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命是在等了夏妩半个时辰之后溜走的。
他一个胆小怕事的神仙，战战兢兢地在仙界混了那么久的日子，上次被抓进昶祭宫已经是失策了，虽说这次迫于妖女九婴的实力不得不帮她来偷续命丹，但实在不想再进去一次了。
然而，司命还未跑出昶祭宫，就听到空中有鸟长鸣，飞快地从他身后掠过，往下界去了。
司命不由得顿住了脚步。
那鸟他是认得的，那是魔族公主离鸾训养的灵宠，平常不轻易出现，此番这样急迫地飞往下界，必然是它的主人遇到了什么事情。
“九婴？”
司命下意识地轻喊出声，想了想，又忍不住摇了摇头。
虽然妖女九婴素有凶狠残暴之名，但毕竟也与他一同在昶祭宫的私牢中一起相处过一段时间，看起来并不像是能够把离鸾逼到这样的险境的人。
但若不是九婴重伤了离鸾，那难道是……离鸾重伤了九婴？
司命正犹豫不决，忽然身后一道凉凉的声音道：“你在此处做什么？”
司命心头一跳，僵硬地转过身去，果然见到沉着一张脸的苏凤卿，正略略蹙了眉看着他。
“是……九婴，大概在域清殿的方向……”
话还没说完，就见眼前原本淡定的人“唰”的一声掠了出去，只留下一道越变越小的黑影。
司命：“……”
司命觉得，方才那一瞬间，他隐隐从凤卿神君身上，感受到了杀气。
司命想了想，还是忍不住掉过头去，也跟着苏凤卿往域清殿的方向去了。
夏妩觉得自己头昏欲裂。
她仿佛置身于一片混沌之中，明明知道自己的背上有道长长的刀伤，却丝毫不觉得疼痛，也不觉得惊慌，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走出这个一片白茫茫的地方。
夏妩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只知道有个轻轻柔柔的声音一直在她耳边喊：“主人。”
那声音时远时近，带着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夏妩跟着声音的指引往前走着，忍不住问道：“你是谁？”
似乎有人轻笑了两声，轻挑道：“我是谁，你走过来不就知道了吗！”
大抵许久之后，夏妩听到了水声，眼前也终于不再是白茫茫的一片。她看到了溪流，溪流边斜着一株老树，有个白衣的美人坐在树上，一头墨如鸦羽的长发直垂到水面上，见了她，勾起薄唇邪魅地笑了起来，向她伸出手柔声道：“我的主人，你终于来了。”
夏妩的头昏终于得到了暂时性的缓解，眯着眼睛打量了树上的人半晌，忍不住道：“是你。”
夏妩记得这个人，那时在云梦泽中，她同苏凤卿一同对战凶兽朱厌的时候，出现过短暂的幻觉，那时候，也是这个男子，轻笑着称她为主人。
他那时说，他叫阿召。
或许那时候，并非幻觉。
夏妩的头又痛了起来，一手按着太阳穴，艰难地问道：“你到底是何人？”
阿召却并不回答他，他只是笑着跳下树来，极快地伸手在夏妩的眉间一点，然后微微前倾着身子俯下身来，带着点讨好的笑意，问道：“感觉还好了吗？”
这样的亲昵让夏妩极不适应，不由得愣了一愣，但在那一瞬间，她的头确实不痛了。
她一时不知道该对眼前之人怀着什么样的态度，眼中的戒备还没完全撤下去，阿召却并不在意，反而在树下坐下，手中拿着根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红头绳，漫不经心地绑着自己的头发， 说道：“他们想杀你。”
停了停，似乎觉得自己说的不够准确，又重新开口道：“离鸾想杀你。”
事实上，三界之中几乎所有人都知道，妖女九婴伤了魔族离鸾公主的心头肉，离鸾公主一直想置他于死地，这并不是什么隐秘的事情。
但是阿召看着她说出那样的话时，那语气中的笃定总让她觉得心慌。
“那又如何？”夏妩一面悄悄打量着四周的环境，一边敷衍道，“三界之中有很多人都想杀我。”
“那你呢？就心甘情愿地让他们追杀吗？”
阿召眼中的杀意一闪而过，夏妩瞧在眼里，忽然有点明白了他的意图。
虽然她不知道为何自己会来到这个奇怪的地方，而她似乎也完全不是眼前这个人的对手，但至少目前看来，这个人的恶意并不是针对于她的。
而以他这样的实力，若真的想对离鸾做什么事情，大可以绕过她夏妩。可他却要好声好气在这里同她打哈哈，那么最合理的解释就是，他根本无法离开这个地方。
这样一想，夏妩心中的慌乱瞬间淡了下去，她想了想，没再顺着阿召的问话答下去，反而问道：“你方才，叫我主人？”
大概是没料到她会忽然这样问，阿召一愣，反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夏妩也并不急于知道答案，她彻底不再感到心慌，轻笑道：“不说也没什么关系，其实你有什么想法，不妨直接和我说，不必这样绕弯。”
“……”
阿召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表情，继续故作神秘道：“难道，主人不想让自己的生活就此清净，不再跟这些无谓的人纠缠吗？”
