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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在西蛋和纽约之间半程路的地段,公路急不可待地和铁路聚拢起来,沿着铁路行驶了四分之一英里,这样一来就避开了一片荒凉的地区。这是一条灰烬无所不在的峡谷——一个匪夷所思的农场,灰烬在这里像麦子一样疯长,长满山脊,长满山间,长满形状怪异的花园;灰烬长成了房子的样子,长成了烟囱的样子,浓灰滚滚向上翻腾,末了,经过一番玄妙的努力,幻变成了灰烬颜色的人。只见人们影影绰绰地在活动,已经和灰蒙蒙的空气搅和在一起了。偶然,一溜儿灰色的汽车在一条看不见的道路上爬行,吱吱嘎嘎一阵可怕的声响过去,汽车停了下来,一群灰色的人立即拿着铁锨蜂拥而上,折腾出一股穿不透的灰云,把他们影影绰绰的动作遮蔽起来,你怎么都看不清楚。

这片灰蒙蒙的土地上,一团团灰蒙蒙的灰尘没完没了地飘散过去,你不一会儿就能看见T.J.艾克尔伯格医生的两只眼睛。T.J.艾克尔伯格医生的眼睛是蓝晶晶的,巨大无朋,眼睛的视网膜足有一码高。眼睛在注视,却没有脸盘依托,依托的是一副巨大的黄色眼镜,而眼镜依托的是一个并不存在的鼻子。显然,这是某个眼科医生甘做无拘无束的滑稽之人,把两只巨眼摆放在了那里,在女王区[1]招揽生意,后来自己堕入了万劫不复的盲目状态,要么忘记了这双巨眼,没有把它们搬走。不过,他这双巨眼,日复一日无人重新涂上色彩,日晒雨淋的,有些模糊了,却依然对这块幽暗阴沉的灰渣倾倒场感到焦虑。

灰烬谷被一条臭烘烘的河流沿边切断,当吊桥拉起来让驳船通过时,等待通过的火车上的旅客们便久久注视着这幕灰尘肆虐的景色,一看就是半小时。火车通过这里,什么时候都起码需要一分钟。正是因为这一缘故,我第一次遇见了汤姆·布坎南的情妇。

汤姆·布坎南有一个情妇,只要知道他的地方,都知道这一事实,躲都躲不开。他的熟人朋友看见他带着情妇在熙熙攘攘的咖啡馆抛头露面,把情妇撂在桌子旁,自己晃来晃去,和他熟悉的人搭讪,这场面很让人扫兴。尽管我对他的情妇深感好奇,但是一点儿没有想见的意思。然而我还是见到了。一天下午,我和汤姆坐火车去纽约,当我们在那些灰渣堆停下来时,汤姆起身站起来,拉起我的胳膊肘,不由分说拉着我从火车上走下来。

“我们下车吧。”他说一不二,“我带你去看看我的姑娘。”

我想他午餐时喝多了,他决意要我作陪的劲头强悍到了推推搡搡的边缘。他的推想蛮横不讲理,以为我在星期天的下午没有什么事情好做。

我跟着他跨过一道粉刷成白色的铁路栅栏,在艾克尔伯格医生目不转睛的注视下,沿路往回走了一百码。眼前唯一的建筑物是一小排黄砖砌的建筑物,位于那片灰烬倾倒场边上,类似一条专门为灰堆场服务的浓缩的主街。这排建筑物一共有三家商铺,一家正在招租,一家是通宵餐馆,一条灰渣小路一直铺到了门前;第三家是汽车修理铺——广告牌上写着:修理。乔治B.威尔逊。汽车买卖。

我跟着汤姆走进了汽车修理铺。

修理铺里没什么生意,空空落落的。看得见的唯一一辆汽车是盖满灰尘的破旧福特,趴在一个黑乎乎的角落里。我心想,这个汽车修理铺的影子一定是一个幌子,奢侈的浪漫的公寓隐藏在楼上。这时,店铺的老板本人在办公室的门口出现了,用一块抹布擦着双手。此公一头浅黄色头发,少精无神的,脸色苍白,细细看去倒也不难看。他见我们进去,淡蓝的眼睛里顿时冒出一缕沮丧的希望。

“喂,威尔逊,老伙计。”汤姆说着,得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生意怎么样啊?”

