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底,卫鞅回到了栎阳。
他从山河出来后,没有因为身边带着一个小女孩儿而终止访秦,而且,这个山村小女孩儿踏实敏捷,走路爬山从不喊累,又是一口老秦人的土话,倒是给卫鞅与山民攀谈带来了许多方便。卫鞅给她起了一个名字,名叫“陈河丫。”意为陈仓河谷的丫头,好教她永远记住自己的家乡。
这时的卫鞅,已经是黑瘦高挑,胡须连鬓,破衣烂杉了。加上身后跟着一个瘦骨伶仃的小女孩儿,任谁都认不出这是三个月前丰姿卓然的名士卫鞅。在栎阳城门,军士拦住卫鞅盘查,说秦国不准山东难民流入,呵斥他即刻回去。卫鞅默默拿出通行令牌,军士反复端详令牌背面的小字“持此令牌者招贤馆士子卫鞅,”惊愕无话,跑步去向卫尉车英禀报。车英疾步来到南门,审视令牌,上下打量了一番卫鞅,肃然躬身道:“先生受苦了,来人,护送先生回招贤馆。”
卫鞅笑道:“多谢将军,我还有些私事办理。”便径自拉着瘦骨伶仃的陈河丫走了。
候赢见到卫鞅,惊讶的半天说不上话来,一番忙碌,亲自操持,沐浴,修面,换衣,接风,俩人又是羊肉烈酒的畅谈起来,侯赢告诉卫鞅,招贤馆士子们早就三三两两的回来了,没回来的听说也住在县府查书,听说只有一个叫王轼的人走了十个县,已经在栎阳传开了,都说秦公准备重用他。卫鞅倒是没在意,只是说了许多见闻感慨,尤其详细说了在陈仓山河里的经历,请候赢收留陈河丫。侯赢感慨万千,一口应允,两人说到四更,侯赢再三敦促卫鞅歇息,卫鞅方才作罢,回到房间,衣服也没脱便沉沉睡去了。
第二天正午,卫鞅方才醒来,匆匆用过午饭,他便埋头整理沿途刻记的竹简,他需要冷静的想想,如何对秦庄公陈述自己的政见和治秦之策。
为山九仞,功亏一篑者多矣,面见君王是最重要的一步,慎之,慎之。
秦庄公求贤的诚意,卫鞅是不怀疑的,然则,诚意不能等同于治国方略的选择,自古以来,人们对治理国家提出千百种主张,大而言之,形成传统共识的便有王道治国、道家治国、儒家治国、墨家治国、法家治国几种主张,其中王道治国是经过两千多年历史延续的成规定制,其最成功的范例便是西周礼制。这种王道礼制,的确曾经使天下康宁一片兴盛。但秦庄公的内心到底是推崇哪一种,卫鞅不知道,纵使秦庄公那日在招贤馆中说不限学派,但他终究内心一定也有自己喜好的学派。
王道?秦穆公时期的百里奚正是操得王道之学,那时秦国却是强盛一时,穆公称了霸,老秦人至今还引以为傲,秦庄公求贤令也申明向往穆公时的强盛,信誓旦旦的要恢复穆公霸业,据此推测,秦庄公接受王道治国,似乎也有理由。
道家?老子在秦献公时期西行入秦,这也是秦人的一大骄傲,更重要的是,秦献公的确曾想任老子为丞相治国,只不过老子本人坚持不受罢了。而献公也是现任秦公的父君,也是继穆公之后最有作为的一位秦国君主,秦公在求贤令中数落了几代祖先,但对父君却是推崇有加,他会拒绝父君曾经很赞赏的道家吗?也很难说。
至于儒家和墨家,卫鞅相信秦庄公不会选择,在诸子百家中,儒家最蔑视秦国,秦人也最厌恶儒家,而且据传言老子不屑于孔子的儒家学说,认为万物自由平等,不需要约束和限制,万物苍生由心而生,由心而灭,由灵而动,由灵而静,何故要被儒家学说教化,人本是灵物。而儒家士子不入秦,几乎是天下皆知,儒家的仁政、礼制、恢复井田制等根本主张,秦国也和列国一样嗤之以鼻。秦庄公不会看中儒家,至少有两个例子,其一,上大夫甘龙就是东方甘国的名儒子弟,权利在秦庄公继位后却日渐萎缩。其二,秦国求贤令发出后,曾秘密要求在各国活动的密使,尽可能少的使儒家士子入秦。
墨家如何?虽然是天下最简朴最勤奋最巧思最主张正义且最有实际战力的团体学派,但墨家的“息兵”和“兼爱非攻”两点为政主张,在任何一个战国都是行不通的。如果秦庄公要选墨家,可说最容易,因为墨家曾经在一段时间里以秦国南部大山为学派总院,和秦国大有渊源。
