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涯递给陈阿水一个盒子,打开来看,是一瓶小小的香奈儿香水。陈阿水抬起头来对他笑了笑:“你知道我从来不用香水的。”
奉涯说:“很多坚持都是可以改变的。”
陈阿水浅浅地笑着不去回他的话,她不是愚笨的女子,自是懂得他话里的含义和他所有的情感。
她想起那日在水族馆看到的那个叫做罗海潮的孩子,她第一眼见到那个孩子朝她微笑时,就觉得自己这一生都要为罗子墨画地为牢了。他是她生命里出现过的骄阳,给予她温暖,给予她光亮,时至今日都没有什么可以取代。
两个人在餐厅吃饭,奉涯问她:“嘉宝现在怎么样?”
陈阿水切了一块牛排放到嘴里,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嘉宝到现在还在等着小川。”顿了顿,她又说,“你也知道,过一阵子等小川安定下来后,他肯定会把孟兰接来的。你认为小川会因为嘉宝而辜负孟兰吗?”
奉涯的脑海中浮现出孟兰的样子,浅塘镇那个不怎么说话的女孩子,笑起来都是羞涩的,算起来也有很久没有见到她了。奉涯擦了擦嘴,说:“嘉宝就是太傻了。”
午后的阳光照在玻璃窗上,泛着很好看的光泽,从餐厅的这个角度看过去,正好可以看到远处隐隐约约浮现的海面和琴岛。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此情此景有一种前尘往事的感觉。
过了许久,奉涯问陈阿水:“现在还在水族馆上班吗?”
陈阿水点了点头,笑着对他说道:“是啊,你有时间可以去看看我这条小美人鱼。水族馆每周都有海豚表演呢。”
奉涯稍微愣了一下,他想起了在法国的那些整夜整夜的梦,或者也不能说是梦,只是因为想念而对过去场景的一种再现罢了。
藏蓝色的天空中是闪烁的星星,然后下面便是有着巨大礁石的海面,尚且只是小小少年的他站在那里,看着从浅水区腾空而起的海豚,它们的皮肤在月光下散发着神秘而浪漫的光泽。
他看向陈阿水,提议道:“什么时候我们回浅塘镇,回渔村去看看吧。”
陈阿水不答话,端起咖啡杯放在嘴边,只是浅浅地笑着。这么多年来,她又何尝没有想过要回到浅塘镇,去看一看那里熟悉的街道和风景,缅怀一下遗落在时光中的过去,以及搁浅在流年中可以被回避的爱恋。
这一夜,陈阿水没能睡得安稳,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有足够的勇气回到浅塘镇,回到渔村;她不确定那里的人会用怎样的眼光看待她,会不会把她当做一个祸害或者是灾星;她更不确定会不会在那里想起虚妄人生中最有存在感的那段爱情。
她甚至不再确定莎乐美是否还记得她,还愿意把她驮在身上在蔚蓝的海域里游走。
夜也似乎随着这样的思忖变得冗长起来,陈阿水睁着眼睛看着头顶上的天花板直到天亮,最终还是决定回去看看。天亮之后,她拿起手机拨通了顾嘉宝的电话:“奉涯和我打算回一趟浅塘镇,你要不要一起回去?”
顾嘉宝接电话时还是睡意迷蒙的样子,一听到要回浅塘镇立马来了精神,在那边雀跃地说:“好啊,好啊!我从来没有去过渔村,我也想去小川长大的地方看看呢。”
“嗯,好,我马上上网订机票。对了,嘉宝,你问一下小川,看他是不是愿意一起回去。现在你和他熟一些,我不知道怎么开口……”
那天清晨,顾嘉宝挂了陈阿水的电话之后,就拎着一份米线进了陈小川工作的那家网吧,帮他拿好筷子看着他吃完后,问道:“小川,明天我和阿水会一起去浅塘镇,你要不要回去?”
陈小川摇了摇头,然后继续大口大口地吃着米线。
吃完后,他抱怨了一声:“太辣了。”然后看了看身边穿着连衣裙的顾嘉宝说道,“你帮我把孟兰接来吧,前几天我给她打了电话,她说想见见我。”
说完之后,陈小川继续迎着来来往往的客人,忙着收银找零,没有再回过头去看顾嘉宝一眼。
那天,陈小川不需要上夜班,夜里十二点就有人来接班,他拎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摸了摸口袋,拿出一支烟点上,然后便向外面走去。
走出去的时候,他回头看了看跟在自己身后的顾嘉宝,对她笑了笑:“回家吧。”
顾嘉宝不理会他说的话,依旧固执地跟在他身后,他去推自己摩托车的时候,她就迈开腿坐了上去。陈小川还是好脾气地对她笑道:“你想去我的狗窝看看啊?那好吧。”
他把摩托车开得飞快,午夜的街头空荡荡的没有什么人,顾嘉宝看着自己和陈小川在路灯下一闪而过的身影,那一刻她无比期望这条路没有尽头,就这样环住他的腰坐在他身后,一直这样下去也是好的。
摩托车在小巷中间穿梭着,那些看上去几乎没有差别的小巷,夹杂着贫穷、落后和肮脏的气味,闪着暧昧的灯光,还可以听见搓麻将的声音,偶尔会在巷尾看到几个打斗的少年。
最后,陈小川的摩托车在一间低矮的平房前停了下来,顾嘉宝从摩托车上跳下来的时候,裙角沾上了一点汽油,看上去脏兮兮的。她跟着他进了屋,房间很小,袜子以及吃完的方便面盒子随处乱扔,墙上贴着的海报是大嘴巴的舒淇,很性感。
顾嘉宝在床头坐下,对正来回晃动着水瓶试图找出一点开水的陈小川说道:“你和我说说孟兰吧。”
陈小川不屑地笑了笑,带着浓重的鼻音说:“有什么好说的,我都五年没有见过她了,她长什么样子我也不记得了。”
顾嘉宝接过白色的瓷杯,抿了一口水,问道:“你很爱她吗?”