“没什么好抱怨的。”威尔逊答道,口气令人难以信服,“你什么时候把那辆车卖给我?”

“下星期吧。我现在雇了一个人整一整它。”

“活儿干得很慢是吗?”

“不,他干活儿不慢。”汤姆说,“如果你有这样的感觉,那我还是把车卖给别人好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威尔逊开脱说,“我只是说……”

威尔逊越说话音越小,汤姆不耐烦地打量了一下修理铺。然后,我听见楼梯上传来脚步声,转眼间,一个厚实的女人身影把办公室门的光线挡住了。她三十四五岁的样子,有些发福,但是如同有些女人一样,她把一身肉驾驭得颇具性感。她穿了一件藏蓝色双绉花点裙装,上面的那张脸没有神采,没有美的光泽,但是她周身散发着活力,一眼就能看出来,就像她的身体一根根神经在持续不断地燃烧。她款款地微笑起来,从自己丈夫的身边走过,仿佛丈夫只是一个鬼影,径直和汤姆握手,眼睛熠熠有光,逼视着汤姆。接着,她湿了一下舌头,没有转过身来便对她丈夫说,声音轻软却粗气:

“你怎么不拿两把椅子来,让人家好坐下来说话。”

“(口欧),真是的。”威尔逊慌慌地应和着,向那间小办公室走去,转眼就和墙壁的水泥色融在一起了。他深色的外衣和浅色的头发上罩了一层白白的发暗的灰尘,如同周围一带的灰尘把一切笼罩上一样——只有他的妻子例外,这时一步步向汤姆靠近。

“我想见你。”汤姆急巴巴地说,“坐下一班火车去。”

“好呀。”

“我在车站下层的书报摊等你。”

她点了点头,闪身离开。这时乔治·威尔逊拿了两把椅子正好从办公室门口出来。

我们在公路等她,没有人看得见。7月4日[2]再有几天就到了,一个灰头土脸的瘦溜溜的意大利孩子在铁轨附近安放了一溜儿掼炮,正在点燃。

“好吓人的地方,对不对,”汤姆说着,和艾克尔伯格医生交换了一个紧锁眉头的眼神。

“挺可怕。”

“她离开这里对她是好事。”

“她丈夫不会反对吗?”

“威尔逊吗?他以为妻子是去纽约看望她的妹妹呢。他麻木不仁,连自己活着没有都不清楚。”

这样,汤姆·布坎南和他的姑娘,还有我,一块儿到纽约去,或者说不全是一块儿去,因为威尔逊太太为了谨慎起见,坐在另一节车厢里。汤姆对那些住在东蛋的人还是不敢掉以轻心,担心火车上坐了不少熟人。

威尔逊太太更换了穿戴,穿了一件棕色的带花纹的连衣裙,紧紧地绷住了她的臀部,只好由汤姆扶着她走向纽约车站的月台。在报刊摊前,她买了一份《城市闲谈》和一份电影杂志,随后在车站杂货店[3]里买了一份冰激凌和一瓶香水。来到了车站上层,在一条肃穆的回声隆隆的车道上,她放走了四辆出租车,挑选了一辆崭新的、淡紫色、灰色的座套,我们三个坐在这辆车里蹿出了车站的人流,走进了灿烂的阳光下,但是,不一会儿,她一下子从车窗边转过身来,向前探着身子,敲击前面的玻璃。

“我要一只那样的狗。”她急切地说,“我想在公寓里养一只狗狗。养养多好啊!一只狗狗。”

我们的出租车只好倒回到一个灰头灰脸的老人跟前,他的样子和约翰·D.洛克菲勒[4]出奇地相像。他脖子上吊的一只篮子里,有十几只刚刚出生不久的狗娃儿,说不清是什么品种。

“都是些什么品种?”威尔逊太太眼见老头儿走到出租车的窗户前,急巴巴地问道。

“应有尽有。你想要什么品种,太太?”

