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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断裂人

丁燕

在中国的各类新型城市中,克拉玛依是个特例。

它没有历史,不同西安;它并不复杂,不同东莞;它没有负累,不同沈阳。它的主体人口,并非由农业人口转化而来。它的成长速度是前所未有的,但又暗含着某种表演。它发展的激情来自最高指挥部,它的积极性被充分调动了起来,然而,超量的专业化劳动,毕竟是生理和心理都不能长久忍受的;若硬要继续,那么人总会在某个节点上,出点岔子。

小叶三十六岁,在自动化办公室上班。她干的工种是监屏工。相对电工、水暖工、啤工,这个工种的专业化程度要求很高——不仅仅是监视屏幕,更要操控几百公里外沙漠腹地作业区的生产动态。办公室的墙上贴着标语:轻点鼠标,掌控万里油区;屋内有四台电脑、八部电话,归四个监屏工使用。(另有一台备用机,遇大面积停电时启动。)

在捕捉小叶的话语碎片时,我惊诧地发现,在某个时间点,我和她曾有过刹那碰撞。这个发现,让她的眼神打了一道闪电,不再认为我是陌生人,生硬地插入她的工作场景。

我问小叶喜欢上哪个班,她愤愤然:“白班晚班都不好受。”

白班:早九点半到晚九点半;晚班:晚九点半到早九点半。在这两个固定时段,小叶被隔离在这间铁屋。白班事多,每天要接打两百个电话,口干舌燥,心烦意乱;晚班电话少,可颠倒生物钟,总失眠。“睡眠,你在哪里?”小叶一遍遍呼唤,像弃儿唤娘,直唤得眼皮上压上两团隐形棉花,才算沉到海底。正要高兴,可突然,眼皮像被摁下启动键,吧嗒,又睁开了!

小叶的生活节奏不再受寒露、惊蛰、大雪、春分影响,而由电脑、电话、电线、电灯主宰。宛如修建长城的蓝图是领导者在头脑中构思出来一般,小叶的工作是庞大建筑物中不连贯,但却坚实的一小块。冰冷的原则是这个世界不可撼动的法律,除了适应,别无他路。

上中学时小叶是文艺委员,喜欢唱歌跳舞。她最喜欢王洛宾的《在那遥远的地方》,常情不自禁地哼几句。每次唱到“她那粉红的小脸……”时,她就走神:到底是小脸,还是笑脸?总之,那位遥远的好姑娘,令走过毡房的人回头张望的,是她的脸。可现在,小叶的脸像片枯叶,姜黄多皱。长时间置身电的世界,小叶眼干,肤皱,斑点凸显,光泽一点点钝然,丰腴悄无声息地枯萎,柔软如海豚在水底游动的身躯,慢慢僵硬,眼皮显露饱经风霜的阴影——她已成明日黄花。

她慢慢发现,一旦进入办公室,便像进入一场巨大的骗局,只能任由面部器官变形坍塌。这里像座堡垒,虽内部行动自由,但因其构造封闭,人无法找到出口,总被困囿其中,被怪圈笼罩。这座魔窟,将体内贮存的感性全部抽空,把人逼到悬崖边,一把搡下去,并宣称,这一切,都是她自己的选择。

她想把电话扔出窗外,把电脑屏幕砸烂。这些物品虽然由人制造,但却超越人类独立存在,人反而成了它们的附属品。小叶既不敢破坏公物,又没有勇气辞职。“一个月四千,只是接接电话。再不知足,真是作死啊!”丈夫说。工作,像一件世俗世界的衣服,是一种通过个人努力可以完善美德和获得价值的证据。

小叶只得面对现实:从家到办公室,早晚两头黑。

从小叶的经历可知:油城职业妇女的生活一点都不有趣,甚至,还得拼足气力,才能让日子轮转开。通常,天不亮就起床,洗漱完毕,做早餐,顺便把晚上要炒的菜也择了(晚饭由丈夫做)。往嘴里填塞点东西,出门上班。跳上公交车后,通常,要站很长一段路。早高峰期间,难得有位子坐。晚上回家,在走向公交车站的路途中,买小菜,用塑料袋扎紧,再塞进宽大的黑色手袋中。

