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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恋爱中的黄药师

黄药师已经活得那么累,金庸仍不肯放过他,终竟还是让老黄爱上了他的女徒梅超风。黄药师和梅超风的故事,忒有意思,不写出来,太可惜。径自补入《射雕》,却有附赘悬疣之感。

不如截取原《射雕》中黄药师梅超风的故事,补充细节,再加发挥,写出一篇独立的短篇或是中篇小说。也不必与《射雕》的情节完全一致,尽可以像《飞狐外传》之于《雪山飞狐》,“这是两部小说,互相有联系,却并不是全然的统一”(金庸《飞狐外传·后记》)。

黄药师和梅超风,一个好故事,不写可惜。

据金庸自言,黄梅之恋在早先的版本中已经存在,这次只是把它写得显豁些罢了。已经存在,可也太隐晦了,多数读者是读不出此节的,少数读者就算读出,怕也只限于怀疑,黄梅之恋在旧版中实在写得过于隐晦。

黄药师活得太累。

黄药师与梅超风的故事,与后来《神雕》之小龙女与杨过,适成对照。

师徒恋。

《射雕》是男师女徒,《神雕》是女师男徒,区别在此。

当黄药师一遍遍写下欧阳修“恁时相见早留心,何况到如今”词句的时候,心中充满“乱伦”的恐惧。

其实,欧阳文忠公与外甥女张氏,完全没有血缘关系。[“公甥张氏,妹婿(张)龟正之女,非欧生也。幼孤,鞠育于家。”]黄药师和梅超风,更加没有血缘关系。但是,金庸认为:“宋人最重礼法,师徒间尊卑伦常……万万逆乱不得。……师即是父,是以‘师父’二字连称,师娶其徒、徒娶其师,等于是父女乱伦、母子乱伦一般。”(花城出版社版《神雕侠侣》,第517页。)黄药师尽可以“非圣非贤,叛君背祖”,却须与他的创造者(金庸)在思想上保持高度一致。

黄药师活得累啊。

黄药师是“行为艺术家”,时时刻刻、心中念中总是有“观众”在的。

“黄老邪自行其是,早在数十年前,无知世人便已把天下罪孽都推在你爹头上。”(花城出版社版《神雕侠侣》,第1295页。)黄药师对着女儿所说的这句话,表达的只怕不是当日的江湖实况——他还没那么重要,却是黄药师的衷心期望。哼,无实事求是之意,有哗众取宠之心!

北宋时代的无崖子与南宋时代的黄药师,是金庸小说中最博学的两位老先生。

无崖子是“古之学者”,黄药师如“今之学者”。

子曰:“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

无崖子治学,纯粹出于兴趣、天性,不求“学位”,淡漠声名,因此,那个时代几乎没有人知道他。

黄药师就不同了,总感觉此人有极强的表演欲望,处处矜奇炫博,时时想要世人皆知“原来黄药师就是这么牛”!他居然跟程瑶迦小姐叫板:“你爹爹若是不服,叫他来找我比划比划。比算账写字也行啊!哼,讲到算数,天下有谁算得过我!”煞是可笑!您黄老在学术上那是泰山北斗一般的人物,跟一个土财主叫板,赢了固然不增光彩。一旦输了,岂不要一头撞死?

黄药师实在是一个礼法人,也不乏自知之明,“我黄老邪之邪,是非圣非贤,叛君背祖,是不遵圣贤之教,不奉君父之尊,于‘礼义廉耻’这四字上,没半分亏了”。

我以前谈过,金庸笔下群雕,具“魏晋风度”者,为黄药师、令狐冲二氏,黄老邪得其骨,而令狐冲得其神。有不少朋友不同意,以为贬低了黄老。其实,我自觉还是拔高了他,黄药师学“魏晋风度”,仅得“皮毛”罢了。

陈玄风、梅超风对黄药师,既有歉意,更有恨意。

梅超风因为叛离其师,所以有歉意,但因为黄药师迟迟不对自己示爱,所以更有恨意。梅超风已经对师父多次表白过,“我一辈子跟着你学武功,陪在你身边”。我们没有证据断定这些话都是为了哄黄老邪开心,毫无真意思。

梅超风已经对师父多次表白过,而黄药师竟无回应。

陈玄风夺了师父的女人,有歉意;师父差一步就夺去了自己的女人,事后寻思,不能全无恨意。

陈玄风是最缺乏黄药师气质的黄药师弟子,师徒二人完全没有相似的地方。“二师哥粗眉大眼,全身是筋骨”,“粗鲁得很”。

面对傻小子郭靖,黄药师有无忆起十几年前另一个人?

想到的,只可能是逆徒陈玄风[5]。

那一个已经抢去了自己的女徒,这一个正要抢走自己的爱女:

(黄药师)见她与郭靖神态亲密,处处回护于他,似乎反而与老父生分了,心中颇有妒意,对郭靖更是有气……(《射雕英雄传·十四桃花岛主》)

黄药师活得真是累。

黄药师自妻子死后,十几年不近女色。(如他自语:“素来不喜此道,自先室亡故,更视天下美女如粪土。”)可与此同时,黄药师又精研郑卫之音,真是“闷骚”得很。这里尽够弗洛伊德的信徒们发挥的了。

黄药师姓“黄”,他创作的音乐,被称为“黄氏音乐”,慢慢地讹传为“黄色音乐”,再有好事者给填上歌词,就成了“黄色歌曲”,流毒乃近千年。

十六岁的梅若华,两条路在她面前铺展开来。

走这条就错过了另一路的际遇与风景。

选择权却不在她。

如果黄药师救出梅超风后,没有立时收她为徒,少了师徒的名分,是否老黄就可无障碍地对她表达爱意?

未必啊未必!

如此一来,黄药师又会顾忌世人说出“敢情黄药师救这小姑娘,就是贪图美色,乘人之危,施恩望报,不是高人所为”的闲话,考虑再三,黄药师仍会默默注视、缄默无语。

黄药师活得好累。

黄药师对杨过除了佩服,心中是否也曾涌起一丝的嫉妒?

黄夫人阿衡真是聪明人。这里说的聪明,还不是说她照相机般的记忆力,是说她在处理黄药师与梅超风的关系上,实在明智之极。

黄药师连话都不跟梅超风讲,阿衡女士看在眼里,不可能没有感触。但她大事化无事,装糊涂的本事真是高明。多数女子,致力于探听自己最不想知道的事。

如此,黄药师度过了他一生中仅有的几年轻松时光。

“东邪”黄药师真是活得累。与之对照,“北丐”洪七公才是游戏红尘、快乐自在的巅峰人物。

在十五岁的梅超风眼中,黄药师“老是愁眉苦脸的不大开心”,才不奇怪呢。

2011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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