“我想要一只警犬,我看你没有警犬品种吧?”

老头儿瞅向篮子里,满腹疑虑,把手插进去,揪住小狗脖子后面,拉出来一只,小狗不停地扭动身子。

“这不是警犬。”汤姆说。

“不是,确实不是警犬。”老头儿说,声音里满是失望的口气,“更像一只硬毛杂种狗。”他用手摸了摸狗背上棕色毛巾一样的皮毛,“看看这皮毛,一种好皮毛。这种狗从来不会感冒、给你添麻烦。”

“我觉得这小狗好可爱哦。”威尔逊太太热情地说,“多少钱?”

“这只小狗吗?”老头儿欣赏地把小狗上下审视一番,“这狗十块钱卖给你。”

这只硬毛杂种狗——毫无疑问身上的什么地方有硬实的杂毛,尽管小狗的蹄子白得没有一根杂毛——从一只手传到了另一只手里,落进了威尔逊太太的怀里。威尔逊太太抚摸着那层抵挡风雨的皮毛,爱不释手。

“是公的还是母的?”她拿腔拿调地问。

“这只狗吗?公的。”

“是只母狗。”汤姆不容争议地说,“给你钱。用这笔钱你能再去弄十只来倒卖[5]。”

我们开上了第五大道[6]。在这个夏天的星期天下午,空气暖暖的、柔柔的,简直是一派田园风光。如果我看见一群白色羊群从拐弯处冒出来,我一点儿不会大惊小怪。

“停车吧。”我说,“我要在这里和你们分手了。”

“不,你别下去。”汤姆立即插话说,“要是不到公寓里去坐坐,默特尔会伤心的。是吧,默特尔?”

“来吧来吧。”她催促道,“我打电话叫我妹妹凯瑟琳来。认识她的人都说她长得很美。”

“唔,我是想去,可是……”

车继续向前开去,然后抄近道回转从公园穿过,向西边上百号的街区一路奔驰。到了第一百五十八号街,出租车在一溜儿白色糕点样子的公寓前停了下来。威尔逊太太朝街区贵妇一般地扫视一眼,如远途归家,抱起她的杂毛狗以及其他购买物品,大模大样地走进了公寓。

“我把麦吉夫妇叫来。”我们一起坐电梯上楼去时,她宣布说,“当然,我还要叫我的妹妹过来。”

公寓房在顶层——一间小客厅,一间小餐厅,一间小卧室,还有一间浴室。客厅堆满了一套挂毯装饰的家具,拥挤到了门边,客厅显然地方过分逼仄了,因此在客厅走动起来磕磕绊绊,很容易踩踏在那些编织了仕女在凡尔赛宫[7]荡秋千的风景画地毯上。墙上悬挂的唯一画儿,是一幅尺寸放得过大的照片,一眼就看见一只母鸡卧在一块模糊不清的岩石上。然而,从远处看去,母鸡转化为一顶帽子,一个矮胖结实的老妇人那张脸容光焕发,令满屋生辉。几份《城市闲谈》报摆放在桌子上,其中还有一本《西门呼唤彼得》,以及几本专给百老汇爆料丑闻的小型杂志。威尔逊太太首先关照的是那只狗。她让一个很不情愿的电梯工去买来一个铺满麦秸的箱子和一些牛奶,电梯工自己主动献出来一听狗吃的饼干,个儿大,硬邦邦的——把一块狗饼干在牛奶碟子里泡了整整一下午完好无损。这工夫,汤姆从一扇上锁的门里取出来一瓶威士忌。

我长这么大只有两次饮酒过量,第二次就是那个下午喝醉的,因此,那个下午发生的一切都模糊不清,笼罩了一层雾霾似的,尽管一直到了八点钟,公寓里仍是阳光明媚。坐在汤姆的怀里,威尔逊太太给几个人分别打了电话。后来发现没有香烟了,我便到街角的那个杂货店去买来几包。等我回来时,汤姆和威尔逊太太两个都不见了,于是我规规矩矩地坐在客厅里,看了一章《西门呼唤彼得》——要么这本书写得乌七八糟,要么威士忌扭曲了内容,因为这本书让我读得云山雾罩的,不知所云。

