧!”旺成对山娃说:“爹,我变清醒了,什么事都看明白了,这么多年了,你也多半辈子过去了,就算了。”旺成又对龙生说:“你现在叫龙生,不叫三楞了,我家点灯成了你的女人,你带着她走吧,不管什么辈分,你带着点灯走了,我们也不乱了,都还是原样。”龙生放下菜刀,抖颤着跑出门去,跑到涝坝边上,看见点灯还跪在坝边上,像个水鬼一样让坝水泡得浮白。龙生跑到点灯身边,看见她的膝边放着虎娃的尸体,尸体吃饱了水浮在坝面上顺着破裂的坝口淌出的坝水漂到了点灯的膝下,点灯盯着虎娃的尸体像被吓死的女鬼,眼睛都要睁裂了。

龙生看点灯那副模样就抽了自己一下对跪着的点灯说:“我蹚过河去的那年被几个光棍捞上来了,后来在城里的煤矿干活,一个光棍说矿上来了个妹子,因为他的脸被煤渣割花了,就叫我替他去见那个妹子,等事成了,他办了喜事,和那妹子生米成了熟饭,知道跟她相亲的和结婚的不是一个人也无济于事。我见的那妹子就是你,你说你是山娃的孙女,我这才带着你跑出矿的。我打蹚过河的时候就谋算着报复山娃,老天爷让我遇到了你,我算是得了福。”点灯跪在地上没有任何反应,坝水下去了,她膝下的泥干了,僵在那里,她好似被塑在那里。龙生接着说:“我是个畜生,你本应是我的侄女,我让你怀了我的娃,我就是个畜生。虎娃没了命,我什么事也不想了,我要走了,走得远远的,你就跟我一起走吧,你留在这里也没有人把你当人看。”

旺成后来把虎娃用柴火烧了,点灯和龙生那天后进城去了,他们没有去矿上,他们怕那几个光棍抓住他们后把他们给杀了,反正那些光棍没家没户的,他们天不怕地不怕。山娃再年龄大点身体就不行了,其他的男人到山娃这年纪还硬朗,山娃就软骨了,他被结扎过,到这年纪还能支撑着也不易。山娃年龄越大,惦记的事就越多,心里装的人也越多,老想着这辈子在自己手上糟了命的人,嘴里老唠叨着,每天出去就沿着路一边走一边唠叨,自己掐着指头数,数给自己听,越数就越矛盾越数越糊涂,他终于有一天数不清了,他叫旺成给他数,旺成说:“爹,你别数了,我心里给您记着呢!算是糟你手上的,不算糟你手上的,我都给您记着哩,您数不清就别数了。”山娃听了旺成的话就不再数了,每日在井边坐着,开始点数着井绳上的续段,数着埠屯现在有多少人家,数着有多少人到井里来吊水,数有多少人去涝坝里取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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