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老实回答：“十九。”
“十九岁，这个时间你应该在学校里，不应该在大街上；你应该与书本为伴，不应该与香烟为伴。”大妈说得不无道理。
我继续狡辩说：“可是，我的一个同学感染了‘非典’，他是我的同桌，被隔离了。我现在很郁闷，因为他今天早晨还冲我打了一个喷嚏，我害怕自己已经被传染了，所以在这里等待命运的裁决。大妈，您摸摸我的额头发热吗？”
话音未落，大妈不知道消失到了什么地方，就如同我不知道她从什么地方出来的一样。
当天晚上回到家，我看了某电视台的一个节目：一位很漂亮的女主持人面带微笑，在镜头前温柔地打开水龙头，一步一步教观众应该如何洗手，才能有效避免感染“非典”病毒。我被她的笑容感染了。
三天后，我又看到了这个节目，这位女主持人依然面带微笑，这次是向全国观众道歉——她三天前的节目遭到了领导的严肃批评，原因是浪费资源，违背了可持续发展的原则，没有为子孙后代造福，身为公众人物，没能树立正确的榜样，影响了观众的人生观、价值观及道德取向，罪过甚大。根本原因是：她在教观众洗手的过程里，水龙头一直没有关。
事情已经过去了几个月，再次听到“非典”的消息，我恐慌依旧。
躺在并不比宿舍干净多少的病床上，我给晓倩发了一条短信：“我生病住院了，正在输液。”
实话实说，这几天我以每天十条左右的频率给晓倩发短信，一连几天她都没有回过一条。今天我本来是没抱什么希望的，晓倩在训练时是不开手机的。我之所以知道得这么详细，是因为除了发短信之外，我还以每天十次左右的频率给晓倩打电话。我怎么也没有想到奇迹会发生在这个时候，一分钟不到，晓倩回了短信。
短信内容是：“你打错了，正确输入应该是你装病睡觉了，正在骗人。”
我回复道：“你不也是一样，现在是训练时间，怎么能发短信？”
晓倩又说：“我在修改连队板报，执行任务。”
我回道：“那你修改完能来看看我吗？”
晓倩回道：“男生宿舍不准女生进。”
我有点不耐烦了：“我真的在医院！”
这次是三分钟后，打破了之前一分钟回一条的规律。
晓倩沉默了一会发来了短信：“我问小璐，她说她信了，可是我不信。”
我不得不发誓：“骗你的话，让我一辈子追不到你。希望你能来看我。”
这次是不知道多少分钟，她好久没回，我睡着了。
再次睁开眼睛，时间已经接近中午十一点半，我睡了完整的一个小时。张毅正在一旁翻旧报纸，他已经连续看了十二天的新闻版，追赶进度，并不时和护士讨论这个明星那个明星的绯闻悼闻。无奈这里的护士认识的明星仅限于“四大天王”，年轻点的就知道小虎队——似乎也没多年轻。
我的第一反应是拿出手机，发现晓倩依然没有回短信，我又随便拨下了张毅的电话。张毅手机响起，证明这里有信号，只是晓倩没理我。
“你精神病啊？”张毅对我说。
“刚才是什么铃声？挺好听的。”护士问张毅。
“圣女合唱团的，要吗？我传给你。”张毅说。
“怎么传？”护士问。
“用蓝牙啊。”张毅说。
“流氓！”护士悻悻地走了出去，张毅一脸不解。
又过了一会儿，十二点多了，第三瓶不明液体终于缓慢地输进我的身体。晓倩依然没有来，也没有回短信。
走出医院，我和张毅准备拦辆三轮车回去。军训营地没有出租车，只有三轮车趁学生军训的几个月拉活，接送生病的学生去医院，大概一公里的路程，叫价十元，不还价，不开发票。
中午时分，三轮车夫要吃饭，我和张毅站了二十分钟也没有等到三轮车，心急如焚。正想着，一辆三轮车从军营方向飞驰而来，速度少说也接近六十公里，可谓风驰电掣，至于这样着急吗？弄不好是急病患者，我想到医生说“非典”又闹起来了，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
三轮车停在我身边，我惊喜地看到，晓倩和陈璐从车上走了下来。看到晓倩的一刹那，我的喜悦已经不由自己控制。她还是关心我的，一定的！我在心里这样激动地告诉自己，脸上却假意严肃。
我问她：“你不是觉得我在骗你吗？”
“本来以为是的。”晓倩歉意一笑，“刚才吃饭遇到佟宸了，听他一说才知道是真的。怎么样，好些了吗？”
我依然紧绷着脸，掩饰自己已经波动的心情：“你宁可相信他也不相信我？”
“还什么相信不相信的，晓倩给你买了好吃的来看你，你不开心吗？”陈璐说着，冲我做了个鬼脸。
“他当然开心，他现在开心得不行了！”
“别在这儿说了，我们回去吧。”陈璐走向带她们过来的三轮车夫，“师傅，走吗？我们现在要回去。”
三轮车夫回头看了看我们说：“四个大人坐不下，我的车最多能坐三个大人一个小孩。”
我们四个面面相觑，觉得谁也不能算做小孩。张毅很大度地让我和晓倩先走，他和陈璐再等一辆三轮车过来。
我和晓倩在返回军营的三轮车上颠簸，本来已经恢复健康的我又有些反胃。晓倩关心地问：“是不是一直没吃东西？来，看我给你买了什么。”
说着，晓倩打开了手里的袋子。我看到，里边装着好几根火腿肠。
我只感觉眼前一黑，大有返回医院的意思。
