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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逍遥行

我醒过来,已经是第二天的傍晚。天边铺满了火烧云,红红火火的一大片,远远望过去,并不会刺眼,暖洋洋的特别好看。

身后枕着厚实的软垫,腿上还盖着一只小薄羊毛毯子,他端着一碗汤药,搬了只圆凳坐在我面前,舀起一勺想要喂我。我看了他好一阵,他倒好像有一辈子的时间跟我耗,手里的汤匙捏的很稳,就这么静静看着我。

我没有拒绝让他喂。喝完汤药,又喂了小半碗加了牛乳煮的白粥,他起身去搁碗,我掀开毯子穿鞋下床。

刚扶着床柱站起来,他就匆忙过来扶,我看他流露出星点紧张的眼神,笑着说:“不至于,我还没残呢。”

他突然就愣住了,湛蓝的眼珠熠熠闪光,嘴角牵起浅浅的弧度,好像十分惊喜的样子,大概是没想到我会主动跟他讲话?我懒得往深琢磨,任由他扶着我出了屋,在院子溜了一圈。

“这是哪儿?”

“还是昨晚那处宅子。早先就差人买下的,你若是不喜,等身子好些,过两天咱们就走。”

我听的好笑,尽管过去半年他对我也极尽温存体贴,也从没有像今天这样,无论语气还是意思都明显带着讨好的意味。也许在他心里,面对过去那个失去所有记忆的我,会比面对现在这个记着我俩过往所有恩怨的人,要来的轻松有趣得多。而且他也确实回答我,是喜欢曾经那个一无所知的傻子要多些的。

我笑着问:“接下来要去哪?”

他从来都是个谨慎的人,看着我的眼神也流露出几分探究的神色。我从醒过来,还没说过几句话,就笑了不止一次,而且一点不排斥与他交谈。这不,很快就发觉不对劲儿了。

“你想去哪,咱们就去哪。”

他今天说话也奇怪的很,每说一句,都要带一句“咱们”,殊不知我现在最不想的,就是跟他论“咱们”。

昨晚上我从那软榻侧歪下来的时候,我明确知道路萧是活不了的。国不可一日无君,即便满朝文武都是他的党羽,也没人关心路萧死活,他总也要找个名正言顺的说辞。再以他摄政王的身份,这回少说也要在那边呆个三五载才能得空过来中原了。

他现在什么都顺着我说,大概只是怕我跑了,最多三天,他就得离开此地往西夏赶。昨晚上杀路萧是我在路上就打定主意的,为自保是一方面,可从长远来讲,对我和他来说,是互惠互利的一桩美事。他可以得偿夙愿,想不想坐上那个位置,改国号开新河,全在他个人的取舍,但实际上他已经是西夏国的君主无疑了。等他忙上那一摊子事,自然不会有那心思顾及我。他如今年纪也不小了,再被手底下人一催,不出一年就得取妃生子。西夏人固然不比汉人注重正妃血统,可对成就霸业有帮助又品貌优良的,哪个有野心有抱负的男人会舍得往外推呢。

我这么想着,也就不着急回答他了。在院子里兜了两圈,他抬手指着水塘里开的正艳那株莲花,问我说:“喜欢么?”

我之前也没太注意,经他这么一说才发现到,这水塘里的莲花竟然是淡青绿色的花瓣,中心的花蕊则是浅淡的金黄,花型也比普通莲花饱满优美,应该是很稀罕的品种了。

我点了点头,他又道:“等咱们回去了,就把这株莲花一并移回去,我差人在院子后头挖个池子,专门养一些,好不好?”

花是好花,没必要因为人跟人置气而被牵连。况且依照我现下的打算,实在没必要现在就跟他撕破脸。所以我只是点了点头,依旧没说什么。

他从来不是话多的人,这一天倒仿佛特别有兴致,在外面绕这几圈,拉拉杂杂跟我讲了不少话,却好似有意让开横亘在我俩中间的鸿沟,聊得都是无关痛痒的生活琐事。我也就顺着他的话简单应答一些,其实很多话我都答的并不真心在意,比如移植那莲花的事,但因为我心里有长远的计划在,所以或多或少总是顺着他的。

如此平静之中有隐有波澜的日子一共过了三天。到第四天头上,吃过早饭,他就着手下人去前面打点行李。因为下着小雨,他又在我身上裹了件薄披风,而后抱着我一路上到马车。

耳听着马车轱辘轻碾过石板的动静,而后越行越快,我的心也跟着狂跳起来。我们走的是桐城的北门,出了城门后,我放下掀开一条缝的帘子,故作不在意的问了句:“这是要往北去?”

