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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夜泊笔记

散文奖

王开岭

这是最好的时代,这是最坏的时代

——【《古典之殇——纪念原配的世界》自序】

当我们正在为生活疲于奔命的时候,生活已经离我们而去。

——约翰·列侬

1

十九世纪的狄更斯在《双城记》开头写道:“那是最美好的时代,那是最糟糕的时代;那是智慧的年头,那是愚昧的年头;那是信仰的时期,那是怀疑的时期;那是光明的季节,那是黑暗的季节……”

这是段让人隐隐动容的话。

他的指向是法国大革命。起先,我以为这样的评语只适于精神激昂、大变革和大撕裂的时代——分泌的希望和绝望同样多、创造力和破坏力同样大。但现在,我改了看法,觉得它几乎匹配任何岁月,每个人都会对自己的现世发出类似感慨。

前几天,接受一位独立制片人采访,地点是明城墙旁的酒吧,当被问“你怎么评价这个时代”时,狄更斯的话猛然在空气中一闪,像玻璃片的反光,我本能地眯起眼。朋友说,你眯眼的样子像是皱眉和闪躲,又像憧憬或陶醉。

那个寒风尖锐,但有阳光和红茶的下午,我说:“这是个最好的时代,也是个最坏的时代。”

两个“最”,说明逻辑的极度矛盾和混乱。但感情上,我们没理由不爱现世、不支持和肯定当代价值,因为我们只有它,我们的摇篮和坟墓、生涯和意义都住在里头——就像蚯蚓淹没在泥土里。我们把一辈子,仅有的一辈子都抵押给它,献身于它了。

俄国乡村诗人叶赛宁自杀后,高尔基哀鸣:他生得太早,或太晚了。

我以为,这是句悲伤过度的话。其实,每个人都生逢其时,每个人都结实地拥抱了自己的时代。每个人,都在厌恶与赞美、冷漠与狂热、怀疑与信任、逃避与亲昵中完成了对时代的认领。

更何况,每个人都从周围人堆里找到了恋人、情人、友人,都娶了当代某女为妻,或以幸福名义嫁给了某男,而对方,恰恰是时代的分泌物。

当你说爱一个人的时候,其实说的就是爱这个时代。

除了爱,别无选择。连敌视和诅咒,亦属同样感情。

2

采访中,对方还提了个有趣的问题:能说说“世界”的含义吗?

我犹豫了下,断续表达了这样的意思——

世界是谁的?人类的吗?不,世界至少有两个组成、两个系统:人间和“非人间”,或者说社会与自然、文明与荒野。前者是人类自身的成就,诸如国家、民族、政治、经济、文化、伦理等一切文明范畴,这项成就史仅仅数千年;而后者乃大自然之成就,即原始地理和物种繁衍,诸如山岳、湖泽、沙漠、冰川、海洋、生物、矿藏、气候,其历史已达四十六亿年。可你细打量,即会发现这样一个事实,围绕我们身边的,几乎全是人类自己的成就:城乡、街巷、交通、社区、学校、医院、银行、商场、法律……二十世纪中叶后的人类,正越来越深陷此境:我们只生活在自己的成就里!正拼命用自己的成就去篡改和毁灭大自然的成就!

可别忘了:连人类也是大自然的成就之一!

许久以来,人类的价值观犯了个大错:想当然地以为世界即人间,即人类领地和家园,实则谬矣,人和万物一样,只是地球的匆匆过客,投宿而已。人不是地球业主,只是它的孩子,和草木虫豸一样,受地球抚养……你可以视地球为家,但须看到它也是老虎狮子和一棵草的家,它不止你一个孩子,而且在它眼里,所有孩子都是平等的,一视同仁。也许它无法阻止你去侵害别的孩子,但它会颁布最严厉的惩罚,那就是:当它的孩子越来越少时,人——这个野心勃勃的物种也将面临末日,或精神上孤独而死,或肉体上被烈日炙烤、缺氧窒息……在自然伦理上,若不能克服“人本位”、“人类中心论”,人终将死于自己,死于欲望的腐败。

