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马烧云被安置在猴山粮库,整个粮库只有四个人。
粮库前有一条废弃多年的马路,偶尔有几辆走错路的车路过这里,一般都是带着怨恨,宛如复仇者。千万别上去搭话,他们都会以为你是断山者。
其余时间,整个山头茫茫一片,早上八点刚一到,整个世界都会被太阳抱住。
光亮在一瞬间炸开,猝不及防得让人像重新活过来一般。
整座山的边际就像融化了一样,雾气腾腾。杏灰色的天空中太阳被映得很模糊,像澡堂子里的一盏暗灯。
在闲来无聊的时候,马烧云一个人会蹲坐在粮库正门口的大水泥场中,做几个梦。一天就会这样过去,到了晚上,马烧云会站在这里对着整个山脉喊上几句。
猴山的黑暗像掺了水的生抽,下山的路如嘴唇上的死皮。
这个水泥场曾经最辉煌的时候有二十多人在这里晒粮食,现在就像一个衰败的妓女,寂寥地瘫在这里,不过时不时地你总会想起它以前的风姿。
整个粮库其实是空的,这里连只肥硕的老鼠都找不见。
同时和粮库坐落在一起的还有一个废弃的广播站,可以从广播站的负责人遗留下的垃圾中看出他是个私生活混乱的人。
到如今,马烧云极力去感知,身体会反馈给马烧云这样的答案:你带着的只有一个吃坏了的胃和一条进入过两个女人阴道的阳具。
其他的部件,估计都仅为这两样给了点面子勉强上个班。
每天晚上九点,有一列运货的火车会准时途经虎龙山,往山下走一百多米,这里有一条铁路。
马烧云多少次跑下去看这辆火车的时候,都会被多年前的事情腐蚀。
1.
那时候,集镇的人还很多,没有人极力逃离集镇,大家还在约定俗成地遵守这里的规矩,怕做点出格的事情要在这里生活一辈子的话会在以后的某一天被人挖出来。
每年秋收后的粮库,人满为患。
大家争先恐后交上每年的粮税然后出门打工去。
那时候的马上路,络绎不绝的交粮的人排着队往前走。满街上全是新粮食的味道。
十六年前,或者是十四年前的夏天,下午,马烧云家门前还有十棵大柳树,太阳很大,集镇的人都在睡觉,马烧云睡醒后出大门,看见了隔壁马井玄的爷爷背着手向西走了,马烧云爷爷说过,西边来的雨怎么着都得下来,不是吓唬人。
马井玄的爷爷走过马烧云的时候,看了马烧云一眼,说了句:“赶紧去吧。”
那天西边来的云彩翻滚不定,雨量大为惊人。
那天以后马井玄的爷爷就不见了,其实马烧云一直很不喜欢这个老头,因为他和马烧云爷爷是同龄,马烧云爷爷走了,他还活着,不过自打马烧云爷爷走后,这老头就像有好多秘密一样,开始低头走路,并一直念念叨叨,似乎在从头至尾地说着一个天大的故事。
雨是从云上直接灌下来的,信不信由你,可是马烧云看见了。那次从云上灌下来的还有一只死羊,据说是你们家的那只。马烧云给马炎云讲这个事情的时候,马炎云已经从对面山头上的堡子中回来好多天了。
集镇上同一年出生的马井玄、马炎云还有马烧云,马烧云们这时候还继承着集镇的传说,集镇的生长秩序,集镇的民俗传统。
马炎云钻过了对面山上的堡子,集镇会承认他已经是一位打井的手艺人。
比当时还小的时候,马烧云接到一项很舒服的营生,每天陪不同的老人睡觉,有时候还能摊上几个漂亮的年轻媳妇。
这样的职业在集镇叫“睡娃”。
摊上这个职业只因马烧云的出生日期和集镇供奉的老神仙据说是同一天,到现在马烧云也没搞清楚马烧云们的山神庙里供的是哪位神仙是何方来路。
在马烧云更小的时候,集镇的“睡姑”是马井鲜。这位木匠的后代,有天就悄无声息地在半夜里跟着集镇的一个男人跑出了集镇。马木匠在这十多年中,再也不想提起一句马井鲜,马木匠给马井鲜量身制作的棺材,空埋在一座坟中。
马烧云每晚会获得一元钱的报酬,马烧云的目的只是看着老人有没有在这天死去,或者年轻的媳妇这一晚是不是都在家。
这个营生马烧云干到十二岁时,就没法干了。那一天,年轻的媳妇发现马烧云在她的身边留下了一摊属于男人的味道。
然后马烧云发现了集镇六爷的秘密,他每到半夜就发出巨大的咳嗽,然后浑身发红,整个人就像着火了似的。
为了保守这个秘密,六爷在每天早上会在马烧云们指定的地方,给马烧云放一个梨。
几年后,集镇的人大量外迁时,六爷的秘密照样无解。
2.
