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龙叟本就是欺负她年幼真气浅薄,不料这一掌拍过去,非但没能伤她,反而仿佛逼出了长刀的凶性。他愣是没敢硬扛,仓皇退开两步,手持短剑护在胸前,如临大敌地盯着周翡。
原来周翡虽然从段九娘那里机缘巧合之下收了一股枯荣真气,却没来得及学会如何自由使用。她身上两股真气虽然相安无事了,却并未合而为一,有点各行其是的意思。这种古怪的情况,哪怕段九娘还在,恐怕也教不了她。而这股险些要了她小命的枯荣真气一直沉在她的经脉中,方才却意外被九龙叟一掌激发出来。
周翡筋骨稍显细弱,不止一个人断言她练破雪刀会事倍功半,可枯荣真气却又极暴虐,正好补了她的短。
枯荣真气和破雪刀曾经相争相斗,而后阴阳两隔二十年,不料在她身上通而为一。
周翡一时心情有些复杂。
九龙叟神色闪烁片刻,收了短剑,冲她拱拱手,客客气气地说道:“老朽不知姑娘是南刀后人,方才多有得罪。我等的恩怨既然与姑娘无关,那么便多有打扰了。我们这里大动干戈,这许多人,刀剑无眼,难免误伤。姑娘可以带着你的……嘿嘿,那位朋友先走一步,来日有缘再见,老朽再给你赔罪。”
周翡:“……”
九龙叟方才还说住了店的就得连坐,这会儿又变成了恩怨与她无关了。他听见“破雪刀”三个字之后第一反应是杀人灭口,见一时半会儿杀不动,又变成了“不知姑娘是南刀后人”。而“嘿嘿”二字更是猥琐无比,“朋友”两字从他嘴里吐出来,简直是从“月”到“又”都被玷污了一遍,能一直羞辱到仓颉始造字时。
周翡从未听过一个人能在一句话里塞这么多屁,一时间“叹为观止”,简直不知该如何作答。
旁边沉默了半晌的那厨子却开了口,说道:“既然九龙叟发了话,小姑娘,你们能走就走吧,你们本就是无端被我牵连,实在抱歉。”
谢允双臂抱在胸前,没吭声,倒先笑了起来。
周翡不留情面地说道:“腿长在我身上,我愿意来还是愿意走,用不着蚯蚓来指挥。”
谢允在旁边深以为然地点点头,说道:“我妹妹虽然没大没小,时常殴打兄长,但听她说话还是很顺耳的。”
九龙叟脸颊绷了绷,随即皮笑肉不笑地道:“好,上天有路你不走,地府无门非闯进来,既然二位给脸不要——今日南北双刀齐聚在此,我青龙一脉的要好好领教,请,请。”
他这一声令下,身后的活人死人山教众立刻训练有素地堵上了客栈的门,飞快地结了阵。
青龙主和那将属下当羊放的朱雀主木小乔不同,不爱自己动手,最擅长群殴。他创了一种人多势众的“翻山倒海”大阵,打仗不见得行,对付落单的高手却是极佳。
周翡却不知厉害,她的心神被“南北双刀”四个字占去了大半,震惊地看了看圆滚滚的掌柜,又看了看一脸憔悴的厨子,不知道这个“北”指的是谁——当年南北双刀并称双绝,南刀李徵在蜀,北刀关锋在关外。
李徵交游极广,后来挑起四十八寨的大旗,更是举世闻名。相比而言,那位关锋关老前辈就不太爱问世事了。他比李徵还要年长十来岁,早年还有些传说,自从旧都叛乱之后,他便再没有入过关,逐渐成了个传说。到如今,想必已经作为一个普通的牧羊老人终老荒原了。
蜀中一年到头连个雪渣都看不见,南刀却是冰冷凛冽,有北风卷雪之势;而塞外除了风沙就是牛羊,北刀的刀法却极柔,人称“断水缠丝”。
谢允正色起来,对那厨子拱手道:“敢问前辈可是北刀传人——纪云沉纪大侠?”
那厨子没料到竟然有小青年能一语道破他名姓,便微微一愣,随即苦笑道:“惭愧,在下确实姓纪,如今已是废人,不敢污了先师名声,‘北刀传人’万万不敢领。”
那被胖掌柜挟持的小白脸却在旁边插嘴冷笑道:“可不是没脸领,你且问问他,还敢不敢动刀?”
纪云沉低头道:“不错,我发过重誓,自废了武功,终身不再使刀,也不再跟人动武。”
周翡惊呆了,忍不住问道:“什么时候都不跟人动武,那倘若别人要杀你呢?”
纪云沉眉梢微微动了一下,脸上带着披块白布就能哭灵号丧的愁苦,轻声细语地对周翡说道:“让他杀就是了。”
他话音没落,小白脸已经一脸恶毒地叫出声来:“那你怎么还不赶紧去死?这一客栈的人,今日在此丧命,都是受你牵连,你为什么不死?”
纪云沉听了,神色仿佛更黯淡了些,他缓缓弯下腰,从地上捡起被周翡击落的小箭。
谢允总觉得他脸上有种“活够了”的气色,怀疑他下一刻就会把那小箭往自己喉咙里捅,忙道:“你就算死了,九龙叟也不会放过我们的,活人死人山何时讲过道理?”
