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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朱门(11)

如水的眼中露出痛苦的表情:“难道说,你一点也不高兴遇到我们?”

遏云开心地冲着他笑。

范文博斜靠着一棵树干说:“嘿,遏云,唱首曲儿给咱们听听。唱首情歌吧!”

遏云看看这两个年轻人。她会唱很多首歌,女声的流行歌——肉麻、淫荡、自作多情而且都很下流。

“不,我为你们唱些别的。”她说。

她开始唱一首由老歌改编的歌,歌词是许多诗人填写上去的。老崔拾起一根杖子,在石头上打着节拍。小调的曲名是《行香子》,这是一首短歌,在每一节的最后都是三言的终止句。她的声音低柔,就在字里行间轻哼着伴奏的调子。

有也闲愁,无也闲愁,有无闲得白头。花能助喜,酒能忘忧,多乐则饮,醉则歌,倦则眠!

短短横墙,隐隐疏窗,畔着小小池塘。高低叠嶂,绿水近旁,也有些风,有些月,有些诗!

红了樱桃,绿了芭蕉,送香归客向蓬飘。昨宵谷水,今夜兰花,奈云溶溶,风淡淡,雨潇潇。

东北佬(2)

何妨到老,常闲常醉,任功名生事俱非。哀顾难强,拙语多迟,但酒同行,月同生,影同嬉。

也爱休憩,也爱清闲,谢神六教我愚顽。眼前万事,都不相干,访好林峦,好洞府,好滨山!

野店残冬,绿酒春浓,念如今此意谁同。溪光不尽,山翠无穷,有几枝梅,几竿竹,几株松。

水花之居,吾爱吾庐。石嶙嶙乱砌阶除。轩窗随意,小巧规模,却也清幽,也潇洒,也心舒!

范文博眯着眼听她唱歌,说不出是否赞成诗词中的心境,不过他沉浸到诗里的境界去了。他闭上眼,随她低声哼着。她唱完的时候,他还兴致高昂呢!

蓝如水却闭口不语,他完全没料到遏云居然也懂得正规诗人写的诗句。她的歌声有如乡间的云雀般高唱,树影映在她的脸上,产生出一个完美得令人不敢相信的幻影。他像是着了魔似的,用一只手肘撑着草地,凝视着她敏巧的唇和如丝的发,很难相信眼前的一切。遏云的身后是一个老渔夫,一动也不动,像是一座静观游鱼的雕像,还有几匹壮马在原野中奔跑嬉戏。在这幅背景的配合下,遏云那年轻的身段比在舞台上显得更匀称,更美丽。

“再为我唱一遍第一节。”

她应允后,他就随着她念歌词。

“人类的烦恼,就是乐而不饮,醉而不歌,倦而不眠。你记歌词的本事真好。”他说。

“从小啊,遏云就能把只听过一遍的歌词记熟。”她爹说。

如水对姑娘说:“你可听过苏东坡填的同一首小调?”

“没有。”

“那我把他的《行香子》抄下来给你。”

“用不着写下来,念,试试看。”老崔得意地说。

如水缓慢而清楚地把苏东坡的诗背诵出来。

“你记下来了吗?”他热心地问道。

“我想是吧。不过,如果我忘了可别笑我哟。还是再念一遍,比较有把握。”

如水再念一遍,遏云嘴唇一张一合,默默跟着记。

“我记住了。”她开始唱。

清夜无尘,月色如银;酒斟时、须满十分。浮名浮利,虚苦劳神,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

她停了一会又唱:

虽抱文章,开口谁亲?且陶陶、乐尽天真。几时归去,做个闲人,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

“了不起!”蓝如水说。

老崔为女儿骄傲:“可惜她生在我们这一行,从来没上过学堂。她只有一个缺点,就是固执!”

遏云不是那种温顺、甜美,满脑子教养的女孩子。

“您怎么这么说呢?爹,我才不固执呢。”

“你们听听她说的。她真是利嘴利舌。”

遏云把舌头伸出来:“我就是靠这根舌头谋生嘛!不是吗?”然后大笑。

她爹看看如水说:“去年在北平,有一个蔡少爷要娶她,她说什么也不肯。”

“哼!爹,别再提那个傻瓜了。”

她爹继续说:“他每天晚上都来捧场,对她是一往情深,她就是不肯嫁给他。”

“人家当然不肯嘛!”

范文博问道:“为什么不肯呢?”

“我才不喜欢纨绔子弟、公子哥儿呢!毕竟,这是我的终身大事啊!”