汤姆和默特尔(喝过第一杯威士忌,威尔逊太太和我就互相直呼其名了)再次刚刚露面,客人们就陆续来到了公寓门口。

默特尔的妹妹凯瑟琳,身段苗条,俗里俗气,是一个三十来岁的姑娘,红头发密密实实,硬(扌欮)(扌欮)的,脸上铺满牛奶白脂粉。她的眉毛全部被拔光,然后又描出一对弯度更加时髦的眉毛,但是自然的力量对这种古老的修改又往回恢复,这就让她那张脸有了一种真假难辨的样子。当她到处活动的时候,胳膊上无以数计的陶瓷手镯上下滑动,玎玲玎玲的响声接连不断。她进门来像房主一样匆忙自便,打量家具的样子像审视自己添置的东西,我纳闷儿她是不是就住在这里。可当我问她时,她便纵声大笑起来,把我的问题又大声说了一遍,随后告诉我,她和一个闺蜜住在一家旅馆里。

麦吉先生是一个脸色苍白的男子,女里女气的,住在楼下。他刚刚刮过脸,他颧骨上还残留了一个肥皂沫白点子。他和屋子里的每个人见面都格外地彬彬有礼。他告诉我说,他在“艺术圈子里”混,我揣摩他是一个摄影师,给威尔逊太太的老母亲放大了那张斑点模糊的照片,挂在墙上像一个外胚层质的东西。他的妻子说话尖声尖气,懒懒的,样子还算养眼,但遭人讨厌。她十分得意地告诉我,他们夫妇结婚以来,她丈夫为她照了一百二十七次相了。

不久前威尔逊太太把衣服换了,这时穿了一身十分考究的下午装,奶油色雪纺绸做的,她在屋子里来回走动时,窸窣之声不绝于耳。有了这身衣服提气,她的形容举止发生了变化,在修车铺里显而易见的那种说一不二的活力,转变成了令人难忘的傲气。她的哈哈大笑、她的一举一动、她的言谈话语,都更加张扬,一时甚于一时,而且随着她的膨胀,屋子在她周围变得越来越小,到后来,她穿行于乌烟瘴气的空气里,好像围绕一个嘈杂的吱扭直响的中轴飞速旋转。

“我亲爱的。”她对妹妹嚷嚷说,声音又高又拿腔拿调,“这些人多数都在欺骗呢,每次都一样。他们所有人只想着钱。上星期我叫一个女人来给我看脚,她给我账单时,你们都会以为她做了一次阑尾炎手术呢。”

“那个女人叫什么名字?”麦吉太太问道。

“艾伯哈特太太。她在这城里上门给人家看脚。”

“我喜欢你的裙装。”麦吉太太品评道,“我看这身衣服很合身。”

威尔逊太太对这番恭维不以为意,挑了挑眉毛,不屑一听的样子。

“只是一件老古董了。”她说,“有时我不在乎给人什么样子时,就把它随便套在身上了。”

“如果你知道我是指什么,这身衣服穿在身上没的说,妙极了。”麦吉太太继续夸赞,“如果切斯特能把这身姿拍下来,我想他能鼓捣出一些好东西呢。”

我们大家都一声不响地看着威尔逊太太,只见她把眼睛上的一缕头发拨开,冲我们回眸一笑,十分灿烂。麦吉先生把头侧向一边,专注地打量她,然后把手放在脸前,或前或后地比画了一番。

“我应该把光线改变一下。”他停顿少许,说道,“我应该把五官的立体感表现出来。我要想办法把后面的头发都抓拍到。”

“我认为不需要改变光线。”麦吉太太高声说,“我认为——”

她丈夫“嘘”了一声,我们大家立刻再次观看威尔逊太太。偏在这时,汤姆·布坎南大大地打了一个哈欠,站起身来。

“麦吉你们两口子喝点儿什么吧。”他说,“多来点儿冰块和矿泉水,默特尔,要不大家都要睡着了。”

