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那场名叫《******》的露天电影像节日的焰火在村民的心头消散了它夺目的美丽之后,漫山遍野的油菜花开了。
油菜花在大地上撒开脚丫奔跑着,放开喉咙歌唱着,张开翅膀飞翔着,在田野、在山坡、在溪谷,这里点一堆明黄大火,那里点一堆明黄大火,把麦子的青苗都引“燃”了,将青的烧成了袅袅翠雾,使紫的燃放出霭霭烟霞,把整个五余村画得七彩斑斓。
有些花,还爬上了人家的台阶,挤进了人家的院子。
毛家厅没有院子。但小北门外的道路两边,有黑黑的泥土,土上长满了青草红花。青草红花中,鹤立鸡群着五六丛油菜花。根本没有人在这里播种,但花却长得那么泼辣旺盛。也许,只有衔着各种花籽草籽飞来飞去的鸟儿,才知道它出生的秘密吧。
那五六丛油菜花恰巧把一个灰白色的木质窗台围住了。窗台上,坐着一个小女孩,脸圆圆的,眼圆圆的,手圆圆的,正在花尖上捉一只蓝翅膀的蝴蝶。
蝴蝶可不是木头做的,它一闪身飞远了,把身子送到与北门正对的大路上去了,而且还拐了个弯,从小女孩房子的一角消失了。
“哎呀,亲哥哥,亲哥哥,酒壶补好了没?你还不出来呀?你看蝴蝶都飞没啦!等下小猫也要被人家挑完啦!”女孩双手还是挂在窗台上,脖子却拼命朝毛家厅的北门那边伸着,那样子,很像一只倒挂在窗子上的彩龟。
“我这不是来了嘛,性急鬼!”那女孩的哥哥答应着,腾地一下从厅里跳了出来。女孩长得圆团团、胖乎乎的,可她的哥哥,怎么瘦削得像古人写字用的竹简片子呀?
敢情这一对小兄妹,不是真正的亲兄妹,而是竹马和青梅啊!
见竹马一露面,青梅马上呼地一下从窗台上跳了下来,身子擦过一片菜花,花粉纷飞。
但不等花粉粘上头发,青梅已拉着竹马跑上了大路。
“嗨,青梅,你说的那个古碓远吗?”竹马边跑边问。
“嘘,别问那么多,等下小猫咪真的要被别人抱光了。”青梅把一根手指竖在唇边,仍然飞快地跑着。
他们是跑在村里的横街上。这街很短,跨过青梅门前那几块浅黄生花的大石板,他们只向西头跑了两三百步路,就到了街尽头,跨上了一座老石桥。
桥下是一条窄而湍急的小河,水清得被底下的石子染成了五色。桥那边是一株硕大的樟树,风吹着它,鸟围着它,无数红叶正从树上飘然飞落,像给村子披了一挂明艳的流苏。
两个孩子的身影一蹿,就从那流苏中穿了过去。
现在,在青梅竹马面前,就是菜花和麦苗、草籽的世界了。
“古碓在哪里呀?”竹马好像被眼前的灿烂景色吓了一跳,收住脚步问。
“喏,就在前面。”青梅指着花海中的一个黑点说。然后,她率先“下了水”,跳进了由一团一团的菜花织成的花旋涡。
竹马紧跟着也跳了下去,但他下“水”后的第一件事,就是飞快地从田埂边掐了一把鲜菜花,抓过青梅的两根小辫说:“来,哥哥给你插上。”
“啊!原来你和我爷爷一样,也喜欢给我戴花啊?”青梅又惊又喜地欢呼着,赶忙蹲下身,任竹马笨拙地在她头发上插着朵朵黄花,插着春天的欢笑,插着泥土的芬芳,插着生命的烂漫和直率的心跳。
当青梅戴着满头油菜花和竹马一起靠近古碓时,他们的脸上、身上已被花粉溅得一片金黄。
阳光在他们头顶,也是一片金黄。
可当两个孩子走进古碓大门,金黄的世界马上变了,变得一片灰白。巨大的碓碾静立着,木杵高悬,石臼空空。时钟在这里仿佛永远是不会走动似的,一切都凝固在一层白白的米麸灰尘里。自从五年前村里建起了机器碾米厂,这个碓就这样默默地荒芜了。不,其实,在碓的后厅,还有个榨油坊。但现在油菜还没结子,油茶更没成熟,榨油用的巨大木碾子,正在静静沉睡,像一堆黑黑的布老虎。
一直随爷爷四处流浪的竹马,其实曾在江南无数个村庄里见过许多类似的古碓,但是,他还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实实在在地走进过一个古碓,所以碓里的每一丝灰尘,在他眼里都似一个全新的大陆。他东瞧瞧、西摸摸,上窜窜、下跳跳,没一会,就把自己染成了一只米粉猴子。
“嗨,当心小猫咪把你当米麸吃了。”青梅紧牵着竹马的小手,轻声警告着竹马,一步步朝碓深处钻去。