回到家,丈夫和女儿都已睡下,剩菜剩饭扣在纱罩下,她拨拉几口,洗洗涮涮,蹑手蹑脚躺到床上。暗夜中,她长久地深呼吸,但却睁着眼,睡不着,有种灵魂出窍的感觉:灵魂看着自己的肉体自行其是,却无法控制它。身体内部的黑在猛烈挣扎,无法安静下来。

她越抵抗办公室生活,越深陷其中,不能自拔。古怪的事情就这样发生:当她早晨起床,神色阴郁,一举一动都显得格外迟疑不定时,只是在度过一天中的低迷时分;一旦到达办公室,她即刻变成最优秀的监屏工。坐在椅子上,腰肢柔韧,手臂跌宕,指尖灵活,以准确判断做出一个个决定,敏捷身姿,宛若弹琴。

她盯着屏幕,抄起电话喊:“7186管线有问题!7186管线有问题!”

接到这个电话一个小时后,巡井工老穆打来电话,冷冰冰道:“管线没问题,是你有问题。”嗓音里怒气未消,恨得激情饱满。

那时,老穆正用皮卡车载着我,在陆梁作业区中颠簸,接到电话,即刻转动方向盘,奔向7186。7186是秘密代码,隐藏着某种暗语,表达着比它们本身更多的含义。那地方只存在于老穆的脑际地图上,对我,四周荒漠的长相,全都一模一样。皮卡车颤悠悠穿过沙丘,顺时针转了几圈,又逆时针转了几圈,直到我完全丧失判断力时,到了。下车找到管线一看,好好的。老穆咬牙切齿,不顾我的惊诧,在古尔班通古特沙漠深处跳脚咒骂:

“死女人,是你的数据出了错,不是我的管线出了错。”

就在那刻,我生出想见一见电话那头女人的愿望。

接到老穆电话,小叶手指发抖,牙齿对咬,像要把所有的牙都咬碎,像糖块那样,咽下去。自动化是机器,只负责收集数据,看不到刮风,看不到下雨。任何意外,都会影响数据形成,而数据只是数据,只会简单机械地显示结果,却删除了整个过程。那个结论是数据强行塞给她的,并不是她自己挑选出来的。她放下电话,去卫生间。她蹲着、蹲着、蹲着,就是不起来。一起来,头重脚轻,忙扶住洗手池,瞥见镜子中一张脸:一堆淬尽香气后的花瓣,只剩下黄焦渣子,破碎、游离、奄奄一息。

电话铃赫然响起,她闪电般抓起,喂喂喂,没有回声,才悟出是手机响;和丈夫说了几句话后,调整心绪,准备继续工作。抓起鼠标就摁,可屏幕却毫无改变,低头一看,手里握的是涂改液,而右手食指,居然依旧——机械地做上下运动。

小叶讲述的这个图景虽然平实,但却有着某种古怪的残酷和惊悚,令我敛声屏息。她说:“都是因为盯屏幕太久。”她并非办公室女文员,敲会议记录,出几份报表,拟个奖惩名单,那些事的密度没有监屏工高,同时,即便出错,也来得及修正。然而,对小叶来说,出错就是事故,就是资金链条上跌落下一块金砖。盘踞在她头顶的,不是头发,而是熊熊燃烧的大火,逼人的热力,一直将她笼罩其中,让她浑身紧绷,不得有一刻松懈。无论白班,无论晚班,都让她失去自由,沦为屏幕奴隶。有时,她甚而觉得那块四方形玻璃像血盆大口,要挣脱出来,将自己连肉带骨地吞噬掉。

快下班时,她的声带逐渐喑哑,像夕阳收拾起光束,势不可当地要坠入黑暗,可越到那时,事故越多,她越要嘶哑着说出更多词语,像醉鬼抱着酒瓶不放。小叶的劳动被细化为无数个固定动作,她只须机械地、按部就班地那样做,而无须真实地面对旷野,面对事故。

