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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杀死一只知更鸟(5)

她从讲台下面取出一沓厚厚的卷宗,翻看了一会儿。“家庭防治良方——巴里斯,我要你回家去用碱皂洗头。洗过之后,再用煤油涂一涂头皮。”

“为什么,小姐?”

“为了除掉——哦,虱子。听我说,巴里斯,别的孩子可能被传染,你也不希望这样,对不对?”

那男孩站了起来。他是我见过的最龌龊不堪的人。他的脖子一团灰黑,手背上全是皴皮,指甲黑乎乎的,脏东西一直嵌到下面的肉里。他的目光透过脸上拳头大的一小块干净地方,投向卡罗琳小姐。大家先前谁也没有注意到他,这大概是因为上午大部分时间都是卡罗琳小姐和我在逗全班同学开心。

“还有,巴里斯,”卡罗琳小姐说,“明天来上学之前,请你一定要洗个澡。”

那男孩粗鲁无礼地哈哈一笑:“你休想赶我回家,小姐。我正要走呢——今年的学算是已经上完了。”

卡罗琳小姐一脸困惑。“你这是什么意思?”

那男孩没有回答,只是轻蔑地哼了一声。

班里的一个大孩子回答了她的问题:“老师,他是尤厄尔家的人。”我不知道这个解释会不会跟我上次的努力一样徒劳无功,但卡罗琳小姐这回似乎很愿意听听。“学校里有好多他们家的人。他们每年都是在开学头一天来报个到,之后就不露面了。是管考勤的老师把他们弄来的,她威胁说,如果他们不来就去找警长;不过,后面她就不再管了。她觉得把他们的名字登记在花名册上,开学第一天把他们赶到这儿来,就算是照章办事了。这一年剩下的时间,您都给他们记上旷课就是了。”

“可是,他们的父母不管吗?”

回答是:“他们没有妈,他们的爹是个很难缠的人。”

这一番叙述让巴里斯·尤厄尔颇为得意。“我每年开学第一天来上一年级,到现在已经是第三年了。”他吹嘘道,“要是我今年表现得聪明点儿,没准儿他们还会让我升入二年级呢……”

卡罗琳小姐打断他说:“请你坐下,巴里斯。”她话一出口,我就知道她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那男孩一下子就从满不在乎变得恼怒起来。

“你试试看,小姐。”

小查克站起身来。“老师,让他走吧。”他说,“他是个坏种,坏透了的家伙。他什么都干得出来,这儿还有好多小孩呢。”

小查克自己也是个小个子,但是当巴里斯·尤厄尔转向他的时候,他把右手伸进了口袋里。“当心点儿,巴里斯,”他说,“我这会儿工夫就能宰了你。你还是回家去吧。”

巴里斯似乎很害怕这个只有他一半高的小孩,卡罗琳小姐趁他还在犹豫不决时,下了逐客令:“巴里斯,回家去吧。如果你不走我就把校长叫来。”她说,“反正我也得报告这件事儿。”

那男孩哼了一声,懒洋洋地朝门口走去。

等他觉得自己到了安全地带,又回过头来大喊大叫:“报告去吧,该死的!敢管我的烂婊子老师还没生下来呢!你休想命令我到哪儿去,小姐,你给我记住了,你休想命令我到哪儿去!”

他停了一会儿,等看到卡罗琳小姐确实哭了起来,才拖拖拉拉地出了教室。

我们呼啦一下簇拥到讲台旁,想方设法安慰卡罗琳小姐。他果真是个坏家伙……下三烂的小混混……您到这儿来又不是为了教他那种人的……梅科姆人不像他们这样,卡罗琳小姐,这是真的……老师,别再生气了。卡罗琳小姐,您干吗不再给我们读个故事呢?今天上午那个关于猫的故事,真是有意思极了……

卡罗琳小姐脸上露出了笑容,她擤了擤鼻子说:“亲爱的孩子们,谢谢。”她让我们各自散开,然后打开一本书,读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故事,是关于一只住在厅堂里的癞蛤蟆,让我们这群一年级孩子听得云山雾罩。

那天,我从拉德利家门前经过了四次,其中有两次是飞奔而过,而第四次经过的时候,我的心情已经变得跟那座房子一样阴郁。如果这一学年的学校生活都像开学第一天一样充满戏剧性,也许还算有点儿意思,可是一想到在未来的九个月里都不能读书写字,我就想逃得远远的。