人的悲剧尚在于,他凭借强大的智商、逻辑和麻木,早已把现实无理地合理化了。

我想,也许人类还有一种成就的可能,亦堪称最高成就:保卫大自然成就的成就!只是,留给人类的机会和时日,恐怕不多了。

3

那个阳光和红茶的下午,说着说着,我发觉自己的情绪陡然激烈了,像烧柴一样噼啪响,有点失态。

我清楚,这和哥本哈根有关。那个童话之城,刚结束了一场所谓“拯救人类最后机会”的大会,其悲怆堪比哈姆雷特的那句:活着,还是死去?

就在此前,好莱坞刚推出了世界末日大片:《2012》。而在印度洋岛国马尔代夫,刚上演了一场悲情“行为艺术”:总统纳希德和十四名部长佩戴呼吸器,潜入海底召开内阁会。照现在的气候变暖趋势,本世纪内,该国将被海水淹没。而在喜马拉雅山,为抗议冰川速融,尼泊尔总理与众幕僚,头戴氧气罩,空降在海拔五千多米的珠穆朗玛峰地区。还有沉陷中的威尼斯,还有斐济人的哭泣,还有乞力马扎罗的雪,还有极地冰层和北极熊的忧郁……

然而,这却是个让人类蒙羞的政客大会。十三天里,上万名代表围绕所谓“共同而有区别的责任”吵得面红耳赤,一群孩子为赡养母亲讨价还价、唇焦舌燥,不外乎义务的大小、摊派的多少……这是怎样的不敬不孝?他们还把自己当成生存共同体吗?延期一天后,大会终于在遮羞布中落幕了,用“绿色和平”执行干事长库米的话说——“如罪男罪女般逃往机场”。

而这十三天里,我所在的电视频道每天直播这群人的吵架,不仅充当光荣的看客,还当起了裁判。

关于环境和人类命运,我不想再多说了,我愿采摘二十年前比尔·麦克基本在《自然的终结》里的几束声音:

将来,飓风、雷暴和大雨已不再是上帝的行动,而是我们的行动。

人类第一次变得如此强大,我们改变了周围的一切……从每一立方米的空气、温度计的每一次上升中,都可找到我们的欲求和习惯。

我们没有创造这个世界,我们正忙于削弱它。我们需要找到如何使我们自己变小一些、不再是世界中心的办法。

4

十几年前,《读书》杂志刊过李皖的一篇乐评,《这么早就回忆了》。

具体内容忘了,但题目记住。这是一个时代的精神题目。

世界变得太快,眼花缭乱,来不及驻留,来不及回味,来不及告别和回头再看一眼。一眨眼工夫,无数事物只剩下背影,成了往事和收藏。你跟不上,一个敏感者,一个内心喜欢稳定和秩序的人,会痛苦,会失措和迷惘。

伤逝提前降临了,这是对清晨的怀念。

现代人过早地进入了心灵黄昏。

大约十年前,我写过一篇文章,《古典之殇》,主题是:当我们大声朗读古典诗词时,殊不知,那些美丽的乡土和自然风物、那些曾把人类引入美好意境的物境,早已荡然无存;现实空间里,我们找不到古人的精神现场,找不到对应物,连遗址都没有……古诗词,成了大自然的悼词和殇碑。

其实,何须祭奠古诗,何须凭吊人类童年,连我这代人的儿时记忆也被摧毁了:那些草长莺飞、鱼戏虾翩,那些青山绿水、星河灿烂,那些夏夜流萤、遍地蛙声,还有古老的祠堂、绕村的小河和隆重的民俗……皆一夜间蒸发了。从乡村到城市,每个人的故乡都在沦陷,每个归来的游子都成了陌生人。而这,远非“发展”、“进步”、“新貌”、“建设”等词所能遮掩得了的。