当她走出办公室,浑身憋着的那口气被松掉后,变得像个影子,不能把脚后跟点在人行道上,不能触摸路旁白杨树的叶子,不能直视对面行人,只沿着街角向前滑行,不让影子滞留于橱窗玻璃柜前。现在,最普通的事情对她,都是深渊。在她周围,楼房不断坍塌,广场上吹来的西北风里,掺杂着拳头大的雪粒,行人瞪着红灯笼的眼睛。她不断抵抗这些虚无幻觉,提醒自己清醒、再清醒。

她的肉体先于她的精神破碎起来,势不可当地开始枯萎。她腹泻,吐酸水,晕头转向,常突然晕厥。有一天深夜,从浅睡中惊醒,她感觉脉搏微弱,呼吸沉重,像垂死之人在冒虚汗。那一刻,她惊诧地发现了一个秘密——她的肉体已累到崩溃,迫切地想结束掉生命!她这才意识到——哪怕意志力再强,肉体还是肉体,要听凭生理规律。

她不得不正视自己的身躯。看起来,它一直与她共存,就像她影子之上的另一个影子;然而,它却想背弃她。她必要及时安抚这过度使用的皮囊,否则,她将变成棵老树,难以供养出绿叶鲜花。

推门进入美容院,几乎,是一种本能的求生。小叶在铺着白床单的窄床上沉沉睡去。治斑、美白、祛痘、保湿、营养、眼部精油、珍珠粉、玫瑰膏、薰衣草、全身经络……小叶在揉、捏、搓、蒸、喷中,沉沉睡去。她在放松肉体的同时,也一步步修复自己患病的灵魂。她从别的女人的指尖,获得了短暂平静——像偷了一次情。这个过程既是抚慰又是折磨,混合着伤害与渴望,是一种痛快淋漓的自慰与自虐。她那比钢铁还硬,比枯叶还黄的肉体,渐渐沉沦下去。

小叶成了美容院的VIP客户;小叶的全部业余时间,都躺在那张白色床单的窄床上;小叶做完了这个美容院的全套项目;小叶很久没有去买菜,也很久没有和丈夫聊天了;小叶像个走投无路的人,要徒劳地挽救自己,看见一个坑便不顾一切,奋力跳入。

和我分手时,小叶念念不忘:“可恨的老穆,让他来我办公室看一看!”

小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编中国结的?没人记得。

小惠在市区旁一座老油田当采油工,每天巡十几口井,巡两次,早晨十一点至一点;下午三点至五点。小惠的巡井路是固定的:穿荒滩,走戈壁,爬上一座山坡,再一点点顺着凿好的台阶下去。

我采访小惠,是因为她被工会评为“编织能手”。

在荒漠中,我跟在小惠身后,攀上爬下,将她的巡井路走了个来回。

小惠说,夏天的戈壁热气腾腾,沙土能把埋在里面的鸡蛋烤熟,强烈的紫外线能把人晒得脱皮,但抹上高倍防晒霜后,就不觉得难熬。她讨厌的是冬天:雪片大,风沙大,让山坡上的每一级台阶都像是空的,稍不留神,便会跌下去,摔个粉碎。在这里哭喊,是件悲怆的事:没人能听得见。若摔断腿,只能等几小时后,同事们发现她没有归队,按原路找来。

采油工谈不上劳累,只能太过单调,不免寂寞。路是事先被设计好的,隶属于一个严密而庞大的机构,像看不见的网络世界,不得随便逸散出去。每个采油工,都要将真实而软弱的情感遏制在心底,默默往返在这条路上,耗尽全部精力。

一条路,一条固定的路,如果行走多次,且在固定时间段,人便会觉得自己是机器人,世俗的喜怒哀乐,都被装在一个冰冷的罩子里。这条路不允许情感泛滥,一举一动,都要冷静节制。路上那人的私生活,带有一种幻影性质,因为私生活已被挤到遗忘的角落,不再行使它的功能,激烈的内心冲突被强大的理性死死禁锢,令周身隐痛。这工作像是一场没完没了的“理性防御战”——防止人性自然流露,防止疲倦、让步和疏忽的出现。