夏妩挑了挑眉：“你的意思是说……”
阿召勾着唇魅惑地笑了起来：“杀了他们。”
“……”
夏妩忍不住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她倒是想啊！她要是有这个实力，那还怕什么啊！根本不用天天颠沛流离东躲西藏好吗！
这个人怕是脑子有点问题吧！
看着阿召一脸自信的样子，夏妩长叹了一口气，冷静地道：“不想。”
阿召：“？？？”
阿召磕磕巴巴地问道：“为、为何？”
夏妩：“打不过。”
阿召：“……”
阿召想了想，不太甘心，挣扎道：“那如果你有足够的能力了，你想不想……”
夏妩：“不想。”
“为何？！”
夏妩想了想，认真答道：“懒得……”
阿召：“……”
阿召觉得，他作恶这么多年，就没见过这么没有套路的人！难道这种受尽欺辱不得安生的小姑娘不应该黑化成为一个大恶人然后作恶四方吗？她虽然不是九婴，但至少现在待在九婴的身体里，流着的也是九婴的血啊！难道一点作为恶人的觉悟都没有吗！
阿召彻底怒了，下一瞬，夏妩还来不及反应，那原本坐在树下玩着自己头发的人忽然身影一闪，掠到了她身后。
那轻轻柔柔的声音贴着她的耳根道：“那可由不得你了，我的小美人……”
吞吐间温热的气息喷在夏妩的耳根，她只觉得头皮一阵发麻，脑海之中似乎有什么东西轰然炸开了。
她想说些什么，然而忽然眼前一暗，顿时失去了意识。
司命赶到莲池边比苏凤卿迟了些，他到的时候，夏妩正被一堆人逼得不断后退，后脚跟几乎已经踩到了莲池边缘。
而苏凤卿负手立在不远处，只静静地看着他们，似乎并不打算动手。
而莲池对面，离鸾也笑吟吟地抱着胸站着，眼中含着几分阴鸷，笑吟吟地看着节节败退的夏妩，就像看着一只挣扎不得的困兽。
许久后，离鸾大概是没了耐心，忽然眼神一凛，劈手扬起一把不知道从哪里变出来的长刀，飞身上前对着夏妩狠狠地劈了下去。
司命下意识地去看苏凤卿，却见他从原本面无表情，忽然蹙起了眉头，一脸震惊地看着九婴的方向。
与此同时，莲花池边响起了一声尖叫。
司命回过头去，只见夏妩周身黑气环绕，强大的妖气霎时盈满她的周身，弹开了许多人。
而那尖叫声也并不是她发出来的，而是来自于一个被弹开的魔族。
司命几乎看不清夏妩的动作，她就已经劈手夺过了离鸾手中的刀，却是以手为刃，一把皮在刀背上，将长刀硬生生劈成了两半。
离鸾大概没料到这样的变故，想要抽身躲开，却已经来不及了，夏妩一手为爪穿透了最近一人的胸口，目光却是像离鸾那边扫过去。
夏妩微微抬眸，眼中似是一片没有边际的苍穹，眼神十分空洞，甚至呆了几分茫然，周身散出的妖气与杀气却浓厚得让人近乎窒息。
那一瞬，司命忽然想到了一个词――修罗。
他不由得喃喃道：“这就是传说中妖女九婴的真正实力吗？”
如若果真如此……司命忽然明白过来，从前那些日子里九婴对他那种程度的折腾，其实真的是对他的恩典啊！
夏妩并不知道司命想的这些，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是觉得，空气中的血腥气让她感到莫名的兴奋。
仿佛那一刻，她就是九婴，九婴就是她。
离鸾公主的脸就在她的眼前，那是曾经不止一次想要她的命的人，可她并不想杀掉这个人，她想……
夏妩的嘴角扯起一个诡异的弧度，抬指间，一团幽暗的火焰燃烧起来。
离鸾想要逃离，但惊恐地发现自己根本动弹不得。那看起来极是漫长的一段时间，其实不过是短短一瞬，离鸾只能眼睁睁看着那火苗似是有了双腿，从妖女的指尖蹿到她的胳膊上，然后瞬间消失不见，一种钻心的疼痛感，却在瞬间从她左臂上蔓延开来，瞬间传遍全身。
离鸾痛得想要大叫，却根本无法发出声音，只觉得喉中一阵腥甜漫上来，半晌后，忍不住呕出一口血来。
那是离鸾人生之中，最不愿意回忆的一瞬间，她作为公主的骄傲和任性使她不愿意在这种情况下服软，伴着苏凤卿冷声喝出的一声“住手”，她挣扎着将一把匕首刺入了九婴的胸口。
意料之外，妖女甚至没有闷哼一声，反而嘴角的弧度扯得更大，一双空洞的眼睛望着她，眉头都没皱一下，慢慢把匕首拔了出来。
鲜血四溅。
夏妩只觉得眼前是一片血红，她感觉到自己心口一凉，脑海之中却一片混沌，完全不知道自己处于什么样的境地之中，她只知道，她想要更多的鲜血，不是她自己的鲜血，而是别人的。
她喜欢这空气中的血腥味。
夏妩木然地抓着匕首抬起手，却忽然被一只手抓住了手腕，微微的凉意从手腕传来，夏妩的脑海中有一瞬间的清明，忽然就看到了一张脸。
那是一张她熟悉的脸，是她思念了无数个日日夜夜的苏凤卿的脸。
夏妩忽然失去了全部的力气，鼻子一酸，忍不住轻声喊道：“阿卿。”
她再没什么力气，脚下一软，倒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之中。
她想，她的阿卿回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