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园中一间放杂物的屋子里，午后的斜阳透过空窗攀上墙壁，光柱之中漂浮着极细的尘埃。
沈韶轩疑虑地扫了扫屋外，确认无人偷听后，才问梅姑娘：“为什么让我救罗漫生？”
梅姑娘斩钉截铁：“漫生早就知道我要嫁进李家，他不可能会放火烧死李老爷的！沈公子你一定要救救他！”
渺渺红尘之中，必定有爱恨纠缠。
梅姑娘与罗漫生之间，并非外人所见的那么肤浅，虽然确实是一个将身家性命押在赌桌上的亡命之徒和水性杨花的戏子之间的纠葛情爱，但此刻追忆起来，梅姑娘依然不可否认她真心爱过他。
爱得刻骨铭心，爱得穷途末路。
罗漫生是古渝城中有名的赌鬼，家住城南。
据说他家里曾经也有算得上富足的光景，可惜自父亲那一辈开始沉迷赌博，日子从此堕入无边无际的阴暗之中。
罗漫生的父亲欠下一屁股债，每天都有不同的债主上门讨要银子。
罗漫生的母亲忍受不了这样鸡犬不宁的日子，本想带着罗漫生回娘家几天，试图唤醒赌红了眼的丈夫。
没想到她回娘家之后被老相好说动，在罗漫生八岁那年跟着老相好跑了，从此罗漫生和赌鬼父亲相依为命，过着一贫如洗的生活。
没过多久，那个赌鬼父亲又因为寻花问柳而染上了难以启齿的疾病，撑了不到一年，也过世了。
罗漫生第一次跟梅姑娘背靠背坐在屋檐上时，提起他那个赌鬼父亲，语气里满是嘲弄。
“我那个没用的爹这辈子什么都不会，只有提起赌钱的时候两眼放光，临死之前喊的都是点数大小，真是可怜。”
那时梅姑娘转过身来，分明看见罗漫生玩世不恭的眼睛里闪过淡淡忧伤，像枯黄的树叶，落寞荒凉。
罗漫生虽然对父亲满是鄙夷，但无奈他这一生什么也没学会，唯独跟他爹学会了赌钱。
第一次见到梅姑娘的那天，想来算是他人生里最辉煌的日子，当天他从赌场里赢了大把银票，于是跑到戏楼里听人唱曲。
那天梅姑娘唱的是《百花亭》，台上的她低眉颔首之间皆是欲语还休，一颦一笑中夹带颠沛流离的沧桑。
像一杯陈年佳酿，沉淀的时间越长，味道就越是醉人。
那段时间正是梅姑娘初次崭露头角之际，台下众人初见模样生得如此标致的梅姑娘，心里都不由发痒。
有不规矩的看官在散场后打起了梅姑娘的主意。
那日两个长了满口黄牙的猥琐男人，趁人不注意偷偷混进后台，彼时梅姑娘算不上什么名角，因此身旁无人伺候。
那两人一人锁住梅姑娘的双手，一人狞笑着向梅姑娘靠过来，伸手解开梅姑娘衣襟前的扣子。
就在梅姑娘被捂住口鼻，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时，身前那个如狼似虎的男人忽然怪叫了一声，倒在梅姑娘脚下。
那是梅姑娘第一次见罗漫生，少年衣着随意，邪气地扬起一边嘴角，冷漠的眼睛里充满不羁。
古渝城里的人都知道罗漫生是个亡命之徒，所以看见他手里握着一根棍子时，抓着梅姑娘的那个猥琐之徒立即吓得抱头鼠窜。
梅姑娘脸上挂着尚未干涸的泪痕，怔怔望着罗漫生。
罗漫生却只斜她一眼，歪着嘴角笑容十分痞子气：“把衣服穿好。”
倘若那个时候罗漫生能够控制住他那双只会赌钱的手，拿着刚赢来的钱财替梅姑娘赎身，安安分分过日子的话，或许如今两人已经膝下育有儿女，生活其乐融融了。
可惜年少轻狂，那时的罗漫生行事张扬，天不怕地不怕的他，不怕输得一无所有，也不怕过上亡命的生活，更不知道什么叫做收手。
他对梅姑娘总是若即若离。
那一夜戏楼散场后，他站在一棵老槐树下，喝得醉醺醺的他甩给梅姑娘几张银票：“今天又赢了钱，今晚我要你陪我。”
梅姑娘笑容苦涩，抬眸时却像罗漫生一般歪着嘴角：“奴家卖艺不卖身，公子找错人了。”
虽是这么说，但那个夜晚，梅姑娘到底还是和罗漫生盖着一条被子，夜里她抱着罗漫生坚实的手臂，心中奢求有朝一日她可以名正言顺的躺在爱人身边，每天睁开眼就能看见他。
然而世事不能尽如人意，很快，罗漫生在赌场里欠下一笔巨大的数额，梅姑娘拿自己卖艺挣来的钱替他还债，却只是杯水车薪。
那夜罗漫生被债主打得遍体鳞伤，债主在街头扬言：“你再不想办法还钱，老子叫你不得好死！”
梅姑娘跪在地上苦苦哀求债主宽限些时间，罗漫生却倒在血泊之中，冷言冷语道：“你滚，我的事不要你管。”
梅姑娘终归是替罗漫生还清了债，李老爷来戏楼看戏的那个夜晚，是梅姑娘千方百计博得李公子的眼球。
梅姑娘嫁到李家，就像是一场精心设计好的交易。
李家给出高价替梅姑娘赎身，又替罗漫生还清了赌债，只是李府在古渝城里也算有头有脸，梅姑娘只能以姨太太的身份嫁进来。
戏子本就地位卑贱，梅姑娘不在意自己日后的身份。
那夜墙角花落一地，不留空隙，她忧伤的想着，从此以后连最在意的人都顾不上了，还在意什么身份地位。
梅姑娘要嫁人的消息，是梅姑娘亲口告诉罗漫生的，就在她替罗漫生还清赌债的那一天。
那是个阴天，罗漫生唇边的胡茬略显凌乱，没钱去赌场的他看起来满脸病态，眼眶通红。
梅姑娘含泪看着他，语气决绝：“你看看自己现在的样子，和你那个赌鬼亲爹有什么区别？罗漫生，你的债是我替你还的！”
“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你是我的女人，替我还个债罢了！别把自己说得跟窦娥似的！”
罗漫生分明说过不让梅姑娘插手他的事，那时却破罐破摔似的在梅姑娘面前佯装没心没肺：“借我点银子，我还能东山再起！”
梅姑娘的目光一点点灰败，泪水盈满眼眶之前，她冷冷的笑了一声：“罗漫生，我要嫁人了，从今往后你好自为之！”
说罢，她把几张银票甩到罗漫生脸上，扬长而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