而小惠却终于失守——当她找到了中国结开始编织时,那根红线变成巨型杠杆,撬动了她整个的理性城池。

小惠不喜欢看报纸上名女人的离婚新闻,也不愿看电视上纠缠情感的韩国剧,这些信息都让她心慌,她想要的是平静。每日巡井归来,她拿起红色、粉色、蓝色的丝线时,所有的不自在都得到消解。她编织项链、壁饰、车内挂饰、发饰;她学会了徒手式编结、平摆式编结;她极为迷恋盘长结(编织难度高、复杂、延展范围广);甚至,她能按自己的构想,设计出各种样式簇新的产品。当她沉浸编织时,心灵世界的虚无幽冥,被这层次丰富、变化多端的活动给填满,获得了期待已久的满足。这满足又刺激起更强烈的饥饿,让她继续编织。

于是,采油女工小惠的生活变成了两部分:正在编织时/未编织时。

她能编织到深夜四五点……

她能整夜编织不睡觉……

小惠越来越不像妻子,更不像母亲。她试图戒掉编织,但却发现,她已如吸毒上瘾,对编织有了深度依赖。编织之火熊熊燃烧,她如痴如醉。她的痴狂令丈夫和儿子害怕,他们把她的线和珠子藏起来,带她去公园、餐厅、商场,可她像个丧魂失魄的人,两眼枯干,视周遭一切如无物。于是,他们不再管她;于是,晚饭后的这个家变得格外静默:丈夫打游戏,儿子写作业,妻子埋头编织中国结。

这个貌似祥和的边城之家,其实,正上演着一出笨拙无声的讽刺剧。

小惠生性敏感,每日逡巡那条小路,都让她心惊胆战(1992年,两个女采油工在上班路上被先奸后杀的事像个符咒),她必须要给自己的情绪找个出口。她像上帝造人,创造的毒瘾日渐深入。红豆结手链、步步高升结、红绳转运珠戒指、富贵花开套色盘长挂件、九九重阳结、琵琶结、吉祥结……当绳子在指尖的运作下变成结时,和荒漠上的山坡完全不同,呈现出一种沉静的特质,安宁的明晰,它们不让小惠害怕。

中国结成了小惠每天不变的节目,盘踞在脑海挥之不去,像一个强有力的声音在召唤,不可抗拒,只要听到,即刻行动。只有当她的手指和丝线绞缠在一起时,她才感觉自己是完整的。她身上潜藏的沸腾活力,通过这些纺织物,获得宣泄。她被各类绳结簇拥,看上去,像个编织女神。

她日思夜想,对其他事物皆不感兴趣,只想着中国结。

那一天,在上班路上,她从山坡滚下来,后脑勺摔破,缝了六针。

在医院,小惠一面接受礼物的馈赠,另一面接受眼神的责备。同事们对她蒙头蒙脑地瞎撞,满心怀着不切实际的幻想,一不留神跌下山来,弄得狼狈不堪的事故只字不提,只对她说:“好好休息。”他们形成合谋,将她最看重的那件事——中国结——淡化到几乎不存在。

躺在手术台的一瞬,她突发奇想:办个自己的中国结作品展。

她要上报纸、杂志、电视、广播;她要让人人羡慕、嫉妒。

谁能料到,在小惠那枯瘦如竹竿的躯体内,会藏着一个狂暴、专横、虚荣的肥大肉体?正是那个女人,兴风作浪,让小惠慢慢从世俗生活中被剥离出来,想通过编织,成功摆脱采油工的窠臼,变成艺术家。