这个碓,她其实来过很多很多回了,因为守碓的山海爷是她爷爷的朋友。可无论来过多少次,她一走进碓门,身上还是会不由自主地生出一层鸡皮疙瘩,哪怕在盛夏季节,她也会感到一丝冰凉。
所以,总是鲁鲁莽莽、热情似火的青梅,一走进古碓,就变得低眉顺眼起来。
“怎么,你在害怕?”当两个孩子钻进古碓那昏暗的后厅,站在油榨机黑洞洞的嘴巴前时,竹马感觉到青梅的小手在微微战栗,不由得惊讶地问道。
“鬼才害怕呢!”青梅可不愿轻易服输。
她的话音刚落,在后厅偏屋的门边,突然传来了一声问候:“啊,是谁来啦?”那声音,既沙哑又苍老,仿佛跟古碓一样,覆满了厚厚的米麸、灰尘和油垢。可奇怪的是,那声音里还有一股生动轻盈的东西,像菜花的花粉,在默默飞扬。
“山海爷,是我,小青梅!”一听见山海爷的声音,青梅马上跳了起来,恢复了“张牙舞爪”的常态,“我想替外婆来抓只小猫咪。”
“哎呀,是小狐狸来啦!欢迎!欢迎!”说话间,山海爷已经从一张破躺椅上站了起来。
哦,山海爷原来是个高大魁伟的老人。昏暗中,只见他的脸色和须发一样发灰发白,但即使隔了两丈多远,竹马还是感到了一股扑面而来的暖意。老人那满脸的笑,是那么辉煌灿烂。
“小狐狸,你给我带来满头的花,还给我带来一个朋友啊,他是谁?怎么以前从没见过?”老人说着,颤巍巍地朝两个孩子奔了过来,奔到眼前,老人还伸出双手,抚了抚两个孩子的肩膀。
怎么?老人的手摇得好厉害。老人的手有病吗?
竹马看看老人的手,又抬头看看老人的眼。一看老人的眼,竹马就把老人那患病的手遗忘了,因为竹马看到了一个孤独老人对他这个陌生孩子的无限的爱!这爱,居然一点不比自己爷爷望着他时的爱意浅一分一毫呢!
“爷爷,你好!我是个外地来的小铜匠。”竹马说着,很自然地抓住了老人的双手。那手一直在摇晃,老人确实是在生病啊!
竹马还想说点什么,可青梅把他挤开了。青梅揪住山海爷的袖子问:“山海爷,山海爷,猫呢?猫呢?我要小猫咪!”
“你猜猜?”老人却要青梅猜一猜,老人眨着眼睛抖着胡子,看上去一个活脱脱的老天真。
“我猜是在你的躺椅下。”青梅说着,冲向老人的躺椅,可那儿没有。
老人看青梅懊恼得直顿脚,不禁高兴得哧哧地直笑。
“我猜是在你房间的床底下。”青梅说着,蹿进老人做卧室的偏屋,趴在床底看了看,也没有。青梅这下可是真着急了,抓着头上的油菜花直撅嘴。
“别慌,别慌!你就快猜着了,你再猜猜!”老人靠在矮矮的屋门边,仍然哧哧地笑。
“我怎么猜得着啊,这里太大了!”青梅说着,沮丧得一屁股坐在床上。
“哎呀,小心,别压着小猫!”老人突然急了,一急,就不提防揭开了谜底。
“原来你把它们藏在被子里啦,哎呀呀!”青梅说着,把半拱着的被头一掀,里边果真藏着一窝小猫——四只白绒绒的小猫,像是被子里卧着一团雪。
“怎么只剩四只啦?”青梅一边嚷嚷,一边伸手就去抓小猫,可一只大白猫“哗”地从屋角跳上了床,举起爪子就朝青梅扑来。
“大白菜,别动!”只听老人一声怒喝,那只名叫大白菜的大白猫,本来爪子差不多已经碰到青梅脸蛋儿了,居然硬生生把爪子在空中悬住了。
“小狐狸,你别怕!”老人说着,上前一把将吓呆了的青梅抱在怀里,在她额上亲了一口,又朝地上吐了口唾沫,说:“你别怕,给我怕!把你的怕给我吧!”
这时,青梅才回过神来,嘴一瘪,想哭。可又碰到了竹马关切的眼神,闻到了山海爷怀里浓浓的烟味,于是,她鼻子吸溜了一下,硬将哭的欲望压了下去。
“小狐狸,其实大白菜生的就这四只小猫,一只也没少,它们都还在吃奶,别人抱去也养不活,所以你别担心!”老人用颤抖不已的手,一再抚摸着青梅的肩,慢声细语地安慰她。
青梅立刻恢复了老样子,高扯着嗓门问:“怎么,我抱去给外婆养,难道也养不活吗?”
“你外婆啊?那么细致的人,当然养得活。可是她要多受些辛苦了。还不如让大白菜把它们奶得白白胖胖的,过半个月,你再挑一只给你外婆,我保证,只有在你挑过之后,才准别人来抱养剩下的小猫,行不行?”老人说着,朝青梅举起了小拇指,那小拇指,一直摇摇晃晃的,但他举得很顽强,像在举一面旗帜。
“好,我与你拉钩上吊,不许骗人!”青梅说着,也举起了自己的小拇指。
山海爷笑着说:“当然,我可不想做小狗,小狗要吃屎,多臭啊!”
