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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陈愈的话说得这样坚决,耀大娭毑的心就放下一大半了。其实,她盖房子的兴趣正浓,决心非常坚定,轻易不会动摇的。她请陈愈再次来相地,实际上只不过是想让他为自己打打气、壮壮胆、坚定一下决心而已。所以,把陈愈送走后,她就连忙吩咐姜耀荣去请工匠,准备再次择日开工。

耀大娭毑又准备开始盖房子了,但她压根也没想到,正在这节骨眼上,她家里又出事了。而且,这一次出的事更大,比姜鹤年瞎眼睛的事还要大。

那天下午,耀大娭毑在上头菜园里挖红薯时,把一件衣服撂在菜地边上忘带回家了。直到太阳落山了,她在厨房里做晚饭时,才想起这事来。她急忙把菜炒好,盛到碗里,然后擦擦手,便要去上头菜园里拿衣服。这时,月娥拦住她说:“娘,我腿脚快,还是我去吧!”

月娥说完,拔脚便往上头菜园里跑。

上头菜园就在老屋旁边,路很近,月娥却对那里发怵得很。这是怎么回事呢?原来,上头菜园的地势很高,三面都紧挨着后山,山里都是密不透风的树林子,而且还有很多大大小小的坟墓,幽静得实在令人可怕。这么幽静的地方,又挨着很多坟墓,难免就会有很多鬼的传说。月娥胆子小,平生最怕的就是鬼,却又最喜欢听人讲鬼的故事。来到石板塘后,大人们经常对她说后山有鬼,上头菜园里也有鬼,而且还活灵活现地给她讲了很多后山和上头菜园闹鬼的故事。这样一来,她就对后山和上头菜园十分畏惧了。平常大白天里,太阳高照时,她都不敢一个人独自去的,更何况这时已经是黄昏时候了。她低着头,一路小跑,穿过老屋的后门,越过小水塘,爬上那道有三四十级石头台阶的高坡。但正要迈上最后一道石头台阶时,她不经意间一抬头,突然看见对面不远处的树林子里好像蹲着一个人。

“哟,对面山里有人影,莫非遇见砸沙鬼了?”月娥心头一惊,腿立马就软了,身子不觉歪倒在地上。

当地关于鬼的传说很多。人们都说,鬼有很多种,砸沙鬼是其中最常见的一种。这种鬼专爱往人身上扔沙子。月娥胆子小,最怕鬼。她真想拔腿往家跑,但哪里跑得动呢!那两条腿颤抖得厉害,早就不听使唤了,就好像根本不是长在她身上的。“麻烦了,这回看来真的遇上砸沙鬼了!娘的,这腿怎么发软啦,跑不动啦?唉,算了,算了,砸沙就砸沙吧,这回豁出去了!”月娥心一横,索性趴在地上不动了。

没想到,心一横,胆子倒大一些了。月娥闭着眼睛在地上趴着,等着砸沙鬼砸沙子,却老也不见有沙子砸到自己身上来。她觉得有些奇怪,便微微抬起头,悄悄睁开眼睛,迅速地向树林子里扫了一眼。这一眼看得比较清楚了。那人影还在,正蹲在那五棵巨大松树的旁边用手刨挖泥土。她还看到了那人影挖起来扬在空中的泥土,听到了那人影的咳嗽声。

“奇怪!怎么会有咳嗽声呀?鬼难道还咳嗽吗?”月娥心里琢磨道。

月娥正暗地里琢磨,忽然又听到了一阵沙沙声。“这是什么声音呢?刨土的声音?不像!砸沙的声音?不像!爬树的声音?也不像!奇怪啦,这他娘的是什么声音啊?莫非是鬼喘气的声音?鬼到底在干些什么呢?”

一门心思琢磨事,心里倒不觉得怎么怕了。月娥的胆子渐渐大了起来。她稍稍把头抬高了一点,睁大眼睛往山里望。这一望,她看得更明白了,山里就是有个人影。那个人影正蹲在树下刨土。那个人影的身形轮廓,手的动作,甚至脸部、脖颈的肤色,月娥都看见了。望着那个人影,月娥不禁思索开了:“人常说,鬼和人不同,人有形有影有声音,而鬼是有形无影无声音的。他有形有影还有声音,那就肯定是人不是鬼了。”

确定是人而不是鬼了,月娥的胆子就大多了。但她还没有站起来,依旧趴在地上悄悄地观察着。“那他既然是个人,为什么这时候不回家,躲在山里刨土呢?而且还是用手刨,没用锄头,”月娥紧张地思索着,“这事好蹊跷,好奇怪啊,莫非——莫非这家伙在做不可告人的事,怕人发现?那……那……那他这不可告人的事究竟是什么呢?挖药?不像!偷树?也不像!埋东西、盗墓……”

想起“盗墓”两个字,月娥的心里不觉一紧。她晓得盗墓的事地方上常有发生。她也晓得盗墓常会牵涉到祖宗,因此不是小事,而是很大很大的事。“糟了,他刨土的那地方正是姜家的祖坟。这个家伙肯定是个盗墓贼。而且,他肯定是在盗挖我们姜家老祖宗的坟墓。不行,这事牵涉太大了,不能让他得逞,得回去喊人来抓他!”月娥心里想。

想到这里,月娥腾地站了起来。兴许是月娥这一动作过大,弄出了响声,惊动了躲在树林里刨挖泥土的那个人。就在这时,那个人也突然站起来了。他这一站起来不打紧,整个人的形象、模样就毫无遮掩地完全暴露了。月娥一看,那人弯腰驼背,瘦长脸,面容白净、消瘦,却不是姜鹤琴是谁?