有个写作构想我频频给朋友提起,我说你们拿去写吧,一个非常有意义但我无暇顾及的题目,那就是:对比古代生活和人类童年,搜索一下我们今天究竟流逝了什么?用美学的眼睛,用心灵的触角,用自然和人文角度,列个清单,慢慢建档……我说你知道古人取什么水煮茶吗?江河水!《茶经》中,它的名次排在井水前;我说你耳朵里还住着寂静吗?你读“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的最大感受是什么?我觉得那会儿的夜真静啊!我说你有多少年没见萤火虫、没遇到过黑夜了?真正的黑夜!我说你见过蹦蹦跳跳自己上学或放学的城市孩子吗?我们那代人全是在这条路上长大的呀!我说这些年,你见过一只登堂入室的燕子吗?你见过一只自然长大的鸡或猪吗?你嚼过不含添加剂的馒头吗?你尝过不喂化肥农药的蔬菜吗?你吃过自己种的哪怕一丁点粮食或瓜果吗?……

我曾反复向朋友推荐这条精神线索,但多年过去,发现竟还空着,只好自己来写了。其实,这是个很长很长的清单,除了消逝的风物和生态,还有人生美学和精神资源的方方面面,我写不完,一群人也写不完……

造物主最初颁发给人类的世界——那个“原配的世界”,真的结束了。

此乃天大的事,值得人类号啕大哭的事。

许多疼痛和惊悚要等未来,待神经复苏之后,才发出一声巨响。

这个叫“霾”的春天

这个发霉的早晨,连公鸡都不会为它打鸣。

你只能用“沦陷”来形容。

诸如“黎明”、“晨曦”、“曙光”之类的词,和它一丁点关系没有。这只是时间意义上的早晨,它的应有之义、美学特征,荡然无存。

你想起老电影里“旧社会”的天色,那种一看就痛苦就悲愤、那种专为“剥削”、“压迫”、“革命”服务的色调。

戴着口罩,我在公园里跑步。看上去像个弱智?像个嫌疑人?或者,像围栏里的猎物?

这种厚厚的防PM2.5的口罩,已非普通意义上的护具,它是武装,它把你拖入了一种战备状态。戴上它,你就有了斗争的心态,你对天空充满敌意,对周围一切有了一种冷蔑的味道……这太糟了,这种心境对一个无条件热爱生活、热爱大自然的人来说,简直是侮辱,是极大的伤害。

这个春天交给我两项任务:运动和戒烟。这是医嘱,也是我送给中年的礼物。我曾那样地歧视肉体,在思想或精神面前,它被忽略和牺牲得太久了。我要忏悔,要补偿,要给它一个崇高的地位。爱身体吧,它不是旅馆,它是生命的祖国,我自言自语。

身体不应一味地为精神服役,反过来,它应该被精神追求,被盛赞,被爱戴。

一个人,尤其中年人,应有机会真正结识自己的身体,相知,然后相爱。体检,往往即这样的机会。那天,医生拿着报告单说,把烟戒了吧,你的心电图,你的胆固醇……我说好。

于是身体成了我的祖国。我是这个国度唯一的公民,我负有热爱它、建设它的全部责任,我希望它生机勃勃、前途光明,我希望它风调雨顺、鸟语花香。

运动亦和戒烟有关。烟瘾发作,我的办法是逃离椅子,逃离和“吸烟”有染的空间、氛围、人群、情景,到户外去,到露天里深呼吸,让外界占领心神,让运动分泌一种叫“内啡肽”的物质,让莫名的兴奋冲刷尼古丁留下的恐慌……

可怜的是,我选择了这个春天,它让上述任务变得异常艰巨,因为,支持户外活动的天数实在太少了。

据北京气象局统计,从1月1日到29日,雾霾天数为二十四天。能见度最低的那天,有人发了条微博:“世上最遥远的距离,莫过于你站在天安门前,却看不见毛主席。”并配了张广场的照片,一片灰,啥也没有。