之前我藉口身上怕热,早从他怀里钻了出来,坐在距离他一尺开外的座子上。此时问他话,我也没有看他,只是半垂着眼盯着自己袖口花纹繁复的暗银色兰花镶边。

“嗯。”

我听着他回答的语气似乎并未起疑,不想过早惹得他起了防心,就没多说什么。

可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是,他始终没有提前跟车队分离赶去西夏,而是任由马车不紧不慢的行着,每到景色不错的城池,还会停下几天,带着我到当地著名的景点玩耍一番。

日子一晃就过去二十来天,我的耐性越来越差,总不时冒出即时跟他摊牌的想法来。终于有一天,到了一处著名的温泉圣地,他事先没跟我说就直接把我带到一处野外温泉池边,说笑着介绍这里温泉的特色,一边动手来解我的衣裳。

我一把拂开他的手,退开两步偏过脸说:“你是打定主意跟我虚耗,放着西夏那一大摊子事不要管了么?”

他沉默片刻,开口说话的语气却是含着笑的:“七叶这是在担心我?”

我目不斜视的答:“我只是为自己打算。”

他这次沉默的时间比之前那次又长了些:“你想要什么?”

我等得就是他这句话,连忙毫不犹豫的道:“自由,逍遥。我想有能自由在这世上行走的身份,我想正大光明逍遥自在的过日子。”

过了很久,他才说:“我不会做国君的。”

“摄政王的位子大抵辞不掉,我也不想辞。不过那边的事有达朗帮我跑动,每年过去住个三两个月,多数时间都可以在这边。”他顿了顿,道:“你想去哪里,我陪着你。”

我转过脸瞪他,他却一派宁静神色,定定看着我道:“你想要一个可以在这边自由行走的身份,西夏国民的身份不可以么?一旦捅了什么篓子,总有这一层的身份可以护着你,不比普通中原女子的身份好使多了。”

我气的直磨牙,合着这人早将我看得透透的,就跟猫玩耗子似的,只要我没动静就随我折腾,一旦我有想要逃走的迹象,就赶紧给我来一爪子。

他不过短短几句话,说的我心上真是猫抓的血印子,一道一道的,疼得我心里都渗得慌。心里不舒服,说话的口气自然也不会好,我一时忘了跟他这种人谈判要讲究策略,又或者心里对他埋藏的怨怼太深太浓,一遇着这种他故意激我的场合,就很难控制得住,非得叫嚷着发泄出来才会舒坦。

所以我伸出手指着他的鼻子,把人劈头盖脸一顿好骂。

他倒是听得镇定,等我说的口干舌燥了,瞪得眼珠子都发酸了,他突然特别平静的接了句:“你从来都心软,不忍心挑人的痛处下手。连骂人都不晓得怎么戳人心窝子。”

我冷笑着白瞪他一眼:“我还真不知道,晏王殿下原来还有被虐的嗜好。”的确,我只是骂他这人无耻可恶,却绝口不提过去的事。原因并不是他讲的那样,我不是不舍得戳他的痛处,实在是自己不想再去回顾当初做下的那些傻事,不想再揭自己的疮疤!

冷不防他突然上前一步,立在我面前道:“你若是想动刀子,随时都可以。”

他这话的意思就是已经知道我始终随身带着那把李临恪送的匕首!

我的手已经摸到腰后,他又接着道:“那匕首原就是我让王叔捎给你的,你若喜……”

我一把推在他心口受伤的地方,又趁他蹙眉弓背的空当一脚踢在他小腿胫骨,我俩原就站在水池边,抽冷子来这一下,他还真的没什么防备,直接侧着朝池子里栽倒了去。

他栽下去的水花溅了我一身一脸,心里却是前所未有的爽快惬意,嘴角也控制不住的弯起。心里一美脖子一昂,嗓子都开始痒痒着想哼小调,我脚下一转,拧过身就要走。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很低的闷哼,我下意识的转过脖子一瞅,原本也没想着有多严重,可一看那水面的颜色,却吓得魂儿都飞了,拔步就往池边跑。

池子里连个人影都不见,碧绿的水面上却浮起淡淡茜色。我站在池边连喊了几声他的名字,最后几声更是连名带姓甚至连西夏语都叫出来了,可水面愈发平静,如同一方陈年古井,连个水泡都不见起来。

手下人都在三十米开外的地方守卫,而且他这个人向来注重私隐,尤其是我俩一起的时候,从来都不愿意让手底下人离得太近。我咬的嘴唇都破了,最终还是心里对他的担心占了上风,脱了鞋解了外面裙子就跳下水。

水比我想象的还要深,以我的身高,水都越过肩膀了,脚还沾不着地,我气得大骂这人事先没问清楚。就这个不温不凉的破水温,还有这个足可以淹死一般女孩子的水深,还说是什么当地闻名的特色温泉池,根本就是在蒙他这个傻帽蛮子外来人!