“鹤琴哥!”月娥一声大喊,飞快地向树林子里扑去。

树林子里的那个人正是姜鹤琴。他根本没料到天色这么晚了还会有人到菜园子里来,更没想到来的人会是自己最想见到却又最害怕见到的月娥。见月娥突然出现,他一下子愣住了。他傻乎乎地站在当地,张着两只沾满了泥土的手,瞪着眼睛瞧着朝自己飞奔而来的月娥,茫然不知所措。还没等他反应过来,月娥已经跑到跟前了,一下子搂住了他的脖子。

“死鬼!死鬼!你这死鬼!”月娥死死地抱住姜鹤琴,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姜鹤琴没有抱住月娥。他把两只手伸着,手掌离月娥的身子老远老远。他把脑袋歪向一侧,脸也躲着月娥的脸。他也哭了,哭得很伤心,浑身抽搐,肩膀不断地抖动,泪水不停地往下流。但是,他没有哭出声音来。

两人就这样抱着,哭着,泪水哗哗地流着。姜鹤琴的身子伸不直。月娥正面抱住他,脑袋一伸,就正好搁在他的后背上了。结果,她的泪水也都流在姜鹤琴的后背上了,在覆盖住大肉疙瘩的那层衣服上流成了好多弯弯曲曲的小河沟。

兴许是怕姜鹤琴不舒服,月娥伸手拂了拂他背上的泪水,小声说:“我还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着你了,没想到今天还能见面!”

姜鹤琴轻咳一声,颤声说:“命呗!”

“兴许真是命中注定,要不然为什么会在这个地方见着你呢!”

“是呀,咱们在这个地方见面,我也真是没想到!”

“可能是缘分呗!”

“缘分?那可就不好说了!要是真有缘分的话,咱们也就不会是这个时候在这个地方见面喽,你说是不?”

“嗯,你说的有道理,”月娥缩缩鼻子,擤了一把鼻涕,“喂,我问你,上次你深更半夜里回来,怎么不把我叫醒呀?面都没见一下,你就悄悄地走了,叫人多伤心啊!没良心的,这几年你都死哪儿去了?”

姜鹤琴没说话,激烈地咳嗽起来了。咳嗽了好一阵,他突然上气不接下气地喘息着对月娥说:“快,快走开,离我远一点!”

“不!我不躲开!我谁都不怕!天这么晚了,园子里不会有人来!”月娥不仅不松开手,反倒搂抱得更紧了。

“嗨,你、你、你没理解我的意思!”姜鹤琴呼哧带喘,话都说不利落了。他身子忽左忽右地转动了好几下,双手使劲一推,终于把月娥推开了。他往后退了退,离月娥远了点,红着脸,喘息着说:

“我、我、我不是怕、怕人看见,而是怕、怕把病传染给你。”

“病?怎么,你病了?什么病呀?”月娥眼珠子瞪得溜圆,以致脑门上的青筋都露出来了。她脚步一动,身子又向姜鹤琴靠了过来。

“痨、痨病,我得的是痨病!这病传染很厉害的,你、你千万离我远一点!”姜鹤琴喘息刚刚舒缓一点,咳嗽却又犯上来了。他用手捂着嘴,不停地咳嗽着,见月娥又向自己靠近,便连忙往后退了两步。

“痨病?哎哟,我的天!你、你怎么会得这种病呀?——老天爷不长好心眼,让人家驼背就已经很不公平了,却还要让人家得痨病,真是雪上加霜,存心不让人好过!”月娥脸色煞白,语带哭音,刚刚止住的泪水又流下来了。

“哎呀,你看,你看,又哭了!咱俩分别了那么久,好不容易才见着面,应该高兴才对呀,干什么老哭鼻子流眼泪呢?搞得人心里怪难受的!我不是好好的嘛,且死不了啦!来、来、来,坐下好好聊聊吧!娘好吗?爷老子好吗?我哥好吗?对了,你生孩子了吧?男孩,还是女孩?几岁了?”姜鹤琴故意装出一副笑嘻嘻的模样,转身在一个枯树墩子上一屁股坐下了。

“你先别问别人,他们都好着呐,还是先说说你自己吧!这五六年你都上哪里去啦?怎么落下这么一个病呢?”月娥一边说,一边用手背擦眼睛。

“嗨,说起这事来,可就一言难尽了,”姜鹤琴抬头看看天,忽地又低下头,一伸手从旁边的灌木丛上撅下一根细细的枝条来。他捏着那根细细的枝条,在身前的地上反反复复、漫无目的地划着,脸上的笑容刹那间消失得纹丝不见,“那年我半夜里回家,带着你弟媳妇林三木来拜见父母……”

