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军长驱直入，所向披靡，继香港、关岛、威克岛沦陷之后，日军接连占领了缅甸、暹罗、老挝、柬埔寨和越南，昨天，马来亚、新加坡、菲律宾、印度尼西亚的抵抗也被日军瓦解，至此，东南亚十二国，包括荷属东印度群岛已经全部被日军占领……”谢天地听着收音机，越听越气愤，“狗日的小日本，野心太大了，吞并了东南亚，霸占了太平洋，一群疯子，一群魔鬼，他们下一步还要祸害哪里？！”谢天地义愤填膺，几乎一拳砸碎收音机。他马上换了个频道，是香港中文电台，播音员的声音清晰可闻：“……海外华侨对日本统治的抵抗使之成为了日本人的眼中钉。前天，新加坡岛上所有年龄在18至50岁的中国男性被集中在五个地方，每个人从戴着面罩的告密者面前走过。如果告密者点头，那么这名中国人将被处死。不死的皮肤上盖上一个墨水的三角印章被关进水牢。其他人则被盖上一个方块印章，然后被装上奴隶船，运到外海的一个岛上去做劳工。总共有7万多中国华侨被抓走，受到拷打和屠杀。那些有钱的中国人也不能幸免，商人、地主、工厂主、银行家的房屋、旅馆、房地产和私人财产都被抄走，包括艺术品、奇珍异宝和大量古董。2万名没有被枪杀、刺死或砍头的中国人被捆在一起带上驳船，开到新加坡外海，在那里，日本人强迫他们跳入海中，那些没有淹死的很快被机关枪打死。这个噩梦般的屠杀被叫作‘肃清’或者‘种族清洗’……”
听到这里，谢天地犹如五雷轰顶，失声惊叫：“噢，天哪，家父、家母、舅父、舅母和全家老小十几口子不正在新加坡吗？他们会不会落入日本人魔掌，家产被抄没，会不会已经……”谢天地头皮发麻，不敢再想下去，一时间急得抓耳挠腮，心乱如麻。家人就是为了躲避战火，才于半年前从无锡移民到新加坡的，五间织布厂和制衣厂也一同搬迁了过去，没想到战火怎么躲也躲不过，到处都是日本人的铁蹄，到处都是对华侨的排挤、出卖和屠杀。如果广播里说的是实情，家人恐怕已经凶多吉少。
俄顷，门被推开了，丁魁兴冲冲地走了进来，“报告探长，我详查了，庄丽媚的名堂还真不少。首先，我去了上海户籍科，在全上海户籍登记中，根本没查到庄丽媚这个名字，这说明她的身份证是伪造的。她表面上是红会宣传委员，暗中却开了一家‘良知书社’，她本人就是老板，地点在法租界天主堂街197号，主营世界各国进口图书和珍稀古籍，接触的大多是激进人士和进步青年。五天前，我们发现有三名可疑男子进入书社，行踪十分古怪，待了很长时间才离开。我猜想这里面肯定有猫腻，于是我采取了两项措施：一是租下书社对面一间阁楼进行全天候监视，二是我借着买书的机会潜入书社的客厅，安了个无线窃听器。今天下午，三天前来过的那三名男子再次进入书社，他们的谈话内容全被我窃听并录了音，你听听。”谢天地一激灵。
丁魁放起了录音：太感谢你了庄小姐，真没想到证件这么快就办好了。我代表反战同盟谢谢你。庄丽媚说：这没什么，我们已是一家人了，拿着吧。另一男人说：哇，真可笑，我居然会有个中国名字，张冠李？一男人说：我的新名字更绝，叫何许人。男人说：庄小姐，送走他们二位，我马上要回山西总部了，下次说不定还会来麻烦你。庄丽媚说：森喜君，你又见外了，我还要谢谢你的资助呢，这让我把欠款大部分还清，书社的经营也上了轨道。男人说：你就别客气啦。哎，去香港的船叫什么？几点开？庄丽媚说：是“英王乔治号”邮轮，三点整开。这是你俩的船票，拿着，现在两点过了，我们马上去十六铺码头吧。众人说：好的。