房间里摆放的东西太多了,这句话仿佛在房间里回荡着。陈小川点了一支烟,在顾嘉宝身边坐下:“什么爱不爱的,那是你们这些人会想的问题。我身边有过不同的女孩,我不觉得谁和谁有什么不同,孟兰也不例外。我坐牢的这五年,她不声不响地等着我。再说我和她本来就有婚约,这么多年了,我总要给她一个交代。”
“那我呢?”顾嘉宝听见自己的牙齿和瓷杯因碰撞而发出的清亮声响。
“你?什么?”
“你爱我吗?”
香烟在陈小川的指间忽明忽暗地燃烧着,顾嘉宝看着他的脸时,脑海里浮现出了一句话——我虔诚如信徒,你清冷似云雾。
她手腕上的镯子还在来来回回地晃动着。
陈小川没有看向她,声音听起来也是缥缈的:“像你这么好的女孩,自然是会遇上可以给你幸福的男人的,何必在我这棵歪脖子树上一吊就是这么多年呢?”
当时外面的月光十分清亮,整个房间里也是一片清辉。陈小川继续说道:“孟兰会做饭、洗衣服,结婚之后还会给我生个孩子,生活不就是这样吗?吃点饭喝点小酒打个呼噜就过去了,什么情情爱爱的,不过是自己累了自己。”
陈小川说完后往床上一躺,面朝里便闷头睡了起来,然后他听到了顾嘉宝的哭声,而且他觉得那哭声和他曾在监狱里听到的即将被行刑的犯人的哭声,在某种程度上竟有相似之处,听着都让人觉得揪心。
接着陈小川听见顾嘉宝窸窸窣窣地脱掉了鞋子,然后挨着他躺了下来,她从后面环住了他的腰,把头埋在他的脖颈间,他感觉到了顾嘉宝的身体在抖动,她还是在哭。
陈小川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声音在空气中来来回回地打着转,好像岁月都苍老了一般。
他忽然转过身来,将背后的女孩拥进怀里,用力地揉了揉她的头发,喊了一声“嘉宝”,便觉得要泪流满面了。
以至于在以后的时光里,顾嘉宝会觉得自己慢慢地忘记了很多东西,然而却不会忘记那一句月光下的“嘉宝”,如此惆怅却又无可奈何。
出狱的这一年,陈小川二十六岁,顾嘉宝二十二岁。
这个世界在两个人面前展开的是不同的姿态——因为父亲经商而离开浅塘镇的顾嘉宝,毕业后在她父亲的公司里做得风生水起;陈小川则在一家网吧找到了一份收银的工作,作息时间日夜颠倒。顾嘉宝曾尝试着说服父亲让陈小川进他的公司,但父亲却不留余地地拒绝了,陈小川自己也不同意。
那家网吧在一条偏僻的巷子里,顾嘉宝每次出现在那里的时候都会引起一阵不小的骚动。她这样明媚的女孩,和阴暗的巷子以及污秽的网吧完全是格格不入,她坐在柜台后面陪陈小川一起收银,对进进出出的年轻的男孩女孩咧开嘴笑。
顾嘉宝接受这种和陈小川不清不楚的关系,她知道他们是友情之上,恋人未满。陈小川会在网吧没有多少人的时候一边打着游戏一边对身边的顾嘉宝说:“你以后少来找我吧,对你没好处的,我既没有工作也没有钱。”
他这样说的时候,顾嘉宝就会瞪着大大的眼睛看着他说:“没关系啊,以后我们可以到琴岛开一家酒吧或者是旅馆,我名字都想好了。”
他咳了咳,低下头去,说:“嘉宝,你也是知道的,我以后会和孟兰结婚。”
顾嘉宝没有见过孟兰,她是在浅塘镇认识陈小川的,所以对于渔村的事情并不了解。但她听陈阿水提起过,在南方偏远的渔村,早早地订婚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她说孟兰的父亲和自己的父亲是很好的朋友,陈小川十九岁那年就和孟兰订了婚,本来是说好两年后结婚的,可是陈小川坐了牢,孟兰也就等了他五年。
陈阿水说起这些的时候叹了口气,没有看顾嘉宝,而是转过头去看向窗外。
4.