小惠重新上岗后,将一步路分解成两步,步步小心。她永远都忘不了被摔的那一刻:身如薄纸,心欲爆裂。而手术室被缝针的滋味,她也不想再尝。她将全身贮存的小心谨慎都调动起来,用来对付那条巡井路;同时,像要报复,她愈发疯狂地编织,无法停止下来。她不仅编织了各种颜色的丝线,还编织进她的创痛、梦魇、压抑和无望的挣扎。

寂寞是痛苦的——是多少温爱也填不满的。

她已不再是妻子,更不是母亲,而沦为编织机器,只听命于针线的命令,不分昼夜地劳作。丝线成了一只把她牢牢缠住的鬼怪蜘蛛,她越想拼命挣脱,那个家伙越会吐出丝来,把她牢牢地缠住不放。

儿子剪碎了她的一个作品——她用二十条二十七厘米长的空心线编织成的耳环。儿子的疯狂基因来自母亲的遗传。那一刻,被囚禁的怨憎如火山喷发。儿子刚刚七岁,进入小学一年级,根本无法适应集体生活,有诸多疑问需要解答,可放学回家,总看到母亲低头编织,便发起狂来。

做母亲的恶毒咒骂道:“你个短寿的鬼东西,干吗要剪我东西……”

丈夫听不下去,对着女人的脸,用力掴来一掌。

小惠瞠目结舌,辩解说,我没做什么呀!在她看来,抢劫、杀人、偷情、盗窃……她一样都没干,她只是喜欢编中国结,而这是“弘扬传统文化”。丈夫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一语道破本质:“你这是玩物丧志!”

丈夫拽着儿子的手,离家而去。

丈夫和儿子的空缺,让她的编织行为沦为一场滑稽戏。她想不通,见人就哭诉,成为油城著名的祥林嫂。她反反复复强调:我这是在弘扬传统文化!

小惠终于上了电视:深夜,她用特大号剪刀,剪断了自己的左手食指。

她姓李,大家都叫她小李,初中毕业,招工到油田。

开会时,她永远迟到两分钟;等车时,她永远迈着款款的舞台步。其实,她不过是锅炉房打扫卫生的清洁工。她丈夫倒是个老实人,是油田技术员。她过生日,男人给她五百元,她买了件妖娆的黑色蕾丝内衣,豁开领子,让女同事们看个够。

她不断为自己改名字:李婉佩、李玉莹、李亚轩。看了日本动画片《樱桃小丸子》后,小李决定变成小丸子。形象不是难点——她一向视夸张为常态,问题是说话的声音。那娇滴滴,类同小女生发嗲的声音,和她的身躯完全不配套。当她用那种声调和男人说话时,还会配合着频繁眨眼。她像个妖女。她以此成名人:谁都知道锅炉房有个小丸子。

在油田,锅炉房必不可少:原油在这里通过加温冷却,将杂质沉淀下去,得到提纯。我进入过小丸子的锅炉房——推开门,热浪扑面,温度陡然增高,如盛夏正午,且噪声大。那种轰隆声,持续听十分钟,人就想逃。我敛声屏息,朝锅炉走去。热!火焰像怪兽,张着大口,妖妖袅袅吞吐舌芯,烧得像雪一样死白。炉内鬼气森森,从那里传来的噼啪声,具有催眠作用,令两只眼皮渐渐下沉,不知不觉要合拢起来。我陡然一惊,用力撑开眼皮,转身朝门口逃去。

小丸子工作苦,酬劳低,却干得格外卖力。从十几岁开始,她已干到三十几。那个燃烧着的庞然大物,像个半兽半神的女王,穿着红裙,体味浓烈,为诱惑男人,无耻地袒露,待到得手,便让那人顷刻毙命。而小丸子要天天进去,跨过一汪汪油水坑,在女魔头身旁扫地、拖地、擦窗。她弯腰弓背,挥动手臂,小心翼翼地动作着,屏住喘息,让身体变成玻璃,不为热浪所动。