深吸了一口气,脚在水里一蹬,同时双臂向前伸展,我怕找不着人,所以也没敢闭眼。这样游了大约有十来米,水下的天地也看得差不多清楚,可就是连一片衣裳系带都没见着!我越发着急,心里又想哭又想笑,他要是被我这么一推就淹死在这块不知名的小破温泉池,那可真是滑天下之大稽,被他的政敌还有中原的皇族知道了,不得笑的晕过去才怪!

眼看不远处都能望见深色的山石了,我在水里转了个弯,又朝另一个方向找。随着时间越拖越久,心里不安和恐惧不断扩大,渐渐地我连最初那点幸灾乐祸的心情都找不见了。头往上一顶,浮出水面换了口气,我刚想继续找,就觉身后被一股力道猛地拽了一把,紧接着整个人被人从腰部抱住,高高举出水面。

水珠子顺着头发脸颊滴滴答答往下落,我下意识的伸手扶住对方肩膀,另一手摸了把脸,低头一看,就见他弯着嘴角,露出一口皓白牙齿,罕见的大笑着仰颈望我。

我气得挥手就打了他一巴掌,却见他站的地方,水面又飘出几缕淡淡红色,又是气又是急的骂他:“是不是心脏那里的伤口又裂开了?你赶紧放我下来!都多大的人了还没个轻重,你要是死了我上哪儿陪个摄政王给你们西夏国!”

他挖心取血的事直到前几天我才知道,之前我一直以为他受伤是因为路萧搞的鬼,吃那祛毒的血灵芝,也没太往心里去。直到某天小灰悄悄给我送了封李临恪写来的信,这才知道整件事的原委,包括之前他跟达朗等人的部署。尽管知道他原本的打算不是取路萧的命,而是将他囚禁在中原,但我还是不想改变原本的计划。毕竟现在的情况也没什么差别,路萧死不死,西夏都需要他主持大局。我就是因为深信这一点,所以才打定主意跟他耗时间,想着他启程的日子怎么也快到了。结果直到今天才知道他根本就没有立刻走的打算!再联想李临恪写信过来的举动,显然目前在西夏坐镇的就是这位爷!

我这边气得眼睛都热了,他却笑得愈发大声,一条手臂紧搂着我,另一手去掰我在水下的大腿,非强迫我分开两腿,好不得不跨在他腰两侧保持平衡。之前我打那巴掌下手不轻,他皮肤并不算白,可还是看得出三个手指头印。此刻他正笑着将脸望我胸上贴,一边喘着气道:“你还是见不得我死!才流这点血你就看不得了,可你信不信,如果非要在你和我自个之间选一个,我愿意用自己的性命换回你的健康……”

我看着他微蹙着眉的样子,知道他应该是疼得厉害了,又听他前所未有说出这样一句表白,一时间眼眶又酸又热,泪珠子和着眼睛周围的泉水一并滚滚落下,滴在我自己的衣裳上,也滴在他的额头和脸颊上。

“只要你给我生个孩子,给我这支留条血脉,我就——”

我原本又酸又涩又激动的心情被他后添这句话破坏的一点不剩,勾在他腰后的脚往回一收,狠狠踢了把他的大腿,刚想骂他,就听他“嘶”了一声,整个人也是一个晃悠,连我都被他带的差点摔倒在池子里。

因为是光着脚在水里的,很快我就感觉到脚尖沾着那种不同于泉水的粘腻感,同时他紧绷着下颚将我更往上抱了一些,闷着声道:“乖,想踢换个地方,那里再来一下子,我可吃不住劲儿了。”

我简直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了,顺手一扯他的头发嚷他:“你根本不是心脏那里伤口撕裂,你自己刺大腿弄出来的血是不是?!”

他也不答话,就抱着我往水池边走。

等将我放在岸边坐下来,他手一撑岸边就要跟着上来,我赶紧一蹬脚,足尖正抵在他左侧心口那里。

脚趾在那里蹭了蹭,我学着他从前吓唬我的样子,吊起眼梢看他:“这里不疼了?”

他伸手摸上我的小腿,笑着答:“不疼了。”

我继续笑着看他:“腿上的伤口疼么?”

他此刻是罕见的乖,湛蓝的眼珠颜色渐渐转浓:“不疼。”

我翘起嘴角,朝他一笑,足尖轻挪,一个寸劲儿踢在他胸口正中,扬起声音道:“不疼你就在这儿呆着吧!”