那天还发生了两件事情：张毅和陈璐因为等不到三轮车只得步行回去，怨声载道，差点耽误下午的训练。
有一名教官留下某女生的联系方式被该女生的男友举报，受到朱营长的严肃处理，至今不知去向。
20
关于军训的记忆到此结束，这世界上有很多事情是这样的，轰轰烈烈开始，悄无声息结束。在有喜有悲的过程中，我们时常会期望有一个完美的结局，结局也时常会因为一些突如其来的事件而在记忆中模糊不清，让我不愿提及。
几年后我做了导演，我知道了写剧本要以人带事，不能以事带人，要写故事，不能写事故。只是我的生活和剧本的创作大不一样，动辄事故频发。
我记得检阅那天人山人海，那时的盛景不是过去参加的某次运动会可以比拟的，一些同学带来了精彩的表演，战地救护一类。总之，意义重大。
离开军营是在军训最后一天的凌晨四点，很多男生一夜未睡。对于我们来说这更像是一场逃离，无论在这二十天的记忆中，喜悦和悲伤哪一样更多一点，离开是必须的，也是迫不及待的。
临上车时，我和教官拥抱告别，教官的眼泪似乎流了下来。凌晨的军营仍然漆黑一片，我看不清他的脸。我心里有一些难受，我想，我和教官也许这一生再没有见面的机会了。好多人是这样的，每个人的一生都是一部电影，每部电影需要主角，需要配角，也需要群众演员。我只能说在某一时间段内，一个群众演员的出现会对主角的人生观产生或大或小的影响，但这个人注定会消失不见。
“你们是我带过的最优秀的一批学生。”教官说。
佟宸说教官每次送走军训学生时都会说这句话，我想不是的。
在返程的大客车上，大家依然唱着歌，我们在歌声中开始军训，也在歌声中欢庆军训的结束。大家在入睡前唱的最后一首歌是我在二十天军营生活中唯一学会的歌。我记不得歌的名字，也不知道演唱者，还有一部分歌词忘记了，但我永远会记得的是，我们的军营、我们的教官、我们流过血流过汗的那块地方。
有一段路程要磨磨咱脚掌
有一副担子要试试咱肩膀
有一句话记在了咱心上
爹娘讲好男儿志在四方
有一番祝福装满了咱行囊
有一汪泪水牵挂着咱成长
有一句话记在了咱心上
爹娘讲好男儿志在四方
好男儿闯就闯出个名堂
好男儿干就干出个模样
好男儿咱要对起爹和娘
好男儿咱要为国成栋梁
离开军营之前，晓倩给我写了一封信，她要我答应她回到学校再看。但我没有抑制住好奇心，在回学校的大客车上，在大家唱累了睡觉的时候，我悄悄展开了信。当时的天空还没有彻底亮起，太阳躲在某个我看不见的角落，我借着手机微弱的光，断断续续读完了信。
我的心仿佛被搁置在寒冷的极地，我的脸任凭天亮之前最刺骨的寒风蹂躏，一切都是红红的，包括我的眼眶。风真是太大了，吹得我眯了眼。
回到学校，恰逢2003年十一长假的前一天，我简单收拾了衣物，订好了第二天回哈尔滨的机票。当天晚上，导演班同学大聚会，各种大鱼大肉，一扫军训二十天的艰苦。我喝了很多酒，抽了很多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到的宿舍。
第二天中午张毅叫醒我，我匆匆赶往机场，登上飞往哈尔滨的航班。
飞机起飞的瞬间，我的心里坍塌成了一片废墟。
21
小龙：
在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坐在回沈阳的火车上了。
军训的二十天，谢谢你，让我感动，让我第一次明白被爱的滋味。
我很矛盾，自己要不要爱上你。当我的决定是不要时，我知道你心里会很难受，其实我心里也是一样的难受，甚至甚于你。
我们来自不同的世界，不要说我乱讲，事实如此。军训的日子里，我们之所以会开心，会快乐，是因为我们相处在一个与现实隔绝的地方。我担心，以后我们永远不会再经历那样的时光。
我做不到和他分手选择你。不要问，很多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么简单。
不要说我的想法不够成熟，如果你经历过我的生活，我们的决定会是一样。
我爱你。
我爱过你。
昙花是不是很美？只可惜它不会永远绽放。有时爱情，亦是如此。
但愿我们还是朋友。
晓晴
军训第十九夜
22
回到哈尔滨的日子里，我力争斩断对晓倩的思念。我发觉，让一个很感性的人去做一个很理性的决定，其难度不亚于在奥运会上夺走一枚金牌。
我没有将晓倩的事告诉苏莱，不是我刻意隐瞒，只是潜意识告诉我，我不能伤害苏莱。我知道苏莱从小到大一直都很喜欢我，她看我的眼神、说话的腔调……我比谁都清楚，她真的很想念我，我心里充满怜爱。其实，我是多么想告诉她我也陷入了思念的痛苦，让她分享我的快乐和忧愁。苏莱在我的眼中就像是亲妹妹，我不想让她伤心，让她难过，在这一点上，我发过誓的。
说与不说，这是一个选择，也是我见到苏莱后最大的痛苦。我们从小是无话不说的兄妹，几年过来，怎么忽然觉得这么遥远？我当时真的没有想过，我所编织的善意的谎言，未来都是对苏莱极大的伤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