将近黄昏时分,我这一天的东跑西颠算是基本上告一段落了,当我和杰姆你追我赶地在人行道上赛跑,去迎接下班回来的阿迪克斯时,我没太和他较劲儿。每天傍晚,我们一看见阿迪克斯从远处的邮局那边拐过来,就一路飞跑着去迎接他,这已经成了习惯了。阿迪克斯似乎忘了我今天中午的不光彩行为,问了好多学校里的事儿;我的回答都是一个字,他也就不再往下追问了。

兴许卡波妮感觉到我这一天过得很不开心,便准许我看她做晚饭。“闭上眼,张开嘴,我要给你一个惊喜。”她说。

她很少做油渣玉米饼,说是老找不到时间,今天我们两个都在学校,她才得了空闲。她知道我喜欢吃油渣玉米饼。

“今天我都想你了。”她说,“屋子里空荡荡的,大约两点钟我就打开了收音机。”

“怎么会这样呢?我和杰姆从来都不待在屋子里,除非是下雨天。”

“我知道,”她说,“可是你们俩总有一个人我只要喊一声就能听见。真不知道我一天花多少时间追在你们屁股后面喊。好啦,”她从厨房的椅子上站起身,“我估摸,光是喊的时间就够我做一锅油渣玉米饼了。你去玩吧,我把晚饭摆上。”

卡波妮俯身亲了我一下。我跑开了,心里直纳闷她这是怎么了。她刚才想讨好我,就是这么回事儿。她一向对我很严厉,现在总算认识到自己的粗暴方式是错误的,心里感到懊悔,但还是太执拗,嘴上不愿意承认。这一天发生的冤假错案已经把我折腾烦了。

吃过晚饭,阿迪克斯拿着报纸坐下来,冲我喊道:“斯库特,准备好一起看报了吗?”上帝今天让我承受的实在是太多了,我一声不吭,跑到前廊上。阿迪克斯跟了出来。

“怎么啦,斯库特?”

我对阿迪克斯说,我感觉不大舒服,如果他同意的话,我今后不想再去上学了。

阿迪克斯坐在秋千上,双腿交叉在一起,手指在装怀表的口袋上摸索着——他说这是他唯一能思考问题的方式。他的沉默中透着温和,静等我开口说话,我于是借此机会加强攻势:“你从来没上过学,什么都好好的,所以我也要待在家里。你可以教我,就像爷爷教你和杰克叔叔一样。”

“不行,我不能。”阿迪克斯说,“我还得挣钱养家。再说,如果我让你待在家里不去上学,人家会把我送进监狱——今天晚上你吃点儿胃药,明天接着去学校。”

“我已经好了,真的。”

“我想也是。现在告诉我,到底怎么了?”

我把这一天碰上的倒霉事儿一件一件讲给他听。“……她还说你都教错了,所以我们再也不能一起读书看报了,永远都不能。求你别让我再去上学了,求求你了。”

阿迪克斯站起身来,走到门廊的一头,细细打量了一番盘绕在那里的紫藤,然后又缓步走到我身边。

“首先,”他说,“如果你能学会一个简单的技巧,斯库特,你和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就顺畅多了。你永远也不可能真正了解一个人,除非你站在他的角度考虑问题……”

“是这样吗?”

“……除非你钻进他的皮肤里,像他一样走来走去。”

阿迪克斯说我今天已经学到了很多东西,卡罗琳小姐也是一样。比方说,她现在已经知道了,不能随便给一个坎宁安家的人东西,不过,如果我和沃尔特从她的角度来看这件事儿,就会发现这是个无心的过错。我们不能期望她只用短短一天时间就把梅科姆的为人处事之道全都学会,也不能因为她在这方面有所欠缺就怪罪她。

“我不管这些。”我说,“我又不知道不该读书给她听,可是她就怪罪在我身上。听我说,阿迪克斯,我真的没必要去上学!”我突然灵机一动,脑子里闪现出一个主意。“巴里斯·尤厄尔,你记得他吗?他只在开学第一天去学校做个样子。管考勤的老师认为,只要把他的名字登记到花名册上,就算照章办事了……”