“她就是不愿嫁作商人妇。”她爹说。

“您不能怪她,崔先生。”蓝如水说。

“我会这么想,也只因为我是她爹。女儿长大了,哪个父母不关心她们的婚事?甚至替我自己想想,我也希望老了以后有个依靠啊。她不愿意嫁给咱们同行的,也不肯嫁给有钱人家的少爷。您两位待我们这么好,否则我也不会提起这件事。”老爹的目光落在如水的身上。

“爹,我们玩得正开心,您就开始担心我的将来了。我还年轻。如果到了中年我还是个老小姐,那我就会嫁作商人妇,您别担心。”

她从地上站起来,向河边走去。

“别那么悲观。”范文博说。

“回来。咱们正谈得起劲呢!”她爹说。

她回过头来,倚凭着河岸的苗条身材显现出黑影轮廓。

“你们再谈我的婚事,我就回去。”

说着,她慢慢地移着走回来,面颊上有些温和红晕。这时候她看起来就像个小孩子似的。

08

一个星期前,有位东北将军来到西安。他率领一支东北军,这支军队虽然被日本人赶了出来,落魄溃败,可是对老家东北倒是忠心耿耿,因此也效忠于他的领导。

在西安的省杨主席手下只有三万军队,很想和这位东北将军结盟,所以他欢迎这支撤败的东北部队来他的管区。西安车站里,年轻的将军受到空前的招待,三支乐队此起彼落地吹奏着纷乱嘈杂的欢迎曲,二十多位政府官员在月台上列队迎接他。从沈阳撤出来的时候,这位将军的夫人曾经用好几辆军用车来载运她的珠宝和皮货,这件事报纸上报道过,史料上也有记载。然而一支大军的统帅还是有他举足轻重的力量,为了顾及现实目的,他进入西安,就像是一个得到空前胜利、凯旋的英雄似的受到重视。

主席亲自到车站迎接贵宾,然后用汽车带他到自己的花园官邸。官邸占地好几亩,居于城北的一个幽静地点,主要是用来招待贵宾的。杨主席本来打算自己住这里,可是他的办公厅在东北区,而且他常在那里用晚膳,待到深夜。他太太是个精明能干的女人,她断定丈夫有意躲避她的监视,于是她宁可住在办公厅的故居,也好就近控制丈夫的一举一动。说起来很难令人相信,这位身材高大、体格魁梧的主席,杀人不眨眼的统帅,竟会在一个女人面前发抖。而且大家都知道他太太曾经当着部下的面叱骂他,他却丝毫不敢违背她的意思。

杨主席想要尽一切可能来招待这位东北将军,他把自己的私人厨师派到这里来,并且每天早上亲自到花园官邸里请安。有一次将军俨然说道,他住过唐代杨贵妃沐浴的华清池所在地,可是却从未尝过一道传说中杨贵妃吃过的奇怪菜肴。第二天晚上,他看到餐桌上摆了一大碗的清炖驼峰肉。这位东北佬尝了一口说:“真可口,吃起来像是东北熊掌,没那么油腻,但是略带腥味。你从哪里弄来的驼峰?”

“杀一只骆驼还不简单?只要你喜欢,每天都可以吃呀!”杨主席回答。

年轻将军被这种友谊的表示所感动。他喜欢跳舞,尤其喜欢玩女人,这是出了名的癖好。杨主席并没有忽略这一点。再者,主席自己也找到一个打不倒的借口,可以稍稍躲避太太严厉的监视。官员的太太都认为,能和这位东北佬同桌是一大荣幸。四周都是主席的书记官从官员太太中精挑出来的美人,面前桌上又摆着多汁美馔的驼峰肉,年轻将军频频扬杯,喝得醉烂如泥,口口声声矢志“收复东北”!

光就这位东北佬本身来说,他是个迷人的青年。他受过良好的教育,有新潮的思想,喜欢骑马、运动,还是个跳舞的好手呢。他任性,但是能干,彬彬有礼,学习能力也强。人人都知道,他在东北的时候和手下官员的太太们随便惯了。很多官员的太太被这个年轻的独裁者迷住了,心甘情愿任他玩弄。很多丈夫晋升了,只是因为舞池里、麻将桌上,或是照闲话的说法,卧床上的一句应允。他一手慷慨地赏赐礼物,另一手则接收奉献礼物。如果他看上了哪个女伶或名媛,只需要请她到家里小住几天就成了。有些女人出来后说,她们不过是玩玩麻将而已,有的则大吹大擂着欢乐时光,也有些人连一句话都不提。

如今杨主席正玩得痛快呢。他很少这么快乐地玩女人。他的头脑太简单,所以重要的决定都必须仰仗太太。他喜欢作战、名驹、美酒和女人。这四项嗜好中有三项被剥夺了。太太禁止他喝酒,不准他接近年轻的女人,她自己的年纪也快步入中年了。他居住的地方又没有战事发生。他默默地忍受一切的屈辱,听命于妻子。当他在自己的卧室里理头发的时候,四个卫兵手举刺刀从四边墙角对着理发师,当然,也是对着他自己。

“你的意思是说,我连一个理发师也对付不了?”

“你脖子一伸出去,当然无法自卫。我可不愿意冒这个险。”他太太回答说。

他叹了一口气,回想自己还是个班长的时候,盘桓各省,参加过多少战役,还在河边洗过伤口呢。那仿佛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而现在剃个头,居然还要四把刺刀指向我!”