马爷终于答应带马烧云进猴山了。
等待这一机会,是马烧云从出生就在时刻期盼的,或者说不单是马烧云,是马烧云们家族所有人。
马烧云爷爷的老爹,也就是马烧云太爷爷在晚年时给马烧云爷爷他们弟兄三人,找到了这么一个营生。
马烧云爷爷弟兄三人分别得子为两个、三个、六个。
大爷爷带着两个儿子十五年前迁居外省。
二爷爷带着两个儿子五年前迁居外县,留下一个马炎云的爹,是个残废的打井工。
马烧云爷爷排行老三,这个营生使得马烧云爹他们弟兄六人养家糊口。
这一天,娘用新下的粮食磨了面,烙了一张大饼,放在院子中间祭天。
到了晚上,这张大饼会出现在马烧云们的饭桌上,由马烧云大伯也就是马爷切开,分给他的五个弟弟。
然后对马烧云说:“你是马烧云们这个职业的最后一个人了,集镇已经没有比你出生晚的后生了。今天晚上带你开山。”
马烧云在集镇可能是这里出生的最后一批人,比马烧云老的要在这里等死。比马烧云年轻的都出生在城市中。
集镇坐落于一条盘山公路的山上。
如果现在去看这个村子,你会发现一种没遗忘的味道。这种味道确实很浓,似乎曾经的繁荣还不是那么轻易能被洗掉。
马爷可能是断山者中手艺最好的一个,至今没出过岔子。马爷的两个儿子前后都改了行,现在把马烧云当成下一个断山王来培养。
马烧云无比兴奋,走在马爷身后。
那一夜的月光像要掀翻地皮般插进了地表中,集镇的每个柴草垛像火焰一样撕咬着月光,光晕浓烈得要蹿起来奔腾一般。
整个集镇像是被筛子筛出来的金子,饱满、浓密,被月光在瞬间密封进了一个无懈可击的魔术盒子。就那么沉默着,不但沉默着,还开始生长这样的沉默,生长到能刺死人。
走到猴山脚下,马烧云突然看到满上的山路上全是推着车赶路的人,他们低头不语,月光下隐约可见,似乎全部走在背阴处,马烧云正要说话,拿出自己的疑问去问马爷。
马爷上手捂住马烧云的嘴说:“别说话,让这些都先过去。”
然后马烧云用瞭望的姿势看到这些人一层一层翻越山梁不见了。
3.
到猴山山腰时,马烧云已经没多少气力了。
马爷回头看马烧云,嘴里念叨:这才多少工夫,后面还有更吃力的活。
山里的潮气已经来势汹汹了,感觉都从山底下往山上拔似的。脚腕处略微感到有一些湿冷。
好不容易到了马爷的窝坑中。
家里每个人在这个山上都有自己的一个窝坑,在自己熟悉的路段。但是每晚上只会上来一个人在这里断山。
断山者的祖训为:断一者长活,短二者不可活。
马爷先是点上了烟斗,烟丝不知是在什么时间压实在斗中的,他拿出齿轮火机,在那里啪啪地打火,煤油味道顺势就起来了。
马爷从一个小洞中伸手掏出一个塑料纸包,打开拿出两条厚毡,顺势一扬,毛毡服帖到地上,他狠狠坐上去,一下子靠到窝坑的边沿,抽起了烟斗。
马烧云也学他,坐下。
马爷的烟味袅绕在月光下,像极了神婆抖嫂的女儿王花屋的身姿。集镇唯一的外姓。
抖嫂那一年还是个姑娘,长相诡异的她在集镇从来没受到过尊敬,抖嫂身上有些伤口还和我的叔伯有着密切的关系。那时候的抖嫂每当走在大路上都会被毒打。
抖嫂消失,没有一丁点预兆也没有一丁点遗憾。
五年后,后来的抖嫂变成了神婆,遇事找她,皆灵验。不仅仅是集镇的事情,其他地方也请她出马。
抖嫂去什么山拜师多年,回来后带着一个女儿,还招收了一个上门的男人。
男人来到集镇后花全部的气力来和集镇的爷们打好关系。
但这是个不祥的男人,他到过谁家,谁家的草垛就会在不久几天着火,邪门得让人发指。
不久后,抖嫂的女儿似乎在不经意间就走进了马烧云他们的眼睛里。
王花屋长得就像三月里猴山上的荆棘果,饱满得让人口酸。
4.
