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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仿生人会梦见电子羊吗(13)

“你觉得你们局会招我吗?”电梯门关闭,把他俩与外面隔开时,雷施问道。他戳了一下到楼顶的按钮,电梯缓缓上升。“毕竟我现在失业了。说轻了是失业。”

里克小心地说:“我看不出有任何拒绝你的理由。只是我们已经有两个赏金猎人了。”我必须告诉他真相,他暗想。再隐瞒下去很不道德,很残酷。雷施先生,你是个仿生人,他暗想。你把我带出了这里,而这,就是给你的奖赏。你是我们共同唾弃的对象,是我们都立誓要毁灭的糟粕。

“我想不通。”菲尔·雷施说,“实在不可思议。三年来我一直在一个仿生人手下工作。我为什么没起疑心—我是说,起疑到采取行动的地步?”

“也许没那么久。也许他只是最近才渗透进这栋楼的。”

“它们一直在这里。加兰德从一开始就是我上司,三年来一直如此。”

“据它自己说,”里克说,“它们那批人是一起来地球的。没有三年那么久,只有几个月。”

“那么,以前曾有个真实的加兰德存在过。”菲尔·雷施说,“然后在某一天被取代了。”他鲨鱼般的瘦削脸庞扭曲起来,拼命试图理解这件事。“或者—我被植入了假记忆。也许我只是自以为自己一直记得加兰德。不过—”他的脸上越来越痛苦,继续扭曲,开始抽搐。“只有仿生人才能带着假记忆生活。实验表明,在真人身上,假记忆不灵。”

电梯停了下来,电梯门滑开,眼前敞开一片荒凉的停车场。也就是警察局的顶楼平台。

“这是我的车。”菲尔·雷施说着,打开附近一辆飞车的车门,招手让里克快点进去。他自己也迅速坐到了驾驶座上,启动了马达。车子腾空而起,转向北方,飞往战争纪念歌剧院。菲尔·雷施完全是下意识地开着车,他满腹心事,越来越晦暗的思路继续主宰他的注意力。“听着,德卡德。”他突然说,“我们干掉鲁芭·勒夫特以后,我要你—”他沙哑痛苦的声音中断了一会,“你知道,给我做个博内利测试,或是你手里的移情测试。确定一下我是什么。”

“我们以后再操心这个。”里克躲闪着这个话题。

“你不想给我做测试,对吗?”菲尔·雷施敏锐地悟到了什么,瞥了里克一眼,说,“看来你已经知道结果了。加兰德肯定告诉了你什么。肯定是些我不知道的事情。”

里克说:“就算我俩联手,恐怕也很难干掉鲁芭·勒夫特。至少我一个人肯定对付不了。我们先集中精力做好这件事。”

“不光是假记忆。”菲尔·雷施说,“我还拥有一只动物,不是假的,是真的动物。一只松鼠。我爱那只松鼠,德卡德。每天早上我都去喂它,给它换纸巾—你知道,清扫它的笼子—每晚下班后我都会放它出笼,让它在房间里四处乱跑。它的笼子里有一个轮子。有没有见过松鼠在轮子上疯跑?它跑啊跑,轮子转啊转,但它一直停留在同一个位置。不过,巴费看起来喜欢轮子。”

“我猜松鼠并不是特别聪明。”里克说。

他们在沉默中继续飞行,不再说话。

十二

到了歌剧院,里克·德卡德和菲尔·雷施得知彩排已经结束了。勒夫特小姐已经走了。

“她有没有说她会去哪儿?”菲尔·雷施出示了警察证件,问舞台助理。

“去博物馆。”舞台助理研究了一会证件,“她说她想好好看看爱德华·蒙克的展览。那个展览明天就结束了。”

而鲁芭·勒夫特,里克暗想,今天就结束了。

两人一起顺着人行道走向博物馆的路上,菲尔·雷施说:“你觉得有多大把握?她可能已经跑掉了,没在博物馆。”

“也许吧。”里克说。

他们来到博物馆大楼,记下蒙克展览所在楼层,然后上了楼。很快,他们就徜徉在众多油画和木版画之间。这个展览吸引的人还挺多,包括一个语法补习班的学生。带队老师的尖利嗓音穿透了展览的所有房间。里克想,那才是仿生人该有的声音—和长相。而不是像蕾切尔·罗森或鲁芭·勒夫特,还有身边这个人—或东西。

“你听说过哪个仿生人养宠物吗?”菲尔·雷施问他。

出于某些模糊的原因,里克觉得有必要说出残酷的真相。也许雷施已经开始给未来作准备了。“我知道的案例中,只有两个仿生人拥有和照料过动物。但这很罕见。就我所知,一般会以失败告终。仿生人养不活动物。动物需要一个温暖的环境。爬行类和昆虫除外。”