“别说弟媳妇了!你离家出走,进了大山里,和林三木结成夫妻的事,娘都对我说了。林三木比我大得多,我该喊她姐,三木姐!”月娥说。

“没错,她是比你大得多,你该喊她姐,”姜鹤琴抬头看了一眼月娥,“那天半夜里回来,我本想见你一面的,但实在太晚了,事情又急,要赶紧逃命,所以就没喊醒你。后来,娘做了一餐鸡蛋炒饭算作我们成婚的喜宴,我们随便扒了几口便上路了。那时,鸡刚叫头遍,村里一片漆黑。我们趁着天黑没命地赶路,爬过高家岭,越过清水河,一口气走到了玉笥大山里才停下来。我们原本打算在那里做药材生意的。我懂药,会采药,山里的药材也多,药材生意应该不难做。但没想到,老天爷就是不让人称心如意,我刚进玉笥山不久便病倒了。起始是伤风着凉,后来便没完没了地咳嗽,再后来就咳血,最终便成了这个样子了,终年咳嗽、终年吐血、半死不活的痨病腔子。我得了这个病,采药的事情自然就做不得了。没办法,我们只好在山里找其他事做。山里有个煤矿,矿里有不少挖煤的矿工,他们需要洗衣做饭的。于是,我们就去给他们洗衣做饭。我虽然是个废物,但你三木姐却是个能干人,吃得苦,耐得劳,做事手脚快,身体又结实。她白天给人做饭、送饭,晚上给人洗衣服,得空还要给人缝缝补补,没日没夜地干,虽然挣不了几个钱,却也能混口饭吃,总算勉强维持下来了。但就是这种苦日子,老天爷都不让人过。两个多月前,山里忽然闹起了瘟病,好多矿工都死了。你三木姐天天给他们送饭,和他们接触多,自然也就难逃一死。”

“哦,我三木姐也染病死了?”

“是啊!她染上瘟疫死了,从起病到死总共还不到三天时间。她好可怜啊,死的时候,我都没能见上一面!”

“哟,那是为什么?莫非你当时不在身边?”

“矿上人多,活又急,当头的怕这病传染更多的人,影响他们挖煤赚钱,便强行把所有得病的人集中到一起去了,说是便于治疗。其实,对这些得病的人,他们也不过就是集中到一起罢了,根本就没怎么治疗。结果,凡是染上病的人后来一个不落,全都死了。”

“啊,那我三木姐就埋在当地啦?”

“不,我把她带回来了。她太可怜了进了姜家门,做了姜家的媳妇,可没在家里住过一天,吃过一餐正经的饭。至于办喜事,入洞房,见亲戚朋友,那就更别提了。她这命多苦啊!唉,就怨我,我太没本事了!成亲五六年了,我居然没让她吃过一餐饱饭,没让她穿过一件新衣呀!而今她死了,死在外乡了,我哪能把她一个人留在外乡做孤坟野鬼呢!我再不济,再没能耐,哪怕是做狗爬,也应该把她带回来啊!不然的话,我良心能安吗?月娥,你们俩做妯娌都五六年了,可至今还没见过面呐!来,看看你三木姐吧!这、这就是她!”姜鹤琴说完,顺手指了指身边的一个蓝布包。

那蓝布包很小,显然只包着几根骨头。月娥想打开看看,但手刚刚伸出来,便又很快缩回去了。她胆子小,从来不敢看死人的,更何况摆在面前的是死人的骨头!

“我三木姐的遗体是你亲手烧的?”

“哪能呢?矿上不让单独烧的!人死之前都不让见一面,甚至死了烧了以后都不让捡骨头的。就这几根骨头,我还是用重金收买了化人场的看门人,悄悄潜进去捡回来的呐!”

“哦,那、那你能保证这几根骨头就一定是我三木姐的?”

“那当然!你三木姐的骨头我认得,错不了!得病的人中,就她一个女的,而且就数她的个头小,年纪轻,人长得白净。”

“你把我三木姐的骨头带回来干什么呢?莫非……”月娥眼盯着姜鹤琴,突然若有所悟,“噢,我明白了,你在这里挖坑,就是为了安葬她,对吗?”

“没错!我要把她葬在姜家的坟山里,葬在老祖宗的身边,让她有一个安稳的家。她太可怜了,生前没过过一天好日子,受尽了苦和累,刚刚三十出头便把一条命丢在外头了。我不能让她的魂魄无处安身,长年在外漂泊,成为野鬼!”

姜鹤琴说得伤心,月娥不禁又眼泪横流了。她伸手用衣袖擦了擦眼睛,然后扫了一眼姜鹤琴刨挖的那个土坑。突然间,她一声尖叫。原来,她看见了姜鹤琴那双破了皮、露出肉、血糊糊的手。

“哎哟,我的娘!你的手都这样了!疼得厉害吧?你怎么不找把锄头来挖呢?你这人呀,一辈子不会照顾自己,看把这手伤的!你挖多长时间了?有一天了吧?”月娥拉过姜鹤琴的手,轻轻地抚摸着。

“一天?哼,我大前天就来了。白天,我躲在这大松树后头睡觉,晚上就爬起来挖坑。到现在为止,我已经整整挖了两个晚上了!”

“大前天就来了?那你为什么不回家呢?”

“我不想惊动家里人!”

“那你怎么着也应该回家看看娘,看看爷老子呀!”

“就我这样子,娘看了还能不伤心?我不想让她老人家伤心!再说,你也知道,我和你三木姐的婚事办得比较突然,没有经过三媒六证,更没有办过婚宴、入过洞房,亲戚朋友、左邻右舍都还不知道。在一些族人眼里,只怕我们的婚事还得算是不正经。就这情况,他们还能允许我把你三木姐葬入祖坟?只怕未必吧!算了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还是自己动手挖个坑,悄悄地把她埋了好。人不知鬼不觉的,事情倒利落、踏实!”