那小白脸听了,“扑哧”一声笑出来:“那自然,要论武功,九龙叟未见得排得上,可要论起心狠手辣,他老人家可是罕逢敌手。别说你死一次,就是死一千次、一万次,也不耽误他老人家由着性子杀人!”
周翡一头雾水地听他吠了这许多废话,愣是没听明白这小白脸是想要纪云沉死还是想要他活。她怀疑活人死人山的人脑子都有问题——自己跟自己的主意都不能前后一致,没事老是自己说嘴打脸玩!
九龙叟冷冷地看了那小白脸一眼,口中蓦地发出一声尖锐的号子,他身后的人阵骤然动了,扑向客栈中的众人。
要论打架,周翡从来都不看别人的动作,自己想出手就出手,当即抽刀迎了上去。
这一动手,她才发现这些人的棘手之处。这些青龙教众明显训练有素,进退有度,像一张缠人的大网。破阵一般是逐个击破,可是对上这些人,一旦深入一点,那“网”便会顺着力道缩下去。杀一人,立刻有另一人补上,不多不少,有条不紊。客栈外面还等着不少人,随时准备按顺序入阵,他们个个武功庸常,可是凑在一起,便组成了一个“巨人”。每个人都只是巨人身上一根头发,死多少都不伤筋动骨。
这客栈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刚好让这张“人网”给网得水泄不通。
周翡不过稍一迟疑,便有七八把兵刃压在了她的刀上,身后一边两个人立刻补上同伴的位置,分别从四个角度扑向她。
只听谢允大叫道:“上面!”
周翡闻声手腕一别,逆转枯荣真气,猛地将长刀往前一送,当场捅死了一个青龙教徒。随后循着破雪刀“风”字一诀,眨眼工夫连出十四刀,将那人网逼退了一瞬。她骤然往上蹿起,脚尖在一个青龙教徒肩上一点,攀上了二楼木阶,挣脱了那纠缠不休的翻山倒海大阵。
周翡低头一看下面人数众多的青龙教众,头皮有些发麻,眉头不由得皱了起来。不料一回头,却见谢允那厮早早找了个“风水宝地”——木阶悬在半空的一个夹缝里,前后有木头柱子挡着,可躲可藏,十分逍遥,当即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谢允露出个头来,对她龇牙一笑,说道:“破阵不难,你听我说,先把门窗封住,不让他们补人,然后记住‘唯快不破’四个字,再密的网也怕火烧,不足为惧。”
此人全然是胡说八道——想要封住门窗,首先得有个人深入阵中,撕开一条长口子,在内外两拨人夹击时强行封门,隔开里外两伙青龙教众,再和客栈里的人里应外合才行。她当即气不打一处来地怒道:“什么馊主意,你行你上!”
谢允全无方才附和她要留下时的英雄气概,当即一缩头道:“我可不行。”
周翡:“……”
姓谢的可真是个能屈能伸的人物。
她低头一看,胖掌柜点了那小白脸的穴道,将他扔给纪云沉看管,全力应对九龙叟。其他人全然是勉强挣扎,根本指望不上。
周翡一咬牙,心道:死马当活马医吧。
她飞身而下,将“风”一式发挥到了极致,生生将青龙教众的大网撕开一条口子。然而几次接近门口,却总是被人海填回来。人网在她身后不住地收缩,周翡心里发急,手上刀已经快成一道残影,却总觉得越反抗越无力。
这时,那纪云沉突然开口说道:“姑娘,刀法一个套路是死的,人却是活的,南刀是李前辈的刀,你是你,你太拘泥于前人绝学了。”
周翡正在焦躁,火气本来就大,听了这大而无当的一句话,心道:瞎扯什么淡?
纪云沉说话有一点中气不足,语气却非常平静,好像旁边这些大侠与魔头将人脑袋打成狗脑袋,也动摇不了他这心如死灰的平静。
这位传说中的北刀传人不紧不慢地说道:“破雪刀共九式,从前往后,分别是‘山’‘海’‘风’‘破’‘断’‘斩’‘无匹’‘无常’‘无锋’。我年幼的时候,有幸见过李前辈一面,以为他的刀,精华在‘无锋’。而破雪刀到了李大当家手上,我恰好也有幸见过一次,她的刀,精华在‘无匹’。小姑娘,你既不是李前辈,也不是李大当家,你的刀落在哪一式呢?”
周翡刚开始觉得这个人一点精气神都没有,连累了这么多人也没什么表示,便看他有点来气,不想听他唠叨。可后来也不知是怎么了,她居然莫名其妙地就听进去了,及至听到“无锋”“无匹”那一段,周翡便觉得好像有一根楔子凿开了她的脑壳,就算不是“醍醐灌顶”,起码也能算是“芝麻油灌顶”。
她手上不由得顿了一下,险些被包围过来的青龙教众堵在人群中。
周翡心道:对啊,我外公没的时候,我娘比现在的我也大不了多少,她那套破雪刀指不定学成了什么熊样呢。她说破雪刀就是“无坚不摧”,到底是祖传的还是自己编的都不一定,我为什么就奉为圭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