“松鼠需要吗?充满爱的环境?因为巴费过得挺好,跟水獭一样光鲜亮丽。我每隔一天给它洗一遍澡,梳一次毛。”在一幅油画前,菲尔·雷施停住了,专注地凝视着那幅画。画里是一个饱受压迫的光头生物,脑袋像只倒过来的梨,两手恐惧地捂着耳朵,嘴巴大张,正在无声地尖啸。它的痛楚,它哭喊的回声,化作一层层扭曲的波纹,冲开了周围的空气。这个人,不知是男人还是女人,已经被自己的号叫包围。它捂着耳朵,一点也不想听到自己的声音。它站在一座桥上,旁边没有别人。它独自高声尖叫,被自己的哭喊隔绝于世,没人理会。

“他为这幅画做了木刻。”里克看着下面的说明卡说道。

“我想,”菲尔·雷施说,“这就是仿生人必有的感觉。”他追踪着画面上的空气中盘旋回绕的哭喊。“我可没有这种感觉,所以,也许我不是—”他戛然而止,因为有其他几个人溜达过来看这幅画。

“鲁芭·勒夫特在那儿。”里克指了一下,菲尔打住了闷闷不乐的内省和自我辩护。两人慢悠悠地走向她,一副闲庭信步、没什么大不了的样子。保持寻常气氛,历来是捕猎行动的重点。其他人类并不知道身边有仿生人,赏金猎人必须不惜一切代价保护他们—就算放跑目标也在所不惜。

鲁芭穿着亮闪闪的休闲裤和金灿灿的背心,手拿一张印刷目录,全神贯注地站在一幅画前:画中的女孩双手合十,坐在床沿上,一脸的困惑、惊奇、希望和敬畏。

“要我帮你买下来吗?”里克对鲁芭·勒夫特说。他站到她身边,轻轻地握住她的上臂,用松弛的握法告诉她,他很自信她逃不了—他不用多费什么力气就能抓住她。菲尔·雷施站到她的另一边,把手放在她的肩上。里克看到他衣服下鼓起来的激光枪形状。菲尔·雷施想确保万无一失,尤其在刚才差点错过了加兰德局长之后。

“这是非卖品。”鲁芭·勒夫特漫不经心地扫了他一眼,突然认出他来,狠狠地瞪着他。然后她的眼神暗淡下来,脸上失去血色,最终面如死灰,似乎已经开始腐烂,似乎生命在一瞬间已经深深缩回它体内的某个地方,外部身体只剩下了自动化废墟。“我以为他们逮捕你了。这么说,他们又放你走了?”

“勒夫特小姐,”他说,“这是雷施先生。菲尔·雷施,这位是著名歌剧演员鲁芭·勒夫特。”他对鲁芭说:“逮捕我的那位巡警是个仿生人。他的上级也是。你认识—曾经认识—加兰德局长吗?他告诉我,你们都是乘坐同一艘船来的。”

“你联系的警察局,”菲尔·雷施对她说,“就是米申街上那个,看来是你们这群仿生人用来保持联络的组织机构。它们甚至自信到雇用了一个真人来当赏金猎人—”

“你?”鲁芭·勒夫特说,“你不是真人。并不比我更真。你也是仿生人。”

短暂沉默之后,菲尔·雷施用低沉克制的声音说:“好吧,这个以后再说。”他对里克说,“我们把她带回车里。”

两人一人一边,推着她往电梯方向走。鲁芭·勒夫特并不愿意跟他们走,但另一方面,她也没有用力挣扎。似乎她已经放弃抵抗了。里克以前见过,仿生人在危急时刻经常会这样。压力过大的时候,它们体内的人工生命力似乎就会失效……至少有些仿生人是这样。但不是所有仿生人。

那种生命力也可能随时剧烈爆发。

不过就他所知,仿生人有种内在的倾向:不愿引人注目。在熙熙攘攘的博物馆里,鲁芭·勒夫特估计什么也不会做。真正的抗争—对她来说是最后一次了—将会在车里发生,因为那里没人看见。周围没人的时候,她可能会突然抛下所有束缚。他暗暗作好准备,没有去想菲尔·雷施。正如雷施自己说的,这个以后再说。

走廊尽头接近电梯的地方有个小卖部,卖复制品和画册。鲁芭停在那儿逗留了一会。“听着,”她对里克说,脸上恢复了一些血色,看起来有了短暂的生机,“给我买件复制品,就是你们找到我时我在看的那幅画。女孩坐在床上的那幅。”

里克犹豫了一下,对那位戴着发网的双下巴中年女售货员说:“有没有蒙克的《青春期》复制品?”