“嗯,你说得倒也有道理,”月娥点点头,回头又看了一眼那个土坑,“这坑也不小了,埋这几根骨头也尽够了。来,我和你一起把三木姐埋了吧!”

姜鹤琴摇摇头,指着土坑说:“不,这坑太小了,埋她的几根骨头还可以,再埋一个人可就远远不够了。”

“再埋一个人?怎么,你还要埋个人?”月娥大惊。

“是呀!还得埋一个!”姜鹤琴淡淡地说。

“那、那是谁呀?”月娥问,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姜鹤琴。

姜鹤琴轻轻地笑了一声,坦然说:“还能有谁呢?当然是我喽!”

“你?你要死?你要自杀?你要自己活埋自己?为、为、为什么?姜鹤琴,你说,你说!”月娥连连喝问,痛哭失声。

“月娥,你别哭,听我说,”姜鹤琴抬抬屁股,坐近了些,伸出一只手抚摸着月娥的肩头,“你平心静气地想想吧,你三木姐死了,我还有活的兴趣吗?好吧,就说我还想活下去,还有活的兴趣,你对我好,家里人都对我好,那我也还是活不成呀!对不?你知道我这痨病腔子已经到什么地步了吗?实话告诉你吧,我这病离死已经很近了,最多也就还能拖十几天、个把月。这话不是我说的,是郎中说的。郎中早说过了,我活不过今年。眼下就到年根了,你说我还有活头吗?人都到这地步了,还赖着不死有什么意思呢?别人看着难受,我自己也受罪呀,是不?真的,既然到这地步了,就还不如早点死了好!早死早超生!嗨,人死如灯灭,不就是那么回事嘛,有什么不好的?对我来说,死不是坏事,而是好事,是天大的好事。在我心里头,真的是没有什么比死更快乐的了……”

“不,我不让你死!”月娥哭着说。

姜鹤琴笑笑说:“奇怪了,你不让我死,我就可以不死啦?人的命,天注定。生死都是由老天爷说了算的。你说吧,你能拦得住老天爷吗?”

月娥什么也不说了,只低着头一个劲地哭。

天完全黑了,树林子里漆黑一片,悄然无声。两个人默默相对地坐着,默默地掉着眼泪,好一阵没说话。

又过了一阵,姜鹤琴终于说话了。他担心家里人来找月娥,便劝她赶紧回去。但月娥没有动,兀自把头埋在胳膊弯里,伤心地掉着眼泪。

时间在一点一点地过去,姜鹤琴都有些急了。他拿胳膊肘碰了月娥一下,粗声粗气地说:“你老在这里待着可不行啊!看不见你,娘会着急的!”

月娥停住哭,突然一直身子站了起来,往姜鹤琴挖的那个坑边走,看了一眼,说:“不行,这坑太小了,还得使劲挖!”

“使劲挖?我可真没劲了,只能慢慢来!”姜鹤琴摇摇头。

“慢慢来,那得挖到什么时候?”月娥说完,拔脚便往山外走。

姜鹤琴连忙问:“你回家?”

“不!我去找个家伙!”

月娥不在,家里便乱成了一团糟。小济勋在喊喊叫叫,小济珠在哭哭闹闹,哑巴鹤年也在大吼大嚷。耀大娭毑在洗脚。她一边擦脚,一边对着正在屋外收拾农具的姜耀荣喊道:“耀荣,先别收拾那些东西了,赶紧去抱抱小济珠吧!她都哭傻了!”

“呃!”姜耀荣答应一声,丢下手里的活,就往屋里走。济珠在床上哭闹,哑巴鹤年就在她旁边坐着。姜耀荣走进床边,刚要抱孩子,哑巴鹤年的手就伸过来了,一把抓住了姜耀荣的胳膊。他发生错觉了,以为抱孩子的是月娥。姜耀荣火了,使劲一拽,抽出胳膊来,然后攥紧拳头,照准他的胸口就打了过去。突然挨了一拳头,哑巴鹤年受不住,仰面倒下了。乘此机会,姜耀荣抱起小济珠就走。

耀大娭毑洗完脚了。她倒掉洗脚水,拿着小木桶刚进屋,姜耀荣就要把小济珠递给她。她忙说:“别给我了,你先抱着吧,我得找找月娥去!她去上头菜园给我拿衣服,都走半天了,到现在还没回来,该不是出什么事了吧?”

“嗯,月娥走的时间是不短了,得赶紧去找找,”姜耀荣点点头,“要不我去找她吧,你来抱孩子?哎呀,这孩子实在太闹了,我都抱不住她!”

“别倒手了,还是我去吧!”耀大娭毑边说边往外走。

“上头园里可是有鬼啊,你不怕呀?”姜耀荣说。

“怕鬼?哼,我还嫌鬼太小,不够我打呢!”耀大娭毑笑笑。

耀大娭毑腿脚利落,没多久就走到上头菜园了。很快,她就发现山里大松树的底下有个人影。那人影不高,上身很宽很庞大,不像是月娥。“那人影是谁呢?不像月娥呀!奇怪!”耀大娭毑暗地里琢磨道。她决心搞个明白,便不从正面进山,而是弯下腰,从侧面走,擦着山根,一步一步地,悄悄地往山里挪动。