守着“健康讲座”的老年族,常年会听到两种“专家提醒”。一是“多开窗通风,防流感,除甲醛,减少室内污染……”一是“老少不宜外出,一般人群减少户外活动,闭门窗,防PM2.5……”

悲摧的是,这两种指令,指的往往是同一天。

我对恶劣天气的定义,早不是刮风下雨砸冰雹,相反,我酷爱它们,只有一场大风才能把雾霾吹走,只有一场大雨,才能把天地洗净。然后是卷土重来、再度沦陷,然后是风云骤起、喜迎解放……

如今的“好天气”,全靠传统的“坏天气”来交易,来救赎。

现代人的生存有个特征:社会性太强,自然性不足,过多地纠缠和沉溺于社会性事务,而和大自然疏于交往。我本如此,但如今变了,这个春天,对我来说是生理的春天,是感官的春天,它最大限度唤醒了我的生物身份和自然属性,让我意识到一个动物的真实处境:空气、水、土壤、食物……

作为一个动物,这个时代实在糟透了,生存基础太恶劣了。

这个早晨,我并不孤独,一位遛狗的人,迎面走来,他戴着口罩,而狗没有。走近了,我认出了那狗,也知道了主人是谁。两个蒙面人,谁都没打招呼的意思,狗也一声不吭,垂头丧气……这是个好主人,他每天赶在上班前来公园,不是为自己,他要释放掉狗一天的体力和激情。

我突然回头打量那只狗,它的鼻孔,它的肺,完全暴露在有毒的空气中,它没有拒绝的权利,更没有防护能力。

这么肮脏的天气,桃花竟然开了,像群不谙世事的少女。

树林拐弯处,猛然撞见她们,我惊呆了,惶惶然,似乎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

她们依然笑靥娇羞,依然腮红欲滴,依然粉颈婆娑,和一千年前的姐妹一模一样。

那一袭幽香,来自同一个香囊,来自同一首“桃之夭夭”或唐诗宋词。

她们若无其事,一副陶醉的样子,一副专心致志、憧憬出嫁的神态,似乎从不考虑嫁给谁,哪怕是个流氓,是个劫匪,是个混蛋。

她们脸上的幸福感染了我。

我仰起脖子,冲着灰色笑了笑。

桃花,才是典型的花痴。她们是春天的新娘,她们每年都要出嫁,嫁给春天里某种汹涌的物质。

我羡慕她们,没心没肺,不用呼吸。

我参加了她们的婚礼。

凝视良久后,我依依不舍,向肮脏春天里的娇艳告别。

犹如乱世情人的永诀。

走出公园时,瞅见门墙上有张贴纸:

通知

自今日起,本公园开始喷洒防虫药剂,药物有效期为十五天,此间,请不要在园内久留,更不要采摘或挖食野菜,否则后果自负。

我想起那群天天讨论用野菜包水饺的老太太。

可那些鸟儿怎么办?谁来通知它们呢?

这时,我听见一声狗叫。

狗会骂人吗?

“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

你问,何以算是好书?一个人怎样与一本好书相遇?

其实,适合你的书即好书,能让你心底微笑的书即好书,与你“化学反应”并有新物质生成的书即好书。

我提醒身边的年轻人:少接触畅销书和明星书,少亲近浓妆艳抹的招揽和吆喝,别让其占据你的书架和闲暇。因为“畅销”角色决定了其快餐品质,它是为讨好你的惰性和弱点而策划的,不可避免带有粗糙、轻佻、伪饰、狂欢的性能,你会得到迎合却得不到提升。它是产品,不是作品,只能一次性消费。

一册好书,在生产方式上,必有某种“手工”的品质和痕迹,作者必然沉静、诚实、有定力和耐性,且意味着一个较长的工期,内嵌光阴的力量。人生,若能找到一些好书并安置在身边,那就很幸运,很富有,仿佛住在一栋优美的房子里,周围都是好邻居。