异变发生在生活中时,往往从一些次要细节开始。

小丸子像患了某种起因不明的血液症,日复一日地古怪下去。干活时,她像个幽魂,飘飘忽忽,觉得工装中的人不是自己。在这个被人遗忘的空间,锅炉女王用火山般的高温,日日炙烤她的躯体,让娇嫩细胞,像遇到泥石流的土屋,迅速委顿坍塌。她快要被这可恨的锅炉房给逼疯——那些虎爪状火焰,一点点,在她的血液中沉淀堆积,令她痛不欲生。炽烈的燃烧让她无法忍受时,硬腭内就会抽着痛,好像有人把一张刚剥下来的兔皮在脸后撑开了去晒干,脸颊变得枯干,还覆盖着苍白的茸毛。

后来——小丸子开始变着法疼自己。她把自己包装成一个想象中的人:嘴唇不能再红,鞋跟不能再高,裙子不能再短,上衣不能再紧,臀部不能再圆,蕾丝花边不能再黑,长筒袜不能再透明,披肩发不能再弯曲,指甲油不能再晶莹。她像是被一场没有未来的炽热爱情燃烧着,只能通过装点自己的肉身聊以自慰。她摇晃着腰肢和臀部,现出极有艺术性的姿态。她那想做坏女人的神色,又俏丽又厚颜。

她茶饭不思,满脑子都是如何令男人眼睛一亮。她虽然在匆忙间已结婚生子,但却像处女般,被第一封情书烧得心跳怦怦。她把自己锁进卫生间,从卫生纸卷上撕下一张,勾勾画画,设计着天亮后的服饰搭配。黑袜子+黑地桃红百褶裙+宝蓝V领紧身蕾丝T恤+珍珠项链+银手镯+手工串珠包……这些物品原本沉睡在衣柜的深渊,被她一一打捞而出,变得熠熠放光。她在马桶上,一坐就是半个小时,眼皮通红湿润,腹部充满寒气。深夜不睡觉,她打开灯,在镜子前转来转去,看到那个隐秘的反映装置深处,集合了无数个花团锦簇的躯体。

从表面上看,套上工装的小丸子和脱下工装的小丸子,很不一样,可实际上,没有卑微寒酸的小丸子,就没有夸张骄傲的小丸子。小丸子以身饲虎,用自己的躯体制造出一个又一个震惊。所有的古怪服饰、夸张妆容,在小丸子看来,都是合乎逻辑的;甚至那种捏腔拿调的语言,在小丸子听来,也是妩媚动人的。她要的就是引人注意。她没法不活在别人的目光中。即便这目光中有嘲讽,对她,也像是胜利。她总感觉在某个未定的时刻,会有奇事发生。她总是带着惊恐的期盼,等待着。她向男人的眼睛,以及男人血液里上千只睁得很大的眼睛展示躯体——她穿着短裙,露出一大截光滑的腿,乳房专供色眯眯的眼神逡巡;她噘嘴,挑眉,从鼻腔中发出忸怩之声,做蹦蹦跳跳状,用最矫揉造作、陈腐滥俗的方式,晃动满头卷发,眨巴无辜双眼。

她像一只小狗,对主人不知该怎么好。她眯起眼睛,脸庞呈现出梦幻般的甜蜜。她稚声嗲气,像有个不死的小女孩,一直盘踞在她的体内。任何人都不能相信,那声音是从这丰满之躯中发出的。那声音娇嫩得像片含羞草,像头脑里有个控制不住的转换器在起作用;但在那种稚气中,又混杂了某种怪诞的粗俗。男人看到她,并非被勾得性欲澎湃,而是吓了一跳,退后三步,再咧嘴一笑。等看不见她时,唇边滑过三个字:神经病。而那个女人,却因男人的这一瞥,整夜颤抖,无法入睡。

据说小丸子很小时,父母就已离异,她跟着父亲过。但这,绝不是小李变成小丸子的理由。小丸子是怎么蜕变而出的,那过程绝对复杂奥妙。小丸子在匮乏母爱的环境中跌跌撞撞长大,她同时还匮乏粉色纱裙、洋娃娃、红皮鞋、银发卡。她并非孤儿,但父亲只是饲养她,未能深入到她的内心。她从孩提时代开始,就开始一个人面对幅员辽阔的残酷生活。

小丸子是最卑微、最低贱的那个清洁工。她没有拿得出手的职位、名誉、品格——除了肉身(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可以肆意使用的东西),可以带给她一点小小的希望和踏实感。小丸子渴望收到“震惊”这个礼物;但现在,人们每天都从电视和电脑中,获得了太多的“震惊”,时间久了,情感神经渐趋麻木。当战争、流血和饥饿,都变成视觉餐桌上的家常便饭时,一个女人出格的打扮,能有多少人注意?