“我吩咐那个男孩弄些冰块来。”默特尔扬了扬眉毛,对下等人做事的拖拉表现出一副绝望的样子,“这些人哪!你无时无刻都得看紧他们。”

她看了我一眼,莫名其妙地大笑起来。然后,她一跃而起,扑向那只小狗,异常狂喜地亲吻了一通,转身进了厨房,那样子好像十几名厨师在等待她发号施令。

“我在长岛拍了一些很不错的东西。”麦吉先生宣称。

汤姆漠然地看了他一眼。

“其中两张我们装了相框,挂在楼下了。”

“两张什么?”汤姆追问。

“两张习作:一张我叫它蒙托克小岬——海鸥;另一张我叫它蒙托克小岬——大海。”

凯瑟琳妹妹和我并排坐在大沙发上。

“你也住在长岛吗?”她问道。

“我住在西蛋。”

“真的吗?一个月前我去那里参加了一个聚会,在一个名叫盖茨比的府上。你认识他吗?”

“我就住在他的隔壁。”

“哦,人家说他是凯泽·威廉[8]家的表弟什么的。他所有的钱都是从那里来的。”

“真的?”

她点了点头。

“我对他很怵头。我可不希望和他有什么瓜葛。”

关于我的邻居的这种抓人的说法,被麦吉太太突然指向凯瑟琳的话打断了。

“切斯特,我想你能给她拍摄一张啊。”她咋呼道,但是麦吉先生只是点了点头,有些不耐烦的样子,注意力转向了汤姆。

“我想在长岛开展更多的业务,如果我能得到立锥之地的话。我只求有人把我领进门。”

“问问默特尔去。”汤姆说,看见威尔逊太太端着盘子进来,短促地笑了一声,“她会给你写一封引见信,对不,默特尔?”

“做什么?”她问道,颇感吃惊。

“你会给麦吉写一封引见信,交给你的丈夫,这样他可以给你丈夫拍几张习作。”他费心措辞时,他的嘴唇无声地张张合合,“乔治B.威尔逊在加油站,诸如此类的名字。”

凯瑟琳向我靠拢过来,在我耳边悄悄地说:

“他们两个谁都受不了他们各自的那口子。”

“受不了吗?”

“是受不了啊。”凯瑟琳看了看默特尔,又看了看汤姆,“我的意思是说,既然他们受不了对方,为什么还要生活在一起呢?我要是他们,干脆离了婚,各遂所愿再结婚好了。”

“她也不喜欢威尔逊吗?”

对这个问题的回答始料未及。回答是默特尔说出来的,因为她偷听到了这个问题,回答得激烈而暧昧。

“你看——”凯瑟琳惊叫起来,称心如意的样子,随即她又把声音放低,“把他们分隔开的,正是他的妻子。她是一个天主教徒,他们不准离婚。”

黛茜根本不是一个天主教教徒,我对这种谎话的用心良苦感到有点儿震惊。

“当他们真要结婚时,”凯瑟琳接着说,“他们会到西部去住些日子,直到流言蜚语过去。”

“去欧洲住一段时间更稳妥。”

“哦,你喜欢欧洲吗?”她嚷嚷道,很意外的样子,“我刚刚从蒙特卡洛[9]回来。”

“挺带劲吧?”

“去年刚去的。我和另一个女孩一起去的。”

“待了很久吗?”

“不,我们就是去蒙特卡洛转了一圈儿,我们途经马赛[10]。我们出发时带了一千二百块钱,但我们住在私人的房间里,两天工夫就让骗子把钱骗光了。我们回来时一路上很狼狈,听我说没错。老天爷,我恨死那个赌城了!”