“斯库特,你不能那样。”阿迪克斯说,“在某些特殊情况下,有时候还是绕开法律为好,但就你的情况来说,法律还是要严格执行。所以你必须去上学。”

“我不明白,为什么我必须上学,他就可以不去。”

“那你就好好听着。”

阿迪克斯说,尤厄尔家连续三代人在梅科姆都是伤风败俗之类。在他的记忆中,尤厄尔家的人没有做过一天正经事。他还说,等到了圣诞节,他去扔圣诞树的时候,会顺便带我去看看尤厄尔家住的地方,看看他们是怎么生活的。他们是人,但他们活得像猪狗一样。“只要他们表露出一丝想接受教育的想法,学校的大门在任何时候都是对他们敞开的。”阿迪克斯说,“虽说有很多强制性的办法可以逼他们待在学校里,但强迫尤厄尔家这类人进入一个新环境是愚蠢的做法……”

“如果我明天不去上学,你就会强迫我。”

“这么说吧,”阿迪克斯直截了当地下了断语,“你,斯库特·芬奇,是个普通人。你必须遵守法律。”用他的话来说,尤厄尔家的人属于另外一个独立封闭的群体,那个圈子里全是和他们一样的人。在某些情况下,我们这些普通人选择对尤厄尔家族的所作所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他们拥有一些特权,这是一种明智之举。比方说,他们用不着非得去上学。更有甚者,鲍勃·尤厄尔先生,也就是巴里斯的父亲,还可以什么都不管不顾,在禁猎季节设陷阱进行捕猎。

“阿迪克斯,那真是糟透了。”我说。在梅科姆县,在禁猎季节打猎,从法律上来说,只是一项轻罪,但在大众眼里,却是十恶不赦的重罪。

“这确实是违法行为,没错,”父亲说,“而且也确实很恶劣。但是,如果一个人把自己的救济金支票都拿去换成了廉价威士忌酒,家里的孩子们饿得哇哇直哭,我真不知道这一带的林场主有哪一个会忍心不让他们的父亲想打什么就打什么。”

“尤厄尔先生不该那么做……”

“当然不应该,可他永远也不会改变自己的德行。这么说来,你还会责难他的孩子吗?”

“不会了。”我小声咕哝道,又做了最后一次顽抗,“可是如果我继续去上学,就不能和你一起读书看报了……”

“这才是真正让你烦恼的事儿,对吗?”

“是的。”

阿迪克斯俯视着我的时候,我在他脸上看到了那种总是让我有所期待的神情。“你知道什么是妥协吗?”他问。

“绕开法律?”

“不对。是彼此都退让一步,达成一致意见。事情可以这么解决,”他说,“如果你承认上学是必要的,我们就还像原来一样每天晚上照常读书看报。成交?”

“一言为定!”

“就这么定了,我们就不走过场了吧。”阿迪克斯见我要往手上吐唾沫,赶紧说道。

我打开纱门正要进去,阿迪克斯又说:“斯库特,顺便跟你说一下,你在学校里最好不要提起我们俩之间的约定。”

“为什么?”

“我担心我们的做法可能会让那些更为博学多才的教育专家们极为不满。”

我和杰姆已经习惯了父亲这种订立遗嘱式的措辞,如果他的言语超出了我们的理解力,我们可以随时打断他,让他用通俗的语言解释明白。

“你说什么?”

“我从来没上过学,”他说,“不过我有一种预感,如果你告诉卡罗琳小姐,我们俩每天晚上一起读书看报的话,她就会指责我,我可不想让她揪住我不放。”

那天晚上,阿迪克斯用严肃的语调给我们读了报纸上的一则新闻,是关于一个人无缘无故爬到旗杆顶上坐着的故事,听得我们一惊一乍的。这个故事却给了杰姆充足的理由,让他在接下来的那个星期六高踞在树屋里不肯下来。他吃过早饭之后就在那儿一直坐着,直到太阳落山,要不是阿迪克斯切断了他的“供给线”,他可能还会在上面过夜呢。我几乎一整天都在爬上爬下,给他当小跑腿,一会儿拿文学读物,一会儿拿吃的东西和水。我正要给他送过夜的毯子,阿迪克斯说,如果我不搭理他,他自己就会下来。阿迪克斯说的没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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