“反战同盟？……森喜君？”谢天地沉吟着，好半天反应不过来，但回头一细想，又觉得豁然开朗，这家伙原来跟反战同盟有勾当啊，看样子我一开始的直觉是对的，她果然是一个蒙着面具跳舞的高手，一直在跟我玩笑里藏刀。可她胆子也太大了，鸡也敢跟黄鼠狼玩拜年。我完全被她迷惑了，丧失了一个探长起码的警觉，竟然帮她办了假身份证，让她把两名日本战俘送出了中国国境。我的天哪，这难道不是助纣为虐吗？可她这样做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她是在为共产党做事，还是在帮国民党出力？或者是个国际间谍？眼下的上海滩就像个大舞台，群魔乱舞，人鬼难辨，间谍特务满天飞，什么都有可能发生啊。
徐家汇基督教堂是一幢用红砖砌成的西式建筑，楼顶那只巨大的白色十字架，高耸挺拔，直入云端，给人一种庄严神圣的感觉。在地狱般的大上海，这里是唯一安宁祥和的净土。
一位时髦女郎沿着碧草间缀满五彩花草的林间小路，向教堂大门走去。她脸上架一副玳瑁墨镜，手腕上挎着红色坤包，穿一件米色毛料风衣，领口上系着紫色花格丝巾，头戴一顶圆形小毡帽，帽子下挂着一幅黑纱巾，遮住了她那张艳丽白皙的脸孔。帽子右侧镶嵌着一朵丝绸花蝴蝶，在她胸前，还别着一枚耀眼的赛璐珞梅花胸针。
教堂里的管风琴声和信徒们的颂歌声传入女郎耳畔。大厅里已座无虚席。今天是星期天，是信众们做礼拜的日子。女郎环顾左右，已经没有一个空位，于是只好站在过道上。
台上，一位满头银发的神父，手里捧着《圣经》正在讲道：“……劝世箴言里说：美名胜过大财，恩宠强如金银。富户穷人在此世相遇，都为耶和华所造，通达人见祸躲藏，愚蒙人前往受害。敬畏耶和华心存谦卑，就得富有、尊荣、生命为赏赐。乖僻人的路上，有荆棘和网罗，保守自己生命的，必要远离……”
脸蒙黑纱巾的女郎抬腕看看手表，趁人不注意，悄悄溜进教堂旁厅的忏悔小隔间。告解室隔板后面传来“牧师”的声音：“是千彰吗？我是father（神父）。今天有什么重要事情向我‘忏悔’吗？”
“是的，father。”女郎悄声道，“吴雪梅躲在无锡一家叫‘沈约瑟’的私人医院里，应该不难找到。另外，她推荐了一个反战同盟的联系人，叫森喜三郎，一周前来找过我，并收买我为反战同盟建立上海支部，我答应了，还为他偷办了两张假身份证，送走了两名日本盟员，乘船去了香港，我做得对吗？”
father说：“对。你能打入反战同盟，实属不易，为你请功。小鱼小虾且放过，目标是大鱼。另外，一个化名为本·门多萨的菲律宾人来了上海，杀人后销声匿迹，特高课正在全力缉捕。你要利用关系网查找一下他的下落，其实他不是门多萨，他的真名叫荻岛康弘，是皇军的一名中佐军官，你听说过这个人吗？”
“荻岛康弘？”神秘女郎沉吟道，“我想想……荻岛……噢，想起来了，他不是日本皇室御用摄影师吗？我有一本他出版的摄影画册，我还是他的影迷呢。”