“只有他的画册里有。”售货员说,从货架上拿下一大本光泽闪亮的画册,“二十五块。”

“我买了。”他伸手去掏钱包。

菲尔·雷施说:“按我的公务预算,再过一百万年也不能—”

“我自己的钱。”里克说。他把钞票交给售货员,把画册递给鲁芭。“我们走吧。”他对鲁芭和菲尔·雷施说道。

“真的谢谢你。”进入电梯的时候,鲁芭说,“真人身上还是有些东西很奇怪很感动人。仿生人永远做不到。”她冷冷地看了菲尔·雷施一眼。“他永远也想不到这么做,就像他自己说的,一百万年也想不到。”她继续瞪着雷施,眼中满是厌恶和愤怒。“我真的不喜欢仿生人。自从我来到地球,我的生活完全就是在模仿真人,做真人该做的事,表现得跟真人一样有思想,有冲动。我模仿的,对我而言,是一种更高级的生命形式。”她对菲尔·雷施说,“这难道不就是你一直在干的吗?努力—”

“我受不了了。”菲尔·雷施把手伸进大衣摸索。

“不要。”里克说。他伸手去抓菲尔·雷施的手。雷施后退一步,躲开了。“博内利测试。”里克说。

“它已经承认自己是仿生人,”菲尔·雷施说,“我们不用等了。”

“但你杀它只是因为它刺激了你,”里克说,“把枪给我。”他费劲地想把激光枪从菲尔·雷施手里撬开。但菲尔·雷施仍然牢牢握着枪。雷施在狭窄的电梯里绕着圈子,左躲右闪,仍然只盯着鲁芭·勒夫特。“好吧,”里克说,“干掉它。现在就杀了它。向它证明它说对了。”然后他发现雷施真想这么干。“等等—”

菲尔·雷施开火了。同时,鲁芭·勒夫特由于剧烈的恐惧,突然一抽搐,扭身转开,向地上倒下去。光束没打正,但雷施放低枪口,安静地在她肚子上开了个小口。她尖叫起来。她靠着电梯门蹲在地上,放声尖叫。跟那幅画里一样,里克想。他抬起自己的激光枪,杀了她。鲁芭·勒夫特面朝下摔倒在地,甚至都没颤抖一下。

里克仔仔细细地用激光枪把刚买给她的画册烧成了纸灰,一丝不剩,一声不吭。菲尔·雷施看着他,完全不能理解,一脸的困惑。

“你本来可以自己留下那本画册的,”画册烧完的时候,雷施说,“你付的钱—”

“你觉得仿生人有灵魂吗?”里克打断他。

菲尔·雷施把头歪向一边,盯着他的目光更是不解。

“我买得起这本画册,”里克说,“我今天已经赚了三千块了,而且任务还没完成一半。”

“你要领加兰德的赏金?”菲尔·雷施说,“可是是我杀了他,不是你。你只是躺在那儿。还有鲁芭也是。是我干掉的她。”

“你反正不能领。”里克说,“不管是从你的警察局,还是从我的警察局。我们到你车里就给你做博内利测试,或者沃伊特·坎普夫测试,然后看看结果,虽说你不在我的单子上。”他颤抖着打开手提箱,翻了一会皱成一团的资料。“对,你不在单子上。所以从法律上,我也领不到你头上的赏金。要赚钱的话,我只能领鲁芭·勒夫特或者加兰德的赏金。”

“你确定我是仿生人?加兰德真是这么说的吗?”

“真是这么说的。”

“也许他说谎,”菲尔·雷施说,“就是为了离间我们。现在我们就分裂了。我们要是中了他们的离间计,那才是疯子。关于鲁芭·勒夫特,你说得对,我不该那么轻易被她激怒。可能是我敏感过头了。但我猜赏金猎人自然会对这种事敏感。你可能也一样。不过,仔细想想,我们反正半小时之后就要干掉鲁芭·勒夫特—只是半小时而已。她甚至都没有时间看完你买给她的那本画册。我还是认为你不应该毁掉那本画册。太浪费了。我搞不懂你的逻辑。因为根本没道理。”

里克说:“我想退出这个职业。”

“然后干啥去?”

“干啥都行。保险承保,就像加兰德本来应该干的。或者移民出去。对,”他点头道,“我要去火星。”

“但总得有人干这行。”菲尔·雷施指出。

“他们可以用仿生人。仿生人干得更好。我反正再也不行了。我受够了。她是个了不起的歌唱家。她本可以在地球上好好发挥专长的。彻底疯了。”

“但这是必须的。记住:它们是杀了真人才逃跑成功的。要是我没把你救出米申警察局,它们早已经杀了你。这就是加兰德需要我的原因。这就是他要我去他办公室的目的。波洛科夫不也差点杀死你吗?鲁芭·勒夫特不也一样?我们只是在自卫。是它们来到了我们的星球—都是些凶残嗜杀的非法移民,伪装成—”

“警察,”里克说,“赏金猎人。”

“好吧,给我做博内利测试。也许加兰德撒了谎。我觉得他撒了谎—假记忆不会那么真切。还有我的松鼠怎么解释?”

“对,你的松鼠。我忘了你的松鼠。”

“如果我是仿生人,”菲尔·雷施说,“而你又杀了我,那你可以拥有我的松鼠。这样,我写下来,立个遗嘱给你。”

“仿生人不能立遗嘱。它们不能拥有任何东西。”

“那就直接拿走好了。”菲尔·雷施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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