很快,耀大娭毑就走到五棵大松树的旁边了,那个矮矮的人影就在眼前。就着微弱的夜光仔细一看,她这才发现,那个人影不是别人,而是她朝思暮想的二儿子驼背姜鹤琴。耀大娭毑又惊又喜,来不及细琢磨,就想张口大声喊儿子。但她嘴巴刚张开,还没来得及出声,就又看到另外一个人影走过来了。那人影身形窈窕,步履轻盈,正是自己的儿媳妇月娥。她的肩上还背着一个长长的东西,像把锄头。

“哦,月娥那么长时间没回家,原来是看见鹤琴了,”耀大娭毑暗暗地琢磨,“鹤琴为什么回来了呢?他为什么不回家,要待在山里呢?他和月娥在干什么呢?月娥为什么还要拿把锄头来呢?他们要用锄头挖什么?不行,这时候我还真是不能出去见他们,得在僻静处待着,好好地观察他们,看看他们究竟要干什么?”

耀大娭毑满脑子都是疑问。她悄悄地挪动脚步,隐身到一棵大松树的背后,决心暗地里好好地观察一番,揭穿二儿子和大儿媳的秘密。

月娥进山了,来到姜鹤琴身边了。她肩上扛着一把锄头。姜鹤琴一见,忙问:“哪来的?”

“二叔家借的。”月娥回答。她说的“二叔”是姜耀典。

“二叔在家吗?”

“没,打牌去了!”

“就桂枝婶一个人在家?”

“不,还有一大帮孩子。”

“一大帮孩子?谁的?”

“鹤康哥、鹤仲哥和鹤季、鹤翔他们生的呗!”

“我二叔家真是人丁兴旺啊,孩子那么多!唉,我就可怜了,”姜鹤琴连连叹气,“连个后代都没留下!”

月娥一转脸,斜眼扫了一下姜鹤琴,说:“你怎么没后代?济木不是吗?”

“济木?济木虽也算得上后代,但毕竟不是自己生的呀,对不?对了,我还一直没问过小济木的情况呢,他还好吧?”

“好!小家伙乖着呢,可就是淘得很,特别爱玩水!”

“长多高啦?”

“挺高的了,都到我眼睛、眉毛这地方了!”

“哟,都长那么高了呀?”

“当然喽,都快十岁了嘛!”

“是呀,孩子这么大,正是长个的时候。唉,我都好几年没见过他了!”

“想他吗?”

“哪能不想呢!别说是济木喽,”姜鹤琴抬起手背,不停地擦着眼泪,“就是二叔,桂枝婶,还有满贞婶他们,我也都特别想呀!他们都还好吧?”

“你连自己的亲娘都不想了,还想他们?假话!”

“谁说我不想娘啦?我都快想疯了!”

“你想娘,那怎么不回家看看娘呢?”

“回家看娘?那怎么能行呢?明摆着的,我一回家,娘见了我,就肯定不会让我死了呀,对不?我呀,实话说吧,现在没任何别的心思了,唯一的心思就是死!”

“死、死、死,就知道死,”月娥一边哭,一边说着狠话,“算了,算了,我也不劝你了,死就死吧!你死,我也死!干脆,我把坑挖深点,挖大点,挖得大大的,把我也埋进去吧!我给你们作伴,黄泉路上不孤单!”

“胡闹!你怎么能死呢?”

“奇怪!你能死,我怎么就不能死呀?”

“你怎么能跟我比呢?咱们俩的情况可是大不相同啊!我没你三木姐了,只剩下一个光身子,而且这身子还有治不好的病,本来就是个该死的人,阎王爷已经派小鬼来催命了。而你呢?你可是不同呀!你身体好,你有儿女,你还有丈夫。”

姜鹤琴话还没说完,月娥就打断他,抢着说:“我还有丈夫?哼,我那丈夫,有还不如没有好呐!”

姜鹤琴一愣,诧异地问:“我鹤年哥怎么啦?他对你不好吗?”

月娥又哭起来了,哽咽地说:“他眼睛瞎了!”

“眼睛瞎了?真是个倒霉鬼,他、他怎么又瞎了眼睛呀?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半年前。”

“怎么瞎的?”

“也搞不清楚他那眼睛究竟是怎么回子事。当时,家里要盖房,娘要他去挑些沙子垫墙脚。那天一早,他去挑沙子,刚刚走到前面的小河沟里,还没来得及挖沙子,眼睛就瞎了。这事情来得很急很突然,事前没有任何征兆,真正莫名其妙!”

“请郎中看过吗?”

“哪能不请郎中看呢?郎中请了好几个呢,连道人都请过了,但都没用。”

“哦,原来是这样,”姜鹤琴鼻子一酸,唏嘘长叹,“月娥呀,看来你的命比我也好不到哪里去啊!一个又聋又哑又瞎了眼睛的活废物丈夫天天缠在身边,那你的日子也真的确实太难过了,太难过了!”