他太太会赞成这几天的狂欢,因为这对丈夫的权力颇具重要性。她丈夫如果能和这位东北司令结成拜把兄弟,那么他就可以借重他的部分军队,增加自己的军力。所以杨太太容忍年轻女人在他的花园官邸进进出出,甚至加以鼓励。杨主席觉得好像是从牢里释放出来似的,尽管发誓要守规矩,但是这和婚前还没当主席的时候一样,要有多自由就有多自由。

主席思索着下一步应该怎样招待客人。

“城里有一个说书的姑娘很漂亮。您想不想听听?”

“如果她真的不错,那就听听吧。”东北佬说。

“她又年轻又漂亮,全西安都为她轰动呢。”

“你怎么知道她漂亮?”杨太太问道。

“他们这么说的嘛。”她丈夫望望四面的人,想找人支持他的撒谎。

“是啊,她很不错。”副官的太太说道。她是将军的熟朋友,她丈夫在东北军队任职。

“那我们该去听听。她在哪儿表演呀?”

“就在笛笙楼里。不过用不着咱们去,把她叫到这儿来好了。”

“我喜欢去。美国人有句俗话说,宁为骆驼走一里。我倒愿意为一个年轻漂亮的娘们儿走一里呢。”

“真的不用去,将军。”

“那就拿我的名片去,邀她到我的官邸来做客。她只不过是个茶楼上说书的卖艺姑娘,我会派兵去带她来。”

副官的太太笑笑:“将军,我想,这回您又有一张新菜单喽!”她狡猾地咯咯笑着。

“别胡扯。”将军温和地说道。

主席把副官召来,耳语了几句话,最后用响亮的声音命令:“快去,别让我们等着!你……”那句脏话只骂到一半,并非他想在太太以及客人面前表示懂得社会礼节,而是因为人都有省略常用语的习惯,临时吞回去的脏话比说出来的还有分量。用屏息吞回来来取代咒骂那个副官的“娘”,这可是具有军令般的影响力呢。

我们已经提到过,主席喜欢动不动就骂一句“干你娘!”有一次一位将军应邀来参观他的军队,他特地举行了一次阅兵大典。他邀请客人发号施令。不过客人是广东人,用广东方言喊口令,士兵都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他下令“走”,听起来好像“早”。士兵们以为他要发表一篇爱国的演说,所以都站着不动。

杨主席气疯了。他一脚跨上前去:“走哇!干你娘!”

这句脏话终于发生效果了,瞧,部队不是在移动了嘛。主席笑着转向客人,居然两人开始聊起来了。

“这只是证明我的部下多精良。”

“好极了!”广东客说。

但是这个部队像是一座机器,士兵们的双脚一动,就像个爬行的电动玩具,非遇到障碍才会停下来。主席只是在向客人炫耀如何发动这部电动玩具。士兵们直挺挺地前进,有如一支朝敌人开去而难敌的罗马方阵,距离省主席和客人说话的地方只有二十尺了。

“真了不起!这么精良的部队!”广东客恭维地说。

“咦,你不叫他们停吗?”

“不,我以为……”

“快叫停呀!”

“你说什么?”

大军只离他们五尺了,像一股大浪冲过来。省主席的面色发红。在他发现一切以前,部队像巨浪般地袭扫他们,把他和他的朋友卷入其中。两位候补军官撞到他,可是他们仍然本着军人本色,紧随着队伍继续前进。

主席的脸色涨红,他回头一看,部队还在他背后继续前进,向二十码外的一条小溪开去。

“就让他们去喝个饱!”他咆哮着。

第一个到达河边的一位中士,因为没有新的命令,他已经走进水深及膝的河里,几位候补军官犹豫不决,在岸上踏着步伐。

省主席双手紧抓头发,大声吼道:“立正!向后转!你们这些猴崽子!我是叫你们前进,可是没叫你们去喝水!”

遏云刚表演完毕,省主席派来的士兵就到了。她表演完到后台去,三个士兵迎面而来。

“跟我走。”队长说道。

老崔一进去,吓了一跳。

“你不能逮她。她又没做什么坏事。”

“别怕,我是奉命带她到省主席官邸去的。”队长说。

“做什么?”她吼道。

“主席请你到他家去,总不会是坏事——又不是去坐牢。”

他转过来对老崔说:“你是谁?”

“我是她爹,替她弹三弦。我可不可以一块儿去?”

“不行,我们奉命只带你女儿去。走,快点。”

“你不用这么粗鲁,如果省主席要我到他家去唱大鼓,他应该会事先通知我。我怎么知道你是谁?”遏云说。

队长很不耐烦地指指他的徽章,一块镶着红边的方布,上面写着“陕西省政府宪兵队”。

“汽车在等着呢。”

遏云走出去,他爹和几个士兵跟在后面。观众惊讶地看着他们。范文博正好这时候不在,他的手下人静静地观看这一切。其中有几个人跟到门口,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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