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我可知道最初缺的是什么,是风。
父亲:不,风也已经有了。风立刻就有了,你别又说你这一套了,吉内塔。
欧内斯托:怎么说呢,几乎无法正确地说出它来,因为一切都在那里,而这没有必要。没有必要。没有必要。没有必要。
沉默。
父亲:小东西那时也有了……
欧内斯托:是的,极小极小的东西,各种各样看不见的小东西,小小的微粒,它们都在那里。连一粒小石子都不缺,连一个孩子都不缺,而这毫无必要。一片树叶也不缺。而这毫无必要。
沉默。
父亲:你说:毫无必要。
欧内斯托:毫无必要。
母亲:你讲几个钟头,我们会一直听见你说这句话。
沉默。
欧内斯托:大陆、政府、大洋、河流、大象、船只,都毫无必要。
妹妹:音乐呢。
欧内斯托稍稍迟疑才回答。
欧内斯托:毫无必要。
父亲:怎么解释你这个“毫无必要”,这话有点含糊。
欧内斯托:它无法解释。言语也毫无必要。
母亲:学校也毫无必要?
欧内斯托:毫无必要。你们比大家都清楚。
沉默。
欧内斯托:对谁来说生活是值得努力的?学校是为谁设立的?为了做什么?其余的都没有必要。
沉默。母亲生气了。
母亲:谁会这么说,说这些都毫无必要?
欧内斯托:没有人这样说。
母亲:呵,这不行!不行,不行……
父亲:你不会又来那一套吧,娜塔莎?
母亲:学校和宇宙是互相联系的,对吧?
欧内斯托:联系十分紧密。
母亲:真奇怪,我有几分明白……
欧内斯托:你从未停止去理解,你是宇宙中最有天才的人……
父亲:这不是理由,欧内斯托……不是理由……
母亲:对,这不是理由……你父亲说得对。
父亲:还是应该去看看小学老师。
欧内斯托对这个要求不予回答,说道:亲爱的父母……
母亲:在这个家里,“亲爱的父母”这种表达方式听起来怪怪的……
父亲:我也觉得这样。
微笑。幸福。
母亲和蔼地说:这不是理由。我可不愿意蹲监狱。
父亲愤然喊了起来。
父亲对欧内斯托喊道:得跟你说多少遍?不上学是要受惩罚的。先从父母开刀,父母去蹲监狱,然后是孩子,孩子也得去坐牢。最后他们都进了牢房。而且如果发生战争,他们就被处死。就是这样。
欧内斯托轻松平和地大笑起来。
母亲:你误解了法律,埃米利奥,你讲的事根本不可能……
欧内斯托:你们只要说我得了感冒,一次又一次得水痘、猩红热等等等等……
母亲:老师不会相信你生病的……呵啦啦……再说这种病早已绝迹了……
父亲:再说,这事已经传开了……你说的那句话……已经在这个区里传遍了。这里的人都把它当作笑料,你想我们能感到自在吗……
欧内斯托笑笑,然后是沉默。
欧内斯托十分温柔地说:我该去普里祖找弟妹们了。
母亲:此刻他们在看讲地球毁灭的书,嗯?啊啦啦……
一想到孩子们在看这种书,母亲便笑了起来。
欧内斯托在笑。冉娜也在笑。
欧内斯托继续说:爆炸啦,轰炸啦,等等等等。啊啦啦……就是这些……我也看这些东西。啊啦啦……小家伙们在那里,在书架下面,啊啦啦……售货员递给他们画册,他们显得乖乖的……
父母笑了起来。
欧内斯托:受了好的教育,就能自己看书。最近的例子是丁丁[2]去普里祖看书。书里讲的是……丁丁看书……在哪里?在普里祖。
众人笑了。
母亲:这么说……作家们不费力气就能找到题材了……啊啦啦……
父亲此刻又愤愤然地喊叫。
父亲:总之,不能再逃避,必须去找小学老师先生,向他作解释。别玩那些老花样,什么感冒啦,水痘啦,等等等等。应该说实话。应该对小学老师先生说我们的儿子欧内斯托不想再去上学了,就是这样。
母亲:往你屁股上踢几脚或来几个巴掌,这就是你的这位小学老师先生的回答!