积累好书,确需一些渠道,比如你可追踪某个喜欢的作家,从其阅读经历中发现线索。若你欣赏一个人,他欣赏的东西很可能亦适合你,因为你们的精神体质相仿。另外,生活中可寻一些有鉴赏力的书友,将其收藏变成你的收藏。读书是一种生活,需要孤独,也需要分享,有书友是件很幸福的事。

你说在杂志上读到我那篇纪念史铁生的文字,《那个轮椅上的年轻人,起身走了》,你想听我聊聊,关于他。

史铁生是个灵魂诚实的人,是个涤净了浮华和尘埃的人,是个和宇宙、和自己都有着充分对话的人,其人其作,都是珍贵的精神标本,一个文学和心灵哲学的标本。命运给他布置了作业,他完成了。

他和外界保持了一段距离,从而和生命亲密无间。他和我们的区别,这是他的贡献。

他是安静、祥和的,我们充满喧哗与骚动。他是自然水,我们是混合饮料,掺了多少东西,自己也不知道。从未谋面,我一直用心灵感受他的存在,于这个城市、这个时代,空气中都有他的成分,这种成分让我欣慰。他去世后,我体会到了孤单,我觉得空气的成分有一丝变化,这就是他的意义。

还有王世襄,他离世时,我在做央视《24小时》节目,当晚加了条新闻,我说:一个时代结束了。

你说对我的写作和生活很好奇,我的书你几乎搜集全了,你表达了热爱,你是真诚的,但是过誉了,毕竟你阅读有限。但有一点你没说错,在题材上,我喜欢“变”。是的,我追求辽阔的视野,并习惯于一种“精致的自由”。

生活,始终诱导我做一个有内心时空的人,一个立体和多维的人,一个耽于冥想、心荡神驰的人。有人说过:你的视角很独特,多为首创,一个选题别人可能会做成一本书,舍不得用完它……但我就用单篇结束,我不爱在一个点上沉溺,那样不自由,我的写作有点像散步,喜欢漫无边际的游晃,喜欢地形复杂的野地,人越少,事物越多,能见度越高。就像我给一档电视节目取名《看见》,我希望它能看见遥远的东西,看见那些被遮挡和忽略的事物,在选题中,我偏爱那些隐蔽的生命类型及其命运故事,偏爱有“精神事件”品质的新闻事件。哪些表达非己莫属?“看见”什么和怎样“看见”?这是我判断和投入一次写作的前提。写得少,也和这种态度有关。

媒体是我的职业,写作是我的生活。人和人的差异即在于业余,我曾说,真正的好东西你一定要把它留给业余,就像老婆孩子,都是业余内的事。

一个作家,能不能在精神和行动上与自己的时代缔结一种深刻关系,决定其作品的气象和格局。他要具备两种能力:恨的能力和爱的能力。你的关怀力越大,越激发这两股力量,爱得越深沉,越能贴身地看清爱的敌人,看清那些威胁美的东西,你就要去抗争,去捍卫这个生存共同体,去保护你所爱的人和事。

鲁迅之伟大,正因为他对“义务”的理解,“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与我有关”。

任何艺术,都离不开责任,一个人的精神成绩,往往取决于关怀力大小。一个好作家,首先是一个赤子,要发现时代的任务,要关心共同体的遭遇和命运,生活态度即写作态度。有次,某报刊请我谈“理想主义”,我举了捷克作家伊凡·克里玛的例子,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在回答为何不出国避难时,他说,“因为这是我的祖国,这儿的人和我讲的是同种语言……对国外那种自由生活,因为我没有参与创造它,所以不能让我感到满足和幸福。”“我没有参与创造它”,这是最打动我的话。一个作家,若只沉迷手艺而拒绝时代的订单,那只是个平庸的文匠;一个人,若只有生活理想而无社会理想,是难称理想主义者的。理想主义者通常是忧郁的,但要哀而不伤,可以愤怒,但不能绝望。理想主义不是画饼充饥,它富于行动,要做事,要追求改变。它要赶路,披星戴月,风雨兼程。