father说：“对，就是他。荻岛叛逃了，背叛了皇军和大日本帝国，罪不容赦。1937年部队进攻南京时，他是朝香宫鸠彦亲王的随从，拍摄了大量南京屠城的照片，呈报给裕仁天皇，得到过天皇的嘉奖。1940年底，天皇弟弟秩父宫雍仁亲王把他调入菲律宾吕宋岛的‘金百合’基地，为那里的藏宝地拍照存证。可他多次违背军令，竟做了皇军的不齿叛徒，叛逃前还窃走了‘金菊花行动’计划书。这份‘金菊花’计划书事关国家最高军事机密，一旦落入敌手，将造成难以估量的重大损失。所以，秩父宫亲王命令我们，一定要将荻岛康弘绳之以法，追回这份绝密文件！”
神秘女郎道：“是啊，此人不除，必酿大祸。可是father，我的任务是潜伏待机，追捕逃犯非我工作范围，我能为皇室做些什么？”
father说：“下个月中旬，秩父宫亲王将亲临上海，对占领军进行慰问、宣抚，并主持授衔等仪式，届时你将负责亲王的饮食、起居和生活接待等服务工作，你要做好精神准备。”
神秘女郎说：“我明白了，我随时准备为皇室献身。father，还有别的嘱咐吗？”
father说：“特高课最近在扩大编制，各地急需用人，能干的都被调走了，你手头有什么合适的人选要尽快推荐给我，上次英美巡捕房的那两个失业侦探就不错，人忠诚，懂多国语言，专业也不错，说明你看人很准，没有辜负我的培养。”
“记住了，father。我回去了，出来时间长了，怕引起怀疑。”神秘女郎悄悄走出告解小隔间。出了教堂，她突然感觉背后好似有人盯梢，可放眼望去，除了逛街和购物的市民，什么也没有发现。她顾不上那么多了，麻利地跳上辆停在街角的雪佛兰轿车，急驰而去。
虹口吴淞路有条日本人街，是日本侨民的集中聚居地。街道两旁有许多俱乐部、学校、商店、医院、娱乐场所与宗教寺院，乍看之下，就像来到了日本国一样。东本愿寺和日本居留民团也在这条街上。这里仿佛是日本在海外的一个行政辖区，也就是人们常说的“飞地”。
靠近虹口港的狄思威路一带，被外国人称为“战壕”，这里是面向各国水手的卖淫集中地，在那里活动的主要是白俄妓女。小巷深处有成片的石库门房子，一位日本中年男子推开286号杂货铺的房门，警惕地回身扫视一眼，赶紧关严了房门。一直坐在后屋藤椅上吸烟的荻岛康弘急忙站了起来，急切地问道：“表哥，情况怎么样？”
表哥叫沟口健二，他身材矮小，长着一双三角眼，是个经营东洋日杂百货的小商人。他今天去了趟街上，一来想望望风头，二来想为表弟谋个差事。表弟荻岛寄住在这里已经十多天了，他家的经济情况本来已十分窘迫，他想尽快打发表弟离开，让他自谋生路。
沟口进门什么话也没说，顺手把一张布告扔在桌上。
荻岛抓起布告一看，顿时脸色煞白，那是一张通缉令。全文如下：
杀人逃犯荻岛康弘，年28岁，系皇军中佐军官，曾服务于多支皇军部队。该人于本月12日从菲律宾吕宋岛驻地叛逃，冒名为菲律宾人本·门多萨，并持有该菲人身份证件。此人以非法手段潜入上海，阴险狡诈，穷凶极恶，杀人后畏罪潜逃，销声匿迹。此人窃取了大日本皇军的战略情报和国家机密。现向广大市民公布该人犯照片，望市民提高警惕，并主动协助将其绳之以法。有认出该人犯者，可即向我大日本宪兵队报告，主动出首者，赏大洋20万元（可折合成美钞或黄金）。抓获人犯者，赏大洋50万元。提供正确线索，协助宪兵队擒凶定案者，赏大洋15万元。隐匿踪迹者，死罪。知情不举者，死罪。协助脱逃者，死罪。
大日本帝国宪兵司令部
昭和十七年（公元1941年）十一月二十一日