父亲:不一定……他也可能说他理解欧内斯托的决定,他会考虑的,等等。总之应该去,既然他们找我们的麻烦,要我们送孩子上学,那我们也该找他们的麻烦不送孩子上学,这就是礼尚往来。
这座位于山坡上的白色城市一层层地往下伸展,一直来到河边的那条令人畏惧的高速公路。在高速公路与河流之间是那座维特里新城,它与旧维特里毫不相似。在旧维特里都是小房子,而在新城是一片高楼大厦。然而孩子们所知道的主要是在他们城市下方有高速公路也有火车。在火车过去是河流。火车沿着河流行驶,高速公路沿着铁路伸展。这样一来,如果发生水灾,高速公路就也成了一条河。
欧内斯托说,火车每小时走四百公里,使低处的高速公路产生回响,那声音很可怕,你的心脏都被震碎,脑子也震糊涂了。
的确是这样。高速公路好像是河床。这是塞纳河。高速公路比塞纳河低。正因为如此,孩子们梦想高速公路被淹,哪怕就淹一次,这个梦想并非毫无根据,不过这事从未发生过。
高速公路是用水泥修成的,现在水泥上有一层黑色的苔藓。水泥有多处裂开了,形成深深的洞,野草和植物在这些洞里令人厌恶地疯狂生长。经过二十年它们成了发黑渗水的水泥草和水泥植物。
这条高速公路已被废弃,这不假,但时不时地有汽车从这里驶过,这也是真的。有时还有崭新的车风驰而过。有时是些旧卡车不慌不忙地从这里过,丁零当啷,司机们习以为常,睡着了。
这家的孩子每天都出去,走走,看看。他们到处跑,街上、公路上、山坡小道上、商业中心里、花园里、空屋子里。总是在跑。当然小的孩子跑得没有大的孩子快,而大孩子总怕小的迷了路,所以一开始与小的孩子一同跑,然后又绕过他们跑回来,于是小的孩子以为自己超过了大孩子,异常欢喜。
弟妹们一直在打扰哥哥姐姐欧内斯托和冉娜的生活,但后者并未意识到。每当他们看不见哥哥姐姐时就惊惶失措。一看到哥哥姐姐走远或消失在街头,他们就恐怖地大叫,仿佛只有他们这些小孩子知道哥哥姐姐不在时会发生什么事,而大孩子们对此已一无所知。在弟妹们眼中,两个大孩子是抵御危险的屏障。但无论是大孩子还是小孩子都绝口不谈这个。因此大孩子不知道自己多么爱弟妹们。如果大孩子开始忍受不了弟妹们,那就是说他们不再与弟妹们密不可分,不再与弟妹们合为一体,形成一部共同吃喝、睡觉、喊叫、奔跑、哭泣和爱的大机器,那就是说他们不再有把握逃避死亡。
他们共有的秘密就是对他们而言事情不像对其他儿童那样自然。他们知道他们每个人和全体都是父母的不幸。大孩子从不和他们谈这个,绝口不提,父母也不提,但他们都知道,小孩子大孩子都知道。父母派大孩子去买东西时,大孩子绝不让小孩子单独留在父母身边,特别是最小的孩子。他们宁可用旧的小推车带上他们或者让他们在矮树丛里睡个午觉。他们最害怕的就是这个,就是将小孩子留给母亲,而她领他们去公共救济处签署那张出卖儿童的邪恶文书。在那以后,再想要回他们是没有办法了。即使对她而言,也是不可能的,谁也办不到。
当小孩子们长大,有力气逃跑,跑得比父亲还快时,大孩子们不再为他们担心,因为父母要想逮住他们必须一大早就起床,就好比是去激流中抓鱼。五岁就有力气了。
欧内斯托和冉娜知道母亲心中有这种愿望:抛弃。抛弃她生下的孩子。抛弃她爱过的男人们。抛弃她住过的地方。抛弃。离去。消失。而她自己不知道孩子们却知道,至少他们这样想。特别是欧内斯托和冉娜认为自己仿佛亲身感受到母亲的愿望,比她本人还清楚。
无论是在四邻之间还是在维特里,谁也不知道母亲来自何方,来自欧洲的哪一部分,也不知道她属于哪个种族。只有埃米利奥知道点什么,但他所知道的却是母亲对自己的身世所不了解的。大家都认为母亲在来维特里,在来法国这座山城之前一定经历过另一种生活。
母亲什么也不说,就这样,很简单,不开口,什么也不说,绝口不提。她出奇的干净,像少女一样每天洗身,但什么也不说。她极为聪明,但至今从未施展过,不论是做好事还是做坏事。也许母亲仍在睡眠中,在黑夜中,这也是可能的。
然而母亲有时也讲起些事。她讲的事总是出人意料。事情发生在遥远的地方。看上去是鸡毛蒜皮的事,但却永远留在脑中:字眼和故事,声音和字眼。就是这样有一天深夜,母亲从市中心的咖啡馆回来后对冉娜和欧内斯托讲述了关于一次谈话的故事。她说那是她一生中最清楚、最明亮的回忆,她现在还想起它,那是她在穿越中西伯利亚的夜车上偶然听到的一次谈话,是很久以前的事,当时她十七岁。