小丸子越来越绝望,感觉自己的存在丧失了意义。她发动的这场“震惊运动”,充满惊险苦痛,最终,遍体伤痕、奄奄一息。她只有外表,没有心灵——可她自己,却无法摆脱这种恶性循环。小丸子不甘寂寞,渴望通过在日常生活中的表演获得瞩目,被更多人接纳,然而,她总是被这个世界拒绝,一个人,孤零零。她虽然竭力挣扎,但冷酷世界的原则,不会为她网开一面,让她进入——排斥是永恒的、无休无止的。

后来——小丸子不怎么喜欢女装,而迷恋上了男装。

如果软弱的女人,总是制造些幼稚的浪漫,算是陈词滥调,但象征制裁、严厉和苛刻的男人,是不是一种新挑战?小丸子决定抹杀掉一切属于女性的特征(睫毛、红唇、长发、乳房、大腿),让肉体获得赤裸裸的大爆发。她剪了短发,类同板寸;她穿窄腰西装、马裤、长筒靴。在她熟鸡蛋般的脸上,没有任何妆容,只在嘴上涂了无色润唇膏。

显然,装扮男性以期收获震惊的行为,以彻底失败告终。这和小丸子的化妆与服装是否到位无关,而和某种微妙的氛围,某种不能改变的限制和原则有关。有种东西说不出来,但却可以时时体会。当小丸子扮演卡通女时,无依无靠,是个讨爱的小东西,人们即便被吓了一跳,也会原谅她的莽撞;而当她摒弃长项,转而去扮演粗鲁、丑陋、粗糙的男人时,还没有开始说话,下巴上已长出了络腮胡子。

后来——小丸子居然剃了个光头。

这是她孤注一掷的最后表演。她还年轻,五官也标致,可看上去,却像穿了件忏悔服的罪人,衰老而憔悴。

后来——小丸子不再打扫卫生。

小丸子去了哪里,没有人知道。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清洁工很多,叫小李的人也很多,但她们都不是小丸子,小丸子只有一个。

在人类的历史上,有过两轮循环:一轮是古代的,另一轮是现代的。

在古代农牧社会,人们更注重诗学逻辑,在神话和意象间,彰显人和自然的双重伟力;而到了现代工业时代,高度专门化导致了人和他所扮演的角色之间的断裂,人成为轰隆机器的附属品。

在北疆沙孜湖,一直延续着某种古代社会的精神内核,在这里形成的文化,具有强大的统一性:强调神秘性、有敬畏感、激励人奋发向上、劝勉人超越凡俗。这种统一,像一根线穿过建筑、音乐、绘画、文学——表现在毡房的天窗、冬不拉的琴弦、冬宰前的祈祷、关于英雄史诗的吟诵上。

在沙孜湖旁的克拉玛依,这座新崛起的油城,传统时代的界限被打破,涣散感让人们在五花八门的分类中,变得格外分裂。人们的脑袋上戴着许多顶不同的帽子,然而,他们的角色越明确,工作领域中的任务越专门化,便越不可避免地陷入难以忍受的紧张中。

小叶的脸,先于她身体的其他部位发动了政变;小惠在编织中日渐沉沦,最终以自戕解除魔咒;小丸子一直在和锅炉女王抢夺注意力,并以失败告终……当写下这些断裂人的经历时,我并非只是对事件感兴趣,而是更在意发生在人们内心深处的纠葛和巨变。

《散文》2014年第2期刊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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