“嘻嘻嘻,嘻嘻嘻!”青梅终于被逗得开怀大笑。
竹马看着青梅与山海爷紧紧钩在一起的小拇指,也开心地笑了。在这三个小孩子、老孩子的笑声中,灰头土脸的古碓也焕发了勃勃生机,和青梅头上、古碓四周的菜花一样,变得通体金黄,一片明媚。
笑够了,乐够了,竹马说:“青梅,咱们该走啦,虽然爷爷放我假,但我想回去帮他干点活!”
“好吧!”青梅恋恋不舍地摸摸山海爷的白胡子。
山海爷却拦住了两个孩子,说:“等一下,小铜匠,谢谢你跟小狐狸来碓里看我!来,让我给你变个魔术!”
老人说着,走到靠窗的一张桌子旁,在桌子抽屉下的肚子里一阵摸索,最后,他笑着回过头说:“小狐狸,小铜匠,快把眼睛闭上!”
青梅竹马赶紧闭上了眼睛。
“好,现在睁开!”过了几秒钟,老人又命令道。
当两个孩子睁开眼睛,一只歪脖子铜烛台已静静立在老人手中。老人跟铜烛台一样歪着脖子问:“哎,你们看,我变出来的东西怎么样,还行吧?”
“还行,就是它的脖子需要扭扭正!”青梅抢着回答,“这活儿,我亲哥哥一定能做!”
“不,不需要扭了。这烛台对我这个将死的老人来说,已经完全没用了,但对铜匠来说,一定用得上,所以你拿着吧,孩子,我将它送给你了!”山海爷将烛台塞到竹马手中。
竹马没想到老人会这么慷慨,捏着烛台,手足无措地涨红了脸:“不行!谢谢,我不能要。”
“哎呀,就算求你帮帮忙,把这破东西带走吧!我也许活不到过年了,这东西我放着反而是个累赘呀!”老人说着,重重喘了口气,手摇晃得更厉害了。
“好啦,人家诚心诚意给你,哥哥你就收下吧!”听山海爷说他也许活不到过年了,青梅眼里一下子溢满了泪。
竹马越发手足无措,那个铜烛台火辣辣地烫手哩!
他把头垂得低低的,想了又想,最后说:“好,我收下,但要是我有礼物送您,您也得收下,好吗?”
“好!”老人点点头。
“我们来拉钩。”竹马说着,朝老人举起了右手小拇指。很快,老人颤悠悠的手指就与竹马钩在一起。
青梅在一旁拍着手大笑。老人卧室那小小的窗外,有两支青藤紫花探进头来,也拍着手无声大笑。
春天原来并没有遗忘任何角落,在这个古老破败的古碓里,原来时光照样可以快乐地飞驰。
告别了老人,走出碓门,青梅立刻迫不及待地问竹马:“你打算送他什么礼物呀?”
“暂时保密。”竹马笑眯眯地说。
“不能保密!”青梅纵起身来,一把揪住了竹马的耳朵。
“不许对你亲哥哥撒泼,除非你告诉我山海爷的故事。”竹马马上还手,揪住了青梅的小辫子。
“好!但他可没有什么故事,我只知道在我出生以前,我爸爸出生以前,甚至我爷爷出生以前,他就住在这碓里了。我爷爷说,山海爷年轻时是这碓里的长工,可他爱上了他的老板娘。老板娘虽然也喜欢他,可早结婚了,不能嫁他呀,他就一个人在碓里生活了一辈子,很长很长的一辈子哦!山海爷就这么老了,别人都说他可怜,他却从来不承认自己可怜,说他一辈子能守着一个碓,很开心。”青梅说到这儿,居然重重叹了口气,“唉!大人的事,尤其那些老人的事,咱们小孩可弄不清楚!其实,我只知道,山海爷是一个特别特别喜欢小孩的老人,他没有自己的孩子,真不公平!”
“是的,我也觉得不公平!以后,我们要多多去看他哦!”竹马说着,也叹了口气。
没想到,青梅听了他的话,却在油菜花交缠的小路上大哭起来:“那天,你爷爷不是只保证你五天不走吗?现在已经过了七天,虽然你爷爷还有活干,但你还能在我们村呆多久?说不定明天,说不定后天,你就会突然消失不见了。‘以后’,我们根本就没有‘以后’,你根本就不可能跟我‘以后常常去看山海爷’。你不知道,这几天我心里有多么害怕天黑,又有多么害怕天亮,怕眼一闭,你就没了;怕眼一睁,你就不见了。呜呜……”青梅的哭,起先像是在撒娇,但哭着哭着,她越来越伤心,竟一把抱住了竹马的脖子,把满头的菜花都压到了竹马的下巴上。她,实在很害怕这个既跟大人一样宠着她也跟小伙伴一样陪着她的竹马哥哥会突然像油菜花粉一样,从她眼前倏然飞走,在片刻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是平生第一次,她被“别离”两字真实地吓住了,怕竹马离去,怕山海爷死去,怕很多热爱的东西一晃眼就从身边溜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