后半下午的天空在窗外很是炫丽,一时间像地中海湛蓝的蜂蜜似的海水。这时麦吉太太尖厉的声音把我喊回到屋子里来。

“我也差一点儿犯下一个错误。”她精力旺盛地宣称说,“我差一点儿嫁给一个小犹太佬,他追了我很多年。我知道他配不上我。大家都在提醒我:‘露西尔,那个男人为人处世都比不上你!’可是,要是我没有遇上切斯特,他一准儿会把我追到手的。”

“那是,不过听着,”默特尔·威尔逊说,把头上下一通乱点,“不管怎样你没有嫁给他就好。”

“我知道我不能嫁给他。”

“唉,我嫁给他了。”默特尔说,模棱两可地说,“你的婚姻和我的婚姻,区别就在这里。”

“你为什么嫁给了他,默特尔?”凯瑟琳追问道,“没有谁强迫你嫁给他呀。”

默特尔考虑起来。

“我嫁给他,是因为我本以为他是一个绅士。”她终于开口说道,“我本以为他知道修养是怎么回事,可他连舔我的鞋子都不配。”

“你一度对他神魂颠倒。”凯瑟琳说。

“对他神魂颠倒!”默特尔嚷道,表示怀疑的样子,“谁说我对他着迷得发疯了?我从来对他没发过疯!我对这里这个男人才真的是着迷得发疯呢。”

她突然指向了我。所有的人都在审视我,恨不得呵斥我一通。我尽力做出一副我并不指望谁爱上我的神情。

“我要是发疯,只会因为当初我竟然嫁给了他。我很快就知道我犯了一个错误。他借了人家一套顶好的西装结婚,压根儿就没有跟我说。有一天他出门去了,那个人来取那套西服:‘啊,那是你的西服吗?’我说:‘这是我第一次听说这事儿。’可是,我还是把衣服给人家了,然后躺在床上号啕大哭,整整一下午都在大哭不止。”

“她真应该离开他。”凯瑟琳对我感叹说,“他们就在那个修理汽车铺里生活了十一年了。汤姆是她交上的第一个情人。”

那瓶威士忌——已是第二瓶了——这时不断有人要添酒,在场的人概莫能外,只有凯瑟琳不喝酒,因她“感觉滴酒不沾才好”。汤姆按铃叫看门人,要他去买些大家喜欢的三明治,全部晚餐就都包括在里面了。我想走人,在公园里穿越暮色向东边走走,但每次我要走掉时都会被鸡一嘴鸭一嘴的野蛮吵闹声拦住,仿佛一道道绳索,把我拦回到椅子上。高居城市的上空,我们这黄色窗户的一线光亮,一定会让在昏暗的街头行走的偶尔抬头看的人分享人类的秘密,而我也看见一个人,向上张望,心生疑虑。我分身有术,在其中也在其外,我着迷这种纸醉金迷的变幻无穷的生活,与此同时,也排斥这种世相。

默特尔把椅子拉到我身边,突然把一股热气劈头盖脸喷向我,吐露了她第一次和汤姆艳遇的故事。

“当时就坐在那种面对面的座位上,总是最后一批离开火车。我要到纽约去看妹妹,在那里过夜。他身穿西装,脚蹬亮闪闪的皮鞋。我目不转睛地打量他,但每次他看我时我都假装看他头上的广告。我们走进火车站时,他就在我身边,他白色的衬衫紧紧贴在我的胳膊上,因此我告诉他我要喊警察了,可他知道我在撒谎。当我和他一起钻进一辆出租车时,我兴奋不已,简直不知道我不是乘地铁回家。我脑子里一遍又一遍想到的是:‘你不能白头偕老,你不能白头偕老哦。’”

她向麦吉太太转过身来,屋子里轰然响起了她拿腔拿调的笑声。

“我亲爱的,”她嚷叫道,“我把这身衣服脱下来,马上就送给你算了。我明天再去买一身。我要把需要添置的东西开列一张单子。一次按摩、一次烫发、一条拴狗链子、一个你可以按弹簧的可爱的烟灰缸,一个送给我母亲的黑色缎子花冠,让她戴一夏天。我要开出一个单子,免得我把准备购买的东西忘记了。”

应该是九点钟了。此后几乎是一转眼的工夫,我再看我的手表,发现已经十点了。麦吉先生睡在了他的椅子上,两只拳头握得紧紧的,抱在胸前,好像一张打拳的人的照片。我掏出我的手绢儿,把他脸颊上那个白色的干肥皂沫点擦掉,那玩意儿让我着急了整整一个下午。