“岂止是难过呢?简直是活受罪呀!他眼睛瞎了以后,就什么活都干不了了,吃饭、穿衣、睡觉、走路、洗洗刷刷事事都要人伺候,甚至屙屎屙尿都离不开人,整个变成了废物。这还不说,他人也全变了,性情古怪得厉害,时时刻刻都离不开我,稍不如意就找我的茬,跟我闹,跟我打。我白天要干活,忙得半死,晚上还要受他的折磨。他精神头特别足,就跟牲口一样不知疲倦,几乎天天整宿整夜地不睡觉,没完没了地折腾我,折腾得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我还不能不依他,稍不依他,他就发火。一发火,他就动手打人,没轻没重地打,扯着我的头发打脑袋,薅着我的脖领子打胸口,摁住我的脑袋往墙上撞,把我整个身子焐在被窝里用屁股使劲墩,常常打得我鼻青脸肿,好多天直不起身子来。你、你说,我这日子还是人过的吗?我还有活头吗?我还能过得下去吗?说真的,我也是生不如死呀!干脆,我也跟你走吧,一死了之,一了百了,眼不见心不烦。”

“月娥,你真是受罪了呀!原谅我哥吧,他太苦了,老天爷对他太不公平了。他心里那么苦,却又说不出来,所以就把火往最亲最亲的人身上发泄了。对不起了,月娥,你体谅他吧!我代他向你赔罪了!”姜鹤琴忽然跪倒在地,向月娥磕起头来。

“死鬼!谁要你代他磕头赔罪的?一家人还时兴这样做吗?起来!快起来!”小月娥猛一使劲,把姜鹤琴拽了起来。

“那好,月娥,你不让我代我哥磕头赔罪,那就算你谅解他了。月娥,我哥不容易,真的不容易。从小就是哑巴、聋子,好不容易长大了,娶了堂客,却又把眼睛瞎了,一个人身背哑巴、聋子、瞎子三种残废,这苦处只怕全阳世间上也没几个。说真的,他的命真太苦了,还不如咱们俩呐!咱们俩好歹还有张嘴吧,心里有苦可以喊出来,说出来,骂出来。他可就不同了,有嘴不能说,有眼睛看不见,有耳朵听不见。一个人既看不见,又听不见,还说不出来,天知道心里头有多苦呐!嗨,没人能体会他那苦啊!世界上的事怎么就那么不公平呢?月娥,好月娥,算我求你了,没办法,你就忍一忍吧!我估计我哥这种样子也不会持续很长时间的,大约过几个月就会慢慢好转的!月娥,孩子还小,离不开娘,我哥又是这样子,你不能死啊!”

“那你呢,还要死不?”

“我?我跟你不同啊,不死哪行呢?我反正也活不成了呀,是不?既然这样,那还不如痛痛快快地走了好呢,早死早超生。”

“那不行!你要死,我也就要死!咱们一起死,一起埋,埋在一个坑里!”

“埋在一个坑里?那不行!”

“怎么不行?”

“明摆着,你是我大嫂,我是你弟弟。咱们俩是这种关系,这种名分,哪能埋在一个坑里呢?再说喽,就从感情上讲,我也不能和你埋在一起呀,对不?你三木姐对我一片真情,我能背叛她吗?”

“那好吧,我不和你埋在一起了!这个坑算你和我三木姐的,我再在旁边单挖一个坑埋我自己,这总行了吧?”

月娥决心另挖一个坑埋自己。她走到旁边,左看看,右看看,比划了一阵,就举起锄头使劲挖了起来。正在这时,只听树林子里一阵响,大松树背后转出一个人来。那人正是耀大娭毑。她急走几步,两脚一跳,便跳进了坑里。紧接着,她又腰一弯,头一低,身子一倒,正面躺在坑子里了。

姜鹤琴和月娥大惊,齐声大喊:“娘!娘!”

“别喊,别喊,小心别人听见!别人要是听见了,咱们可就死不成了,”耀大娭毑轻声说,“快,快,往我身上盖土吧,把我埋了!”

月娥身子一跃,跳进了坑里。紧接着,姜鹤琴也双脚一蹦,跳进了坑里。两个人一起使劲,搬的搬上身,拽的拽手脚,拼命地把耀大娭毑往坑外推。但折腾了半天,两个人都累得半死,却怎么也没法把耀大娭毑折腾到坑外来。他们不动了,相互对视了一下,忽地一齐跪了下来,对着耀大娭毑哭喊道:“娘!娘!求求你老人家了!你老人家快上去吧!”

“上去?上去干什么?你们不是都要死嘛,我一个人上去干什么呀?你们都死了,我还能活吗?算了吧,我也不活了,”耀大娭毑睁大眼,看看跪在这边的姜鹤琴,又转头看看跪在那边的月娥,“我也要死!我要死在你们前头,让你们看着我死!我死了以后,你们给我盖上土,把我埋好了,然后对着我磕个头,哭几声,我也就知足了!”

“不、不,你老人家不能死!”姜鹤琴和月娥齐声痛哭。

“这就奇怪了,你们死得,我就死不得,”耀大娭毑依旧心平气和,说话声不大也不小,“你们的私心也太重了吧?谁不晓得死容易、活着难呀?谁不晓得死痛快、活着不好受呀?活着要搞饭吃,要做衣穿,要养家糊口,要带儿带女,累得半死不说,还得忍气吞声。唉,真还不如死了好!死呢?当然痛快喽,一死了之,一了百了,什么也看不见,也再不用受气了,那多痛快呀!我晓得你们要死是有道理的。我也不拦着你们了。你们要死,那就死吧!我只是要求你们别拦着我,让我也痛痛快快地去死,明白不?你们两个都要死,却不让我死,那叫什么事呀?家里如今还有好几个人呢!一个爷老了,身体还有病,做不了什么事不说,还常年累月不能断药。一个哑巴眼睛又瞎了,成了废物不说,简直还是个祸害,天天在家里胡折腾,都快把几个活人折腾死了。下头还有一个小瞎子,什么都看不见,事事要人伺候。鹤卿、济木、济勋、济珠这几个孩子呢,倒都是活泼可爱的,但年纪又都太小,不仅帮不上忙,还得天天要吃要喝要人带着哄着,一时半会儿离开人都不行。你看看,这个家多乱啊!你们自己要死,想图个清静、痛快,然后把这个乱七八糟的家,把一大堆要人伺候的残废、小孩子,把一摊子乱七八糟、永远也做不完的事,统统撂给我老太婆一个人,这合适吗?你们扪心自问,这样做还有天理良心吗?”