说完我手一撑地,借着踢他那脚的力道翻身而起,站稳在距离水池一米来远的地上。朝被我踢的一个趔趄的男人露出一个曾经被金子姐称赞为“大有潜力”的妩媚笑容,转身沿着来时的路大步走了。

身后突然传来水流起落的声音,伴随着某人有些气急败坏的低吼:“死丫头你给我老实站着!敢那个样子被人瞧见,我定然剜了他的眼珠子砍掉他的手脚!”

考虑到这位大爷手底下诸位勇士的人身安全,我大发慈悲的站在原地没动,毕竟这其中还有深得我心的小灰在。对了,别的不说,这孩子的婚事,是该往日程上提一提了。

回到汴京后两个月,我们收到了蔷薇从温泉山庄寄来的信,看得金子姐、豇豆和我大呼过瘾。基于我热爱八卦又心地善良的矛盾特质,我一方面为杭州绿纱坊那两对模范夫妻的相处模式大感兴趣,一方面又惋惜往日激~情四溢的温泉山庄其旖旎风光必然大不如昨。

回到汴京后四个月,晏莲不得已回了趟西夏。我死活不要跟着去,最终结果就是被他下了迷药整个人拿毯子裹了打包带上马匹,直到行出去百余里地才悠悠转醒。

又四个月后,我终于成功从西夏跑路,领着小灰骑着大红怀里还抱着个刚满月的小奶娃。哦,大红是我新养的一只大宛马,还有从桐城一路带过来的酸奶,当初是晏莲帮我从苏宅接出来的,现在身体养的倍儿棒,每次都跟在大红后头跑的特欢实。唯一的烦恼就是他对其他在我看来长得十分标致的母狼都不感兴趣,我几次牵红线未果,最后只能将一腔热情投入到为小灰找对象以及给大红配种的伟大事业中去。

这次逃跑的后果就是半个月后回到汴京城,我被某人整治的三天没下了床,连第四天早上起来去前面看账簿都是扶着腰的。

我现在并不住在绿纱坊,而是在酒馆对面的一家饭庄。饭庄的初始资金自然是那个谁给我投的,但之后的运作都是我带着小灰还有十来个手下一路打拼过来的。如今在汴京也算挺红火的一家饭庄。

带回来养的小奶娃是路萧的崽子,因为是个丫头,母亲又在生下她没多久就过世了,所以在后宫的日子并不太好过。我好说歹说把人给弄过来,整天不是忙饭庄的生意就是忙着带孩子,连跟他见面的次数都生生缩减一半。

最后孩子还是被他让一个手下趁我午睡抢了去,生说金子姐从千金谷回来,结婚一年多还没儿子,合该抱个闺女儿先养养。我这至今也没拜堂成亲的大龄剩女,突然抱个孩子养实在对名声不好。

又过了一年半,我有孕了。其实这几年跟他在一块,我和他都没有任何的避孕措施。我当初会把那孩子从西夏抱过来,原也是想着我可能这辈子都不会有孩子了,倒不如先抱个他的亲侄女养着。

考虑到他也将近而立之年,我又不可能打掉孩子,这才顺了他一回,在饭庄简单办了个酒席。适逢叶霄带着碧珠过来总店学习最新的酿酒技术,金子姐和她的夫君,还有豇豆、二城、小灰都在,都是自己人,着实好好热闹了一把。

婚后的日子,对我来说却没什么太大差别。每个月有一半时间在绿纱坊住,另一半还是回到我在饭庄的房间。

他曾经说过,我变了,变得不像最初那个沉默压抑的沈七叶,也不全像失忆时那个整天傻呵呵穷开心的沈七叶。我会调皮的闹他,也会绷着脸冷淡他不理他,有时候像小孩缠着他玩耍,有时候却像女王,阴晴不定变着法儿折腾他。可他也说过,无论怎么样,只要是我,只要我一直陪在他身边,什么都好。

我也知道现在的自己跟过去有很大不同,但或许就像甄娘曾经教给我的那样,什么是真正的逍遥自在,在自己珍爱也深爱自己的人身边,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怎么做就怎么做,洋洋洒洒百无禁忌,不去理会世俗的眼光,不去想别人会怎么讲,才是真正的逍遥行,才不枉这一生。

不枉我们为彼此掉的泪流的血吃的苦受的罪,不枉那些辗转难眠对月空枕的夜,那些茶饭不思心烦意乱的白日,那些生死与共同甘共苦的过往,那些个,再回想起来会不由得会心一笑的瞬间。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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