那只小狗卧在桌子上,两只茫然的眼睛望着烟雾,一刻不停地在呜咽,声音很弱。人们消失了,又出现了,计划好了似的到什么地方去,然后彼此就不知去向,互相寻找对方,结果发现对方就在几英尺的地方。快到午夜时分,汤姆·布坎南和威尔逊太太面对面站着争论,声音高一声低一声的,在说威尔逊太太有没有权利提及黛茜的名字。

“黛茜!黛茜!黛茜!”威尔逊太太大声嚷叫起来,“我只要想说,不管什么时候我都要说!黛茜!黛——”

一个干脆利落的动作,汤姆·布坎南张开大巴掌,朝她的鼻子扇了过去。

接下来,血淋淋的毛巾扔满了浴室的地上,女人们的声音在责怪,长长的时断时续的痛苦的哀叫,在乱作一团的杂声中飘荡。麦吉先生从瞌睡中醒来,吓得不知所措,径直冲向门边。匆匆赶了几步,他又折了回来,注视着这一场景——他妻子和凯瑟琳又是责怪,又是安慰,一边在拥挤的家具之间磕磕碰碰地来回奔忙,手持救助的用物,那个感到绝望的身影躺在长沙发上,血流不断,却还在试图把一份《城市闲谈》铺在那些凡尔赛宫风景画的地毯上。然后,麦吉先生转过身来,接着走出门去。我从枝形吊灯上摘下帽子,跟了出去。

“哪天来用午餐吧。”我们乘电梯心情不爽地下行时,他建议。

“在哪里?”

“哪里都行。”

“你别用手碰控制杆。”开电梯的男孩嚷了一句。

“对不起。”麦吉先生很有尊严地答道,“我不知道我碰到它了。”

“好啊,”我一口答应下来,“我高兴奉陪。”

我站在他的床边。他坐在被褥间,身穿内衣内裤,手里拿着两本大相册。

“‘美女与野兽’……‘孤独’……‘旧杂货店的马’……‘布鲁克林[11]大桥’……”

后来,我躺在宾夕法尼亚火车站冷飕飕的楼下候车室里,呆看着《论坛报》,等待拂晓四点钟的那班火车。

注释:

[1]纽约五个行政区之一。

[2]美国的国庆节。

[3]主要出售药物,兼售化妆品和纸烟,美国特有,在英国只是药店。

[4]洛克菲勒(John Davison Rockefeller,1839—1937),美国洛克菲勒财团的创始人,创办俄亥俄美孚石油公司(1870),将其改组成美国第一个托拉斯(1881),后任新泽西美孚石油公司董事长(1899—1911),捐款建立芝加哥大学(1892)及一些慈善机构。

[5]当时十个美元买一只狗很奢侈,意指富人一掷千金的生活。

[6]即影视里著名的第五大道。

[7]巴黎著名王宫。

[8]凯泽(John Kaiser,1882—1965),美国著名实业巨头,在制造业贡献巨大。这里只是影射,不是指实际人,表示当时世人崇拜金钱和财富的现象。

[9]摩纳哥著名的赌城,富人消费胜地。

[10]法国南部最大港口城市。

[11]纽约一居住区,现以黑人为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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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诗白选集》收录了刘诗白教授70多年来从事经济学研究的著述、论文、书法作品,包括未出版的哲学、经济学手稿,主要内容涉及政治经济学基本理论、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社会主义产权理论、所有制问题、经济改革和发展、马克思主义经济学中国化研究等问题的见解和研究。在社会主义产权理论、转型期经济运行机制,国有企业市场化改革以及金融体制改革等方面进行了大量卓有成效的研究,对我国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的构建和改革的深化,起了有益的影响,也对中国社会主义经济学理论的发展作出了杰出贡献。本选集以刘诗白先生经济学的研究为主体,突出其杰出的学术贡献,展现一代学者在中国关键历史时刻对中国经济发展做出的创新性判断和前瞻性研究,充分体现了马克思主义经济学家的卓越贡献和一代学人的治学风范。
  • 流离的萤火爱情