回浅塘镇的前一晚,陈阿水睡得很早。
她梦到自己溺水了,被大片海水包围着,腥咸的海水从鼻孔、耳朵,甚至是眼睛里灌了进去。她可以感觉到自己正一点点地下沉,像是一座岛屿的沉没那样,沉进深不可测的海底。然后她隔着汹涌的海水看见了他,他正静静地躺在海底,面色安详,好像只是暂时沉睡过去一般,好像只要她给他一个吻他便可以睁开眼睛,便可以轻轻地喊出她的名字。
陈阿水试图走近他,可是她却没有力气了,甚至连身体都不受自己控制了。他就近在咫尺,可这咫尺的距离却是她跨越不了的。她在现实中无法再见到他,就连在梦境中也无法再靠近他。
“罗子墨……”她向他伸出手,“罗子墨,你带我一起走好不好?”
溺水的感觉越来越痛苦,让睡梦中的陈阿水几乎喘不过气来,她的手臂徒劳地在空中挥舞着,似乎想要抓住什么。
可四周都是虚空,都是风。
梦里的她开始流泪,那液体和湛蓝的海水混到一起。忽然,躺在海底的罗子墨变得支离破碎起来,海水剧烈地晃动着,那从年幼时开始就让她觉得恐怖的渔村男人嘈杂的声音被一遍遍地放大:“捉到那只海豚,快,对,杀死它!”
她忽然就从睡梦中惊醒过来,一扬手碰翻了床边柜子上的玻璃杯,玻璃杯跌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陈阿水缓缓地睁开眼睛,有些茫然地在黑夜中瞪着眼睛,打开灯之后才发现枕头上已经满是泪痕。
她抽出一张纸来擦了擦眼泪,然后微微地笑了笑。这样的梦境自她十七岁开始便出现了,甚至在很长一段日子里她都是依附这样的梦境生存,因为只有在这样的梦境里她才可以见到他——罗子墨,于时光中走散的故人,今生再不得见的爱人。
身旁的闹钟正指向四点,天快要亮了,陈阿水无心再睡觉,便起身拉开窗帘,看着外面有些发白的天空发呆。如果不是要再一次回去,那些封尘的回忆,她是永远不会再触碰的。
陈阿水记得那是很多年前的一个夜晚,那一年她也不过是十一二岁的样子,和父亲吵架后,她趁着夜色悄悄地跑去了远方的海域,静静地坐在浅水区的巨大礁石上,用脚踢着海水,看着那些在月光下跳跃的海豚,看它们对自己微笑,目光里满是安详与和善。
忽然有海浪打过来了,陈阿水一个重心不稳失足滑落,本以为自己会这样死掉,在那一刻,却有七只海豚将自己包围,那是只有月光和海岸做见证的奇妙一夜,七只海豚用尽力气将她推向了岸边。
莎乐美是那只领头的海豚。
陈阿水第一眼看到莎乐美的时候就被它晶亮的眼睛给吸引住了,纯净却又好像蒙着一层雾气般让人心疼。陈阿水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它在这片海域看了太多残忍的杀戮场面,所以眼睛总是雾蒙蒙的,有泪流不出的样子。
后来陈阿水学会了游泳,在没人的时候她会一个人跳进那片海域,有时候晚上海面上会有不小的风浪,但她不害怕,就在那样的呼啸着的海域里肆意地游着。第一次触摸到海豚光滑的皮肤,第一次看见海豚在月光下腾空而起,第一次被一只海豚轻轻地顶起来,第一次用自己想着的称呼念出海豚的名字……和它们在一起的时候如此宁静,好像完全融进了它们的世界一样。
她一直以为这是属于她一个人的宁静与秘密,直到后来的某一个夜晚,她听见身后传来奉涯的声音:“阿水。”
于是,这片海域就变成了她和奉涯共同的秘密。
年少时,交换秘密或许是通往彼此内心最便捷的方式,至少那个夜晚之后,陈阿水觉得她和奉涯的关系开始带着一种令人窃喜的亲密,那些曾经压抑在她内心深处的负罪感,如今终于有一个人能与她一起分担了。
5.
这是一场漫长且艰难的旅行。
陈阿水和奉涯坐在候机厅时,尽管陈阿水的脸上带着笑容,但奉涯还是明显地感受到了她的不安。他伸手握住她的手,声音温和地道:“还好吧?”
陈阿水笑着点了点头,然后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说:“嘉宝怎么还没来啊?”顿了顿,她问道,“奉涯,你说小川会一起来吗?”
奉涯还没有来得及回答,陈阿水就已经隔着玻璃窗看到顾嘉宝从外面向候机厅跑了进来。“嘉宝!”陈阿水大声地喊着她的名字,“这里。”
当顾嘉宝站在她面前的时候,陈阿水愣了愣:“你一个人来的啊?”
“嗯。”顾嘉宝点点头,“小川不愿意回去,刚才把我送到外面后,说马上还要去接班,就没有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