然则法家如何?法家是战国变化的火炬,凡欲强者必先变法,已经成为战国名士明君的热点话题。秦庄公喜欢法家吗?不清楚,秦庄公能以法家为唯一的治国之道吗?更不清楚。卫鞅清醒的知道,推行王道礼制,未必需要国君与主政大臣同心同德,只要国君不阻挠就行,而推行法制,则必须要国君支持,而且要坚定不移的支持,君臣始终要同心同德,否则,法令难以统一,变法难见成效。
像秦国这样的贫弱国家,非强力法制无以拯救,推行如排山倒海,激起的回力亦是天摇地动,没有同心同德力挽狂澜的君臣相知,变法者自己就会被混乱的动荡无情吞噬,谈何强国大志。
如何试探?卫鞅一时想不清楚,但有一点很清楚,那就是不能急躁。
冬风清凉,还没入春,卫鞅耳边响起一个苍老旷远的声音:“计国事者,当审权量,说人主者,当审君情。谋虑情欲,必出于此,士虽有圣智,非揣摩细究,真情无所索之,此,谋之本也,说之法也,错其人,勿与语,此,名士择君之道,慎之,慎之。”
这是老师精研历代名士的成功与失败后归纳的《说君》。当初讲解时,卫鞅似懂非懂,唯强记在心而已。十年之后,当自己历经坎坷曲折而面临艰难抉择的时刻,这段警语却油然而生,浮上心头。
景监对卫鞅一直刻刻在心,多少次,景监都差点儿把卫鞅说给秦庄公听,但想到自己对卫鞅的承诺,就又憋回去了,三个月来,各县不断派人报来士子们在县府的作为——下秦地的共九十九个士子,竟有八十多个滞留县府,他们都各自有千万种理由留在县府,实则无非是怕吃苦罢了。只有十余个士子到雍城附近的山村里看了看,回到县府便叫苦不迭,声称不给肉吃便要回栎阳招贤馆吃饱了再来。令景监感到欣慰的是,有个叫王轼的陈国士子,独身一人跑遍了秦国的十个县,虽然都在县府周围,但毕竟是深入民间乡野了,实在是凤毛麟角,当景监把王轼的行为报给秦庄公时,秦庄公很是高兴,笑着对他说:“这位先生颇有吃苦之心,回来在看看,若才学见识在可,就给他委以重任。”景监实在忍不住,冒出来一句:“王上,定然还有出类拔萃者在后。”
秦庄公大笑:“在后?在哪里?景监啊,我看也就是王轼了,该来的都来了,不来的永远也不会来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上天不让秦国强大,求贤令也就如此而已了。”
在秦庄公的笑声中,景监分明看到了秦庄公眼中闪亮的泪花。
秦庄公回到后宫,来到了赢红莲的寝宫,坐下捋着胡须说道:“红莲啊,景监刚来报,那些士子们大多滞留在县府不走,声称搜集浏览各种书籍,思谋撰写自己的治国对策,分明是怕吃苦受累,倒是有一个叫王轼的人,走了秦国十个县,孤深感欣慰,哎,你说这个王轼会不会就是你所说的贵人?”
赢红莲思忖片刻,说道:“景监还说什么了?”
秦庄公回想道:“还说……定然还有出类拔萃者在后。”
赢红莲笑了:“赢也别急,这贵人不是王轼,景监定是提前与那贵人见面了。”
秦庄公疑惑道:“既然见面了,那景监为何不告知于孤呢?”
赢红莲伸了个懒腰:“恐怕是那贵人现在不愿意让你知道,跟景监约定好了吧。”
秦庄公更加不解了:“那景监如何与那贵人相识的呢?”
赢红莲笑道:“这恐怕就要问那百里老人了。”
秦庄公听的一头雾水,但随后淡然笑道:“反正你啊,从出生的时候就怪异,如今说起话来,更是怪异,你出生那日,孤正奋战沙场,身负重伤,差点命丧黄泉,要不是梦里有仙人捧着一朵红色莲花来相救,恐怕孤早就死了,反正孤的命就是你的命,你与孤的命相牵连,你说什么孤都听,都信,都顺。”
赢红莲听的眼眶一红:“一个梦而已,万一是巧合呢,何故多年念念不忘。”
秦庄公正色道:“那可不是普通的梦,梦里有红莲,你名叫红莲,梦里老者说红莲就是孤的命,若这也算巧合,那这世上就真没有仙人了。”
赢红莲淡漠一笑:“赢也真的相信这世上有仙人?”
秦庄公认真的点点头:“当然信,天佑大秦,不知帮了大秦多少次。孤最感恩的,便是天把你送到了孤身边。”
赢红莲抱住秦庄公:“放心,大秦一定会强盛的,红莲来世还做赢家人。”
太阳落山了,卫鞅打马入城,来到内史景监的小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