    流离的萤火爱情

    抬头看到的就是他那双孤傲的眼睛,散发着无数的寒气,让人不寒而栗,那张脸简直无懈可击,与哥哥相比似乎更胜一筹,但是他满脸的高傲和不屑,瞬间拒人于千里之外。那个冰山男依旧惜字如金,没有表情,我开始有些怀疑,老哥是不是认错人啦?呼呼,不理他们啦,走咯“答应我一个要求!”说得这么爽快?是早有预谋吗?可是不应该,总不至于他是策划者吧“要求?行,但是你不可以说…”委屈啊,莫名其妙地要答应冰山男一个要求。“不管如何,你都要信我!”那是你对我的乞求吗?一次次的错过,一次次的误会,他们之间是否经得起时间的考验?可爱善良的韩雪柔能够等到幸福钟声响起吗?面对昔日的男友、今时的未婚夫,她该如何抉择?求收藏,求推荐,求订阅,嘻嘻,我会再接再厉的~~~推荐——http://m.pgsk.com/a/450433/《邪魅总裁:女人,乖乖躺着!》推荐新作温馨治愈系列:听说,爱情回来过。http://m.pgsk.com/a/702512/
  • 城市弃人,给我一支兰州

    城市弃人,给我一支兰州

    男主:沐延恩女主:楚柏宣第一章茯苓第1节轨道清第2节乍暖还寒时令的那片海第3节该有的联系第4节暂点合汇第5节在线以外的区域第6节失真的物化镜像第7节间歇性失忆之惆怅第8节预控的感觉第9节风遁之音渐晰第10节短暂的安墨德时光第二章倒错第11节逆水浮寒第12节花开花谢的天空第13节零距离接触后直觉第14节夜冲第15节休眠模式的鱼第16节次时代的游戏广场第17节一觉醒来后的失约第18节不一样的夜色第19节光谷步行街的流辰第20节穿越野山椒浅道、、、、、第三章移轴第21节玻璃裂纹里的灼耀第22节灰白色调星格第23节暗色轨迹沉沦第24节生活虚焦第25节空袋子世界里的实物第26节辉煌是个疯狂的暴徒第27节隔离紫外线的伤寒第28节脱轨圭象第29节消失在晌午光景里的影子第30节逆时光回忆
  • 养成方式有点奇怪

    养成方式有点奇怪

    【鬼灭之刃(进行中)】祂享受着人们为了自己无上权利的挣扎,也看好着那些脱颖而出的‘传承者’规则祂最为无视且又最为看重,因为这让祂感到愉悦的同时让人们恐惧祂熟练的布置好了‘传承者’的路,在静静等待‘传承者’走上自己安排好的一切之后,一个奇怪的人映入了祂的视线……
  • 魔神的绝色全能妻

    魔神的绝色全能妻

    被组织抛弃逼着跳崖,却魂穿到了一个以武为尊的世界。明明是嫡出大小姐,却被后妈和妹妹连番陷害?小意思~设计回去且把她们扫地出门就好了。没有灵力?小case,只要稍稍铤而走险一回就好了,顺带还把全能都开发出来了呢~什么?就连妖孽般强大的男人也不放过她?这是有多天妒红颜啊?
  • 花木之语

    花木之语

    这是一片充满灵气的地域,花木之灵与人共生,人借助花木之力修炼变强,此间会发生怎样的故事呢?
  • 双蝶弦

    双蝶弦

    本书是一部以爱情与友情,江湖与官场,侠义与权谋为线索虚构出来的古体小说,通过阅读本书,可以引领大家进入到一个魔幻现实主义的世界。为读者们开创一个相较玄幻小说更为踏实的想象体验空间。
  • 娇妻来袭,拐个媳妇顺个宝

    娇妻来袭,拐个媳妇顺个宝

    曲婉悠故意碰瓷碰出一个儿子,关键是这个儿子还带着个总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