中国是个苦难型社会,让人生气的事太多,“忧愤”、“焦虑”几成日常表情,故百年以来,鲁迅的号召力远大于他人。但仅有愤怒和批判是不够的,一个人的内心不能总是硝烟弥漫、荆棘丛生,要有风和日丽、山花摇曳……如此,我们才不远离生命的本位和初衷。

当代中国有个精神危险:由于粗鄙和丑暗对视线的遮挡、对注意力的绑架,国人正逐渐丧失对美的发现和表述,换言之,在能力和习惯上,审丑大于审美。这其实是个悲剧,生活有荒废的可能。尼采说:“与怪兽搏斗的人要谨防自己变成怪兽……如果你长时间盯着深渊,深渊也会盯着你。”这就是为何长期以来,我在写作中总告诫自己,别忘了凝视和采集美好之物,这是我们热爱生活的依据。正像我在一本书封底所写:“即使在一个糟糕透顶的年代、一个心境被严重干扰的年代,我们能否在抵抗阴暗之余,在深深的疲惫和消极之后,仍能为自己攒下一些明净的生命时日,以不至于太辜负一生?”

第一本书《激动的舌头》出版时,评论人王小鲁说:“他在一个措辞不清的黄昏里,具有罕见的说是与不是的坚决与彻底能力。他在一个虚无主义的沙漠中,以峭拔的姿态和锋利的目光,守护着美与良心。”

抛去形容词,有两个名词他所用是恰当的:美与良心。换言之,审美精神与批判精神,爱与恨。我离不开这两样东西,每篇都是,每本书都是,每小时都是。

我对单极事物有呕吐感,必须有两个系统,两张精神餐桌,否则会厌食,会憔悴。所以,当你推崇我的文字“嫉恶如仇”时,我想提醒说:

我不是反对者,我只是反抗者。我出生的全部目的只有一个:生活!在充分的肯定心境中生活,在充分的美和爱中生活,聚精会神、不被干扰地生活。我从未料到会带着愤怒和冒烟的心情来度日,但当生活被恶意篡改时,我想,必须奋斗,必须抗争。有些任务,应在这代人身上完成,否则,我们配不上来自后世的尊敬和爱戴。后人可重复我们的爱,但不应重复我们的恨。

但是,生活——生活永远是最重要的,无论多么崇高的事业和精神征战,都别忘了生活本身,别让生活离你远去,别忘了我们出发的理由……向大自然学习生活,向儿童学习生活,它们是最好的导师。

因此,我的书架上,我的精神客厅里,有鲁迅、胡适,有丰子恺、王世襄,还有许多植物图谱和童话绘本……他们济济一堂,彼此敬爱。

希望他们,亦能成为你的嘉宾,更希望你能带着神秘的客人,来这儿串门。

搬把椅子,在太阳下读书,真是幸福的事,也是生命最美好的形貌和举止。

人生的深味

醋米饭、海鲜、菜蔬,它们抱成团,即成了日本最得宠和平易的食物:寿司。

纪录片《寿司之神》,描述了一家“值得用一生去排队”的餐厅,铺面很小,不及十座,除了麦茶和热毛巾,只提供寿司,它位于东京银座地下一层,连洗手间也没有,但它两度被“美食圣经”《米其林指南》评为三星,这是全球餐厅的最高荣誉。

“不好吃,就不能端给客人。”八十七岁的小野二郎说。

他是店主和主厨,也是它的灵魂和标志。当他站在你的餐位前,全神贯注地捏一只寿司,然后捧给你时,你会油生一股庄严感,犹如坐在寺庙的蒲团上,甚至因崇敬和幸运而有点紧张,因为老人身上那缕光阴的平静,因为他手上散发出的修行的光芒,因为眼前这个人,用了六十年来做眼前这件事,而每一次,都是重复基础上诞生的新作。