马爷的一袋烟完,转身看着马路上吃力爬坡的车辆。
叹了口气,说道:“唉,这狗日的夜晚,像极了你三爹被轧断腿的那夜呀。”
马烧云知道,父亲的兄弟六人中,现在肢体健全的就只有大伯和六叔,其他几个都因为这个营生缺胳膊少腿。
说着马烧云看到远处的夜晚一片焦浓。秋天正微微发酿,这个讨厌的季节马上要包围猴山。
正说着,马爷把一个粗木棒就丢了下去。
木棒滚了几圈就横在了马路中间,正好挡在左右车都不能走的位置。
马烧云想着,还是大伯这一步到位呀。
马爷说:“你看着,先别动。”
刚说完,就沿着山体的流水沟刺啦刺啦下去了。
下到马路牙子上,猫在那里。这时就见一个小型货车缓缓上了坡,在木头前停了下来。马爷像个狼一样,钻到马路上,在车头前看了两眼,然后跳到车厢上,往下掀了三袋子。随后跳下车,把木头往路边落了过去,招手示意,让小型货车走。
小货车比刚才快多了,一溜烟跑出了视野。
马爷招呼马烧云下来,拿铁锹刨了个坑,把三个袋子放了进去,正要把坑掩上,马爷说:“别着急,一会儿还有。”
接着说道:“看会了吧,下一个你来。”
马烧云刚才判断那三袋是瓜子,他好像闻到了味道。
5.
依旧回到马爷的窝坑中。等待下一辆车的到来,夜色在减退。
马爷说起马烧云父亲的事情。
“你爹就是太自负了,干我们这个,要第一欺负生客,第二欺负软的,看到熟眼的,看到硬茬的,就躲。你爹呢,看到那车要硬过,他就死咬住要那点东西,往往这样车上都是好东西。”
马烧云知道这个故事,只是马爷换个角度讲,听起来少了英雄气。“结果你爹跳车的时候,就丢了一条腿。”
这时候的沉闷来自下一辆车大灯给马烧云的启示。
马烧云不想听马爷接着讲那个无聊的事情,掀起一块木头,使出了狠劲,木头不紧不慢地往下滚,最后以一个半正确的姿势躺在马路上。
远处的车停下的时候,马烧云站在那里动也不动,司机摇下窗户,丢出来一百元。马烧云上前拿上钱,然后以一种上帝的嘚瑟搬开了木头。
“不错,你小子。有悟性。今晚再截最后一辆。”
陷入漫长的等待中。
马爷怅然若失般窝在坑中。
马烧云提起了精神,如同荣光加身。
这时候对面上山的车辆大灯交织出一双美丽的乳房,马烧云放眼去接受时,接受到了王花屋的那一道敞亮。
马烧云每次想到那一道熟悉的敞亮,总会翻红在脖颈处。索性,今晚的夜色正好能掩饰他的秘密。
于是他肆无忌惮地沉入其中,想起他无意中触及的那双浓密的肉白。
6.
集镇的学校被合并到另一所学校后,这边的学校随之撤销。
马烧云和王花屋是选择不再上学的那一拨,上学实在太远,也见不到什么效果。
车灯的光越来越强了,马烧云来不及把关于王花屋的事情再想一遍,他立马要下去做今晚的最后一单。
这辆车停下来的时候丝毫没有迟疑。
似乎早就知道这里有断山一般,停下来后,也没什么表示,这是辆双排的旧皮卡,正当马烧云迟疑的时候,马爷也走到车前来。
马烧云跑到后面想跳上去看看车厢中有没有东西可拿。
只听见“砰”一声,像什么东西被砸了。
马烧云往前一看,看到马爷顺势倒了下去,就像被放掉气的拱门,蔫了。
然后看见的是马井玄和马炎云。
“看什么看呀,马爷被我们弄晕了,来一起把他抬过去。”
见两人把马爷抬到刚才丢进三袋疑似瓜子的坑中,回头看着马烧云:“烧云,上车走。”
马烧云没有管住自己的腿,只是觉得对这两人的信任度要高于马爷,坐到车的后排座位上。
马炎云搬开横在他们前方道路上前的大木头,然后肆无忌惮地开车走了。
“你们要作死呀,我大伯死了怎么弄。”马烧云缓过了神,车已经出了猴山,上了另一个山。
“烧云,这地方你还没待够呀,井鲜说了,外面的世界真的很美。我们出去看看,再说了你和花屋那档子事,集镇人都传遍了,你还有脸再待下去。”
马烧云没说话。
看着甩到后面已经不见踪迹的猴山,思语欲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