荻岛一屁股跌进椅子里，好半天说不出话来，他知道这下子全完了，有了这张通缉令，等于一张天罗地网兜头撒下，离开上海的想法变成了一场噩梦，随时随地都有被日本人逮捕法办的可能。虽说他对这一切早有心理准备，知道该来的迟早会来，但没想到宪兵队这么快就摸清了他的动向，这是他始料未及的。
他开始后悔了，后怕了。想当初，他乘船从菲律宾吕宋岛登船是逃往香港的，打算从那个远离战争中心的地方乘船返回日本。可没想到睡过了头，被船直接载来了上海。无奈之下他打电话叫来了《朝日新闻》的记者池部英良，让他协助自己离开上海去香港。因为池部和驻屯军高层有很好的人脉关系。但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见面时二人发生了口角，激烈争执不下，他一时失手杀死了池部。
沟口吊着脸，目露凶光：“你要给我个合理的解释！否则，你现在就走……我家里不留杀人犯！！”表哥气得五官挪位。
说，还是不说？如鲠在喉，荻岛犹豫着，在屋中蹀躞。想了想，荻岛觉得再隐瞒下去已毫无意义。
他抬起头来，勇敢地盯着表哥的眼睛，坦诚地说：“事已至此，我也不瞒你了。我逃到上海后，立即给满洲的朋友打电话，约他来上海见面。那人是《朝日新闻》的记者池部英良，过去合作出版过几部画册，我们关系非同一般。可池部来上海后，我提出与他合作写一部书，配上我在南京和菲律宾拍摄的照片，向全世界揭露日军的残暴行径和阴险嘴脸，书名就叫《人间地狱》。池部一开始同意了，我们做了分工，池部的文字功力很深，书稿由他起草，我主要是口述亲身经历，又把一部分照片交给了他，以方便他写书时做参考之用。可池部竟背着我把一百多张照片以一张500美元的价格卖给了《纽约时报》的记者德沃尔，发了一笔横财。池部以为我不知道，其实，我在南京时就与德沃尔交上了朋友，我想托他帮我搞一张假护照，潜回日本。德沃尔问我卖照片是不是我本人的意思，我这才知道，立即找来池部质问。池部矢口否认，我拿出他卖给德沃尔的一张照片做证，池部有口难辩，恼羞成怒，与我争抢这张照片。我们争执不下，最后打了起来，池部竟然用水果刀刺中我的手臂。情急之下我拔出水果刀反刺回去，没想到用力过猛，他竟倒地不起，血流不止，这时我才吓坏了，知道已闯下大祸，就……溜掉了。第二天从报纸上才得知，他因为失血过多而毙命。我后悔莫及……这就是事情的全部经过。”
“这么说你是走投无路了才来找我？”表哥怨愤地瞪他一眼，“我不管你什么正义之举，什么良心发现，我也不懂政治，你那些狗屁事跟我一点儿关系也没有，我只是一介商人，我只懂得做生意赚钱，养家糊口。现在我家四口人，两个孩子交不起学费，已面临退学，老婆有病卧床不起，全家就靠我一个人养活……你这一来……你说怎么办吧？”
荻岛万分抱歉地说：“真是对不起，表哥，就算我欠你的吧……我会想办法搞到钱的，到时全部还你……”
“哼，别说大话啦，我知道你没钱，护照也不那么容易搞。”表哥突然灵光一闪说，“你可以去找你的外国记者朋友啊，把照片卖给他，钱不就有了嘛。”
“这些照片不能卖，这是我毕生的心血啊。”
沟口剜了荻岛一眼，用警告的口吻说：“如果你不在三天之内拿回钱来，就请你搬到别处去住，你也别怪表哥我不讲亲情。”
表哥一甩手，推门走了出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