说着说着,耀大娭毑哭起来了。姜鹤琴、月娥都慌神了,跪在地上不住地磕头,不停地絮絮叨叨:“我们不死了,我们不死了,我们活下来还不行吗?”

“你们不死了,是吗?”耀大娭毑突然问。

“是、是、是,我们不死了!我们不死了!”姜鹤琴和月娥边哭边说。

“真的?”

“真的!”

“不骗人?”

“绝对不骗你老人家!”

“天上有神明作证!你们要是骗人,是要遭五雷轰顶的!”耀大娭毑神情严肃,话说得斩钉截铁。

耀大娭毑带着姜鹤琴和月娥回家了。一进门,全家人都惊呆了。

小济木正在和小济勋玩顶牛。他毕竟比小济勋大几岁,力气大不少,只几下便顶得小济勋七扭八歪地往后退。忽然看见姜鹤琴站在自己面前了,他愣了一下,便往前一扑,抱住姜鹤琴的腿喊了起来:“舅舅!舅舅!”

姜鹤琴伸手摸摸小济木的头,哽咽着问:“孩子,想舅舅了吗?”

“想!”小济木说。突然,他松开手,跑到门边,伸头探脑地朝门外望了起来。望了好一阵,他才又跑回姜鹤琴身边来,盯着姜鹤琴问:

“舅舅,我娘呢?怎么没看见我娘呀?”

姜鹤琴的眼睛又湿润了,眼泪差一点掉下来。他侧转头,眼睛看着远处,轻声说:“你娘没回来。她太忙了,脱不开身。”

小济木听出姜鹤琴的哭音了,拉着他的手,好奇地问:“舅舅,你怎么哭啦?”

姜鹤琴连忙伸手擦擦眼睛,佯装笑脸说:“不,舅舅没哭。舅舅是因为看见你了,心里特别高兴,结果高兴得过了头,所以掉眼泪了,晓得不?”

“哦,人高兴也掉眼泪呀?好有意思啊,”小济木牵着姜鹤琴的手摆来摆去,“舅舅,我娘什么时候回来呀?”

“你娘忙,事情多,得很久很久以后才能回来!”

“那怎么办呢?我想她呀!”

耀大娭毑忽然伸手把小济木揽在怀里,紧紧地抱住,用下巴颏亲着他的额头,柔声说:“乖孙子,咱们不想你娘好不?你娘啊,她又生小弟弟了。她呀,成天就带着小弟弟玩了,不喜欢你了,晓得不?”

“不,我娘喜欢我,我娘喜欢我!她会回来看我的!”小济木哭了。他一边哭,一边把脑袋往耀大娭毑的怀里拱。

耀大娭毑也哭了。但她的哭,没有声音,只有哗哗的眼泪。她紧紧地搂着小济木,把小济木的眼泪全都擦到了自己的衣服上。

哭了一阵,耀大娭毑不哭了,小济木也不哭了。耀大娭毑双手捧着小济木的脸蛋,柔声细语地说:“孩子,娘不在家也不要紧呀,家里不是还有娭毑、爹爹、伯伯、伯妈、鹤卿叔叔、济勋弟弟、济珠妹妹一大家子人嘛,大家全都喜欢你呀!现在你舅舅又回来了,他也是特别爱你喜欢你的呀,是不是?”

“是!”小济木抬起头,瞪着大眼,看了一眼耀大娭毑,又看了一眼姜鹤琴。

“孩子呀,你听娭毑的话不?”

“听!”

“那你喊你舅舅一声爷好吗?”

“喊爷?为什么呀?”

“你舅舅就是你爷呀?你本来就应该喊他做爷的!”

“是吗?”

“当然是喽!不信,你问问你舅舅!”

小济木扭扭妮妮地走到姜鹤琴面前,姜鹤琴一把搂住了他。“济木,娭毑说得对,你确实应该喊舅舅做爷的。孩子呀,我喜欢你,特别特别地喜欢你。你喊我一声‘爷’好吗?”

“爷!”小济木望着姜鹤琴,忽然喊了一声“爷”。

姜鹤琴再也忍不住了,泪水哗哗地往下流。

姜鹤琴回家后,没几天就起不来了。见儿子病得如此沉重,姜耀荣和耀大娭毑连忙去请郎中。但郎中请来了好几个,也都认认真真地号了脉,问了症状,却没有一个开药方的。他们都说:“人都这样子了,吃药还有什么用?吃药也是受罪呀!算了吧,想开点,让他少吃点药,少受点罪,安安静静地待几天吧!”