“这么简单的东西,味道怎会如此有深度?”食客们用幸福的语气问。

“每种食材都有最美味的理想时刻,要把握得恰到好处。”二郎说。在他的店里,为使章鱼口感柔软,不似橡胶那么僵硬,要对之按摩四十分钟;为呵护米饭的弹性,其温度要贴近人的体温;做学徒,先要练习拧滚烫的毛巾,随之是用刀和料理鱼,大约十年后,你才会上台煎蛋……

“我一直重复同样的事情以求精进,我总是向往能有所进步,我会继续向上,努力达到巅峰,但没人知道巅峰在哪里。”老人说。

追求技艺的完美,对细节一丝不苟,在重复中精益求精,此即日本传统文化推崇的“职人”生活。“职人”,社会身份即手艺人、匠人,但它同时也是个精神身份,意味着一种成就、修养和品格。在《留住手艺》一书中,日本作家盐野米松写道,“他们就是这样:了解素材的特性、磨练自身的技艺、做出好的东西。这是他们的生活本身,是他们的人生哲学。”

让人感叹的是,这种劳动的认真和严苛的自律,不仅是市场和竞争的需要,更是“职人”内在的生命要求,是精神驱动和自我修行的结果,他们执行的是自己的尺度,而任何一丝松懈或作弊,都会让其失去自我器重。

这是典型的东方智慧,亦符合中国心学倡导的“格物致知”、“知行合一”,只是更世俗性和事务化了些。

七十岁前,餐厅食材由二郎亲自挑选,他每天骑车去菜场,从最信任的商贩那儿领取属于他的东西。纪录片里,有一组在菜场的场景,商贩们说,“有些米只供给二郎,因为只有他知道怎么煮。”“若有三公斤野虾,那就会留着,直到他来。”“好东西是有限的,要交到最好的人手上才行。”

这是一种带体温的商业。其实,和二郎一样,这些商贩在自己的领域亦是行家、权威和伯乐,亦是有理想主义倾向的人,他们知鱼懂米、惜物识人,除了逐利,他们有额外的准则和希冀,他们重视自己的下家,惦念着物的前途和归宿,他们追求完美的流程,渴望成为“正果”的一部分。

最好的鱼贩,最好的虾贩,最好的米贩……最好的使用者,这是一个由“最好者”缔结的链条。在贸易上,这是一种联盟式的高度信赖和共栖关系,而在精神上,又何尝不是一种知音式的彼此惜怜和偎依取暖?

这是敬业、敬物、敬人,也是敬天地、敬生命、敬自我。

正因为这种人和人生、这种行为风格不是孤立的,它才有生存和繁衍的可能。所以,小野二郎并不孤单,它是一个群的成员,这个群,在追求一种内容和气质相近的生活:专注、执着、严谨、诚实、身心并赴、内心充满安宁和纯粹的喜悦……

二郎说,“你要爱你的工作,你要和你的工作坠入爱河。”

用修行的方式对待自己的劳动,追求平淡里的深味、简易中的精致、清素下的高贵,这是大部分人有机会采摘到的人生,而命运,也很少辜负这种选择,尤其在精神回报上。

《散文》2013年第6期、第8期、第10期、第11期刊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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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涩蜕变,如今她是能独当一面的女boss,爱了冷泽聿七年,也同样花了七年时间去忘记他。以为是陌路,他突然向他表白,扬言要娶她,她只当他是脑子抽风,他的殷勤她也全都无视。他帮她查她父母的死因,赶走身边情敌,解释当初拒绝她的告别,和故意对她冷漠都是无奈之举。突然爆出她父母的死居然和冷家有丝毫联系,还莫名跳出个公爵未婚夫,扬言要与她履行婚约。峰回路转,破镜还能重圆吗? PS:我又开新文了,每逢假期必书荒,新文《有你的世界遇到爱》,喜欢我的文的朋友可以来看看,这是重生类现言,对这个题材感兴趣的一定要收藏起来。
  • 独家钟情:带着婚约闯心房