那是两位随处可见的普普通通的男人。显然在那次旅行前他们互不相识,在旅行后大概一辈子也不会再相逢。他们最初发现彼此的村庄相距遥远。然后年轻的那位谈起了公务员的工作和他当时生活中的事,也谈到北极的黑夜、寒冷与美丽。谈话突然慢了下来。这个年轻人不善于讲述他与妻子和两个孩子的生活多么幸福。于是年龄稍长的那位就开始谈自己。他和西伯利亚平原上几乎所有的居民一样都是公务员,他也讲到北极持续不断的黑夜和寒冷。他也有孩子。他讲起来也很腼腆,仿佛这种话题不够严肃。他谈到北极黑夜的寂静,那种寂静与寒冷相互渗透。在三个月的黑夜里零下六十度。年轻的那位谈到孩子们生活在这个狗拉雪橇的地方的奇异的幸福。
他们的讲述方式对母亲起了决定性作用。他们压低声音,唯恐打扰其他旅客,其实他们没注意到旅客们在津津有味地听。
多年里,母亲一直记着那些村庄的名字。现在她忘了,但仍记得在茫茫的雪野中贝加尔湖湖水的蓝色。
母亲说在那次旅行以后,她去探询过西伯利亚铁路网的情形。也许,谁知道呢,哪一次去看看,去看看,她说。那位年轻男子的妻子、他的房子、四周成顷的雪和石头、在牲口棚里关上几个月的牲口,还有在严冬中停滞不动的黑夜的气味。
在维特里,母亲不愿和任何人交谈,不论是和维特里的居民还是和家里人。她希望在周围人眼中仍旧是外乡人,即使对她一直爱着的埃米利奥也是如此,只有欧内斯托是例外。
欧内斯托是例外。
在母亲生活中只有那些运载着难以描述的幸福的夜车是难以忘怀的,还有欧内斯托这个孩子。
在母亲的孩子中欧内斯托是唯一对天主感兴趣的。他从未说出天主这个词,但正是由于他绝口不提,母亲才猜到点什么,天主。对欧内斯托而言,天主就是无处不在的绝望,无论是当他看着弟弟和妹妹、母亲和父亲、春天还是冉娜还是什么都不看时。母亲可以说是在无意间发现欧内斯托的绝望情绪的,一天晚上,他注视她时,她从他那始终痛苦的,有时又茫然的眼神中发现了这一点。那天晚上,母亲明白了欧内斯托的沉默既表明了天主又不表明天主,既表明生的热忱也表明死的激情。
有时,母亲醒来时发现欧内斯托躺在床脚下,于是她知道夜里在维特里曾有雷雨和狂风,而且天空塌陷的声音十分恐怖。每次风暴过后,欧内斯托就记录下夜间被天主毁灭的东西。一个区、一条公路、一座房屋。维特里将一块石头一块石头地被摧毁。欧内斯托在颤抖。有一次他对母亲说,听见了天空塌陷在儿童不得入内的那条老高速公路上。他发誓就是在那里。
此外,无论是冬天还是夏天,母亲总把孩子们赶出厨房,除非在吃饭的时刻。好几次市镇上有人埋怨,那是刚刚来到维特里的人,他们气愤的是她居然这样对待自己的孩子。整天在外面,又不上学。但是母亲对这种怨声从来不屑一顾。她说:你们要我送他们去公共救济处,是吗?那些人表示道歉,惶恐地走开了。
在弟妹们眼中,大大小小的孩子们眼中,不论明显还是不明显,母亲每天在心中策划一个作品,它极为重要,所以母亲要求四周安静和平静。所有的人都知道母亲在追求一个东西。这就是作品,进展中的未来,它既是可见的又是无法预见的,而且性质不详,范围无限,因为母亲做的事对孩子们来说是没有名称的,纯属她的私事。无法起名,为时过早。什么也包括不了它完整的和矛盾的含义,哪怕说出任何字眼也不行。对欧内斯托而言,母亲的生活经历可能已经是个作品了。也许正是她心中保留的这个作品产生了这种混沌。
母亲不会写字,因而这个作品具有宽广无边的色调。一切,包括她想出卖的小孩子,她没有写的书,她没有犯的罪,都使她的作品变得浩大,好比是雨水汇入大洋。还有那另一次在另一列俄国火车上的那位情人,他消失在冬寒中而现在完全被遗忘。
是的,曾有过那另一次旅行,也穿越中西伯利亚的夜车上的那次旅行。那一次曾有过爱情。
母亲在那列火车上做了什么,她已经忘记了。但她说那次爱情并未被忘记,并未被完全忘记,直到她死去,并未被完全忘记,那种心中的痛感一旦忆起将伴她终生,并已进入她的肉体。
那位男子登上火车时母亲已在那里了。他们在旅程中相爱。她十七岁。她说自己当时和冉娜一样美丽。他们相互说他们相爱。他们一同哭泣。他用大衣包着她躺下。车厢里一直是空的,没有旅客进来。整整一夜他们的身体没有分离。
母亲是在从维特里的酒吧回来后谈到那次旅行的。她曾期盼重见火车上的那个男人,等了好几个月,还不止哩,等了好几年。她仍然想到那次等待,仿佛它已成为她与他的幸福中不可分割的部分。在她的生活中,那一夜始终闪烁着光辉,无与伦比。那种爱情十分强烈,母亲这晚在维特里仍然为之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