三个多月后,姜鹤琴就走了。为了给他治病,耀大娭毑没少花钱,但还是没能救活他的命。临死前,姜鹤琴费力地挣扎着爬了起来,东倒西歪地跪在床上,郑重其事地请求娘帮忙办件事,那就是要求把自己和林三木的那几根骨头合葬,一起葬入后山五棵大松树旁边的姜家祖坟之侧。

对儿子临终前的最后一点请求,耀大娭毑却没有答应。她扶着儿子躺下,把他的一只手拉过来,紧紧地攥在自己的手心里,轻轻地抚摸着,用极温柔的眼神看着他,缓缓地说:“儿呀,你觉得那有意思吗?葬在祖坟旁边,老祖宗就一定会保护你吗?我看未必吧!自古以来,人都是有偏心眼的,老祖宗也不例外啊!咱们家的老祖宗呀,偏心眼可是重得很啊!你看,别人家生了那么多儿女,没一个是缺胳膊瘸腿的,唯独娘生了六个儿女,却有三个残废、两个早死。你哥是哑巴、聋子,这命已经够惨的吧?可这还不够,还要让他的眼睛也看不见,变成瞎子。你生下来便是驼背,从来没有挺直过身子,这命够苦的吧?可这还没够,还要你得痨病,二十多岁便得去死。同是老祖宗的后代子孙,别人家一点罪都不受,偏偏咱们家没完没了地老受罪,这他娘的公平吗?不公平啊,太不公平了!要我看呀,咱们家的老祖宗心眼没搁正,偏得太厉害了。他们要是心眼正,不偏心,那就该好好地跟天老爷说一说,求求情,把咱们家受的这些罪给别人家分一点,匀一点,不让咱们一家子全担着,对不?可他们没这么做呀,你瞧瞧咱们家这罪遭的!唉!儿呀,这样偏心眼的老祖宗,你还上赶着巴结他干什么呢?算、算了吧!”

耀大娭毑越说越急,越说越气,到后来就泣不成声了。她停了停,抬起手来,用衣袖擦了擦脸,接着说:“儿呀,听娘的,老祖宗既然看着咱们不管,咱们也就不上赶着巴结他们了。咱们长志气,不巴结他们,远远地离开他们。你的事,三木的事,娘当然是要管的。娘给你们另找个地方,行吗?”

“我听娘的。”姜鹤琴费力地点点头。

“茅坡茶园地基后头的那个小山包,也就是咱们家自己担土填起来的那个大土堆,你觉得怎么样?”耀大娭毑问。

“娘说好就好。”姜鹤琴又点点头。

耀大娭毑如释重负,脸上露出了微微的笑意。她不再对着儿子一动不动地盯着看了,而是转过头来向着窗户。

“那好,你要是没意见,听娘的,娘就把你和三木葬在那里了。娘给你们起个大大的坟头,以小济木的名义给你们立个碑。你虽然生来命苦,没过过一天好日子,最后的结果却还算不错,找到了一个好堂客,有了一个好儿子,还葬了一处好坟地,应该知足了。鹤琴呀,那地可真是一块好地哟!别看它只是人工堆成的一个小山包,却是块好地!”耀大娭毑眼睛望着窗户外头,嘴里不停地絮絮叨叨。

“娘,我知道那地不错。我还在那里担过土呢,”姜鹤琴说。声音虽然很小,显得有气无力,语气却很平静,“唉,没想到自己担土堆成的小山包,最终却成了埋葬自己的坟墓。自己给自己筑坟墓,自己埋葬自己,这事也挺有意思的噢,就好像是冥冥中有意安排似的。唉,兴许这就是命吧!”

“不,这不是你一个人的命,而是咱们全家人的命。那地不会只埋你和三木两个人的。娘将来死后,肯定也要葬到那里去的。你爷老子的后事呢,我是没法完全做主的。如果他死在我前头,我就有可能把他埋到那里去。但如果他死在我后头,而且非要入祖坟不可,那也就只好随他了。娘的意思,你明白吗?其实,好多事我早就说过,你应该明白的。娘的意思呀,不仅是要在茅坡找墓地埋尸骨,而且还要在那里起房子盖大屋。娘要把全家都搬到那里去,在那里繁衍子孙后代,发展出一个全新的大家族来,永远离开这个背时的石板塘,永远离开这个偏心眼的石板塘姜家。那个新家族的名字,娘也想好了,就叫做茅坡姜姓!”

“茅坡姜姓?嗯,你老人家这主意好,有志气,有魄力,儿子一百个赞同,一万个赞同,”姜鹤琴脸颊潮红,眼睛里露出喜悦的光芒,“茅坡那地方大,足够盖好几栋大屋的。咱们全家都搬过去,上那里去发展吧,不在石板塘这破老屋里窝着了!”

“是呀,是呀,茅坡那地方大得很,风水又特别好,能发家旺族,远比石板塘有前途多了。人挪活,树挪死。天下大得很,咱们何必非窝在石板塘这屁眼大的地方不走呢!儿呀,不是娘夸海口、说大话,娘有志气,有心思,有想法,不是个无能之辈。娘说了要做的事,那就一定会做到底,一定能做成的。娘的决心下定了,非在茅坡那里盖一座大大的房子,繁衍出一个大大的家族不可!不信,你就在阴间等着瞧吧!真要是把茅坡姜姓发展起来了,后代子孙都会感激娘的!”

“那当然!娘是茅坡姜姓的开山鼻祖嘛!”

“没错!到那时,娘就是茅坡姜姓的一世祖,而你和你鹤年哥、鹤卿弟,就都是茅坡姜姓的二世祖了。”耀大娭毑满脸红润,两眼放光,精神格外振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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