    独家钟情:带着婚约闯心房

    她只是一个图书馆员?错!不仅仅吃定军长,搞定一片区的黑白道,还能轻而易举名利双收,大获广电局好评。追求爱情,勇闯军长心房的路途中,如果再出现一位志同道合的伙伴,开一家火锅店,那才到了称霸全场的时候!正是真爱无敌,爱上便不要错过。
  • 追妻无门:女boss不好惹

    追妻无门:女boss不好惹

    青涩蜕变,如今她是能独当一面的女boss,爱了冷泽聿七年,也同样花了七年时间去忘记他。以为是陌路,他突然向他表白,扬言要娶她,她只当他是脑子抽风,他的殷勤她也全都无视。他帮她查她父母的死因,赶走身边情敌,解释当初拒绝她的告别,和故意对她冷漠都是无奈之举。突然爆出她父母的死居然和冷家有丝毫联系,还莫名跳出个公爵未婚夫,扬言要与她履行婚约。峰回路转,破镜还能重圆吗? PS:我又开新文了,每逢假期必书荒,新文《有你的世界遇到爱》,喜欢我的文的朋友可以来看看,这是重生类现言,对这个题材感兴趣的一定要收藏起来。
  • 蛇宝宝:仙女老妈太腹黑

    蛇宝宝:仙女老妈太腹黑

    不知道哪年哪月哪日,她一醒来后,她在一天之内非常快速的就解决了女人一生中最伟大的事件。生孩子!咳咳……现在,家里莫名多了两个宝宝,很头疼。她还不能带了他们出去,让了左邻右舍知道自己家里这两个孩子是自己生的。真要命。所以最好的方法,就是把他们关在家里。绝对严防让他们与外界接触!这样就没人知道她生过孩子。而且,嘿嘿,她还可以奴隶他们帮自己做掉所有家务!太完美了,她决定永远就这样实行下去。可是,几年后,这两孩子的爹找来了。“死女人,你居然让我堂堂蛇王的孩子,给你做奴隶干家务活!”“呃……这不能怪我……他们愿意,再说你算哪根葱,你为毛不干脆永远死在外面,不要再出现,哼!”她还不怕死的把脖子一仰。“啊,救我啊儿子,救救你们老妈我……”“不救,不救,嘿嘿,从今往后,我们决定推翻你的压迫,翻身做主人,哈哈……”
  • 傲世神尊

    傲世神尊

    武者,自当立于天地而不朽!一个从三流世家走出的普通子弟,怀揣一块玉璧,立志要在强者如林的大陆上,亲手写下属于自己的不朽传奇。大道三千,武道当先,苍天之下,楚元龙仰首一笑,他要踏上万界巅峰,成为万界之中,最闪耀的一颗星。
  • 新晋小仙女

    新晋小仙女

    一名即将踏入大学校园的落难千金遭遇火灾横死。Loading……获取游戏服务器……她携欢乐人生小程序游戏系统归来,平日里种种菜,养养鸡,做做任务,就这么走上人生巅峰。 游戏系统:“叮,恭喜玩家陈薏身份晋升为【神奇女侠】,距离成仙又进了一步!” 陈薏先是一阵沉默,随即对游戏系统问道:“我到底什么时候才能修炼成仙? 莫非你们天庭只是想在凡间找个人替你们种田养鸡?”
  • 苔丝(译文名著典藏)

    苔丝(译文名著典藏)

    托马斯·哈代(Thomas Hardy,1840—1928),英国小说大师和诗歌巨匠。《苔丝》是他最著名的小说代表作。贫苦美丽的女主人公苔丝因年轻无知而失身于富家恶少亚历克,受尽精神上和物质上的煎熬,并因之而失去自己真心爱恋的克莱尔,最终于悲愤绝望之中杀死亚历克,坦然地走上绞架。苔丝所拥有的人性与灵魂深处的巨大魅力和魄力使她成为文学画廊中最动人的女性形象之一,哈代则通过纯洁美丽的苔丝短暂一生的悲惨遭遇淋漓尽致地展现了他深入骨髓的悲剧命运观和宽广深邃的人文悲悯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