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阿亮起个绝早，把双环船洗刷得一尘不染；把船头上的两个铜环擦得金光闪亮。阿亮多高兴啊！这儿有爷爷一样的有真本事又有好心肠的方先生，这里有兄弟一样的玉龙和金龙，还有一个勤劳慈善的女佣吴妈。这是一个高尚、和睦的家庭。
阿亮为方先生摇诊船，亲眼见着先生经手的许多病例，发现先生不仅医术精湛、医德高尚，而且机智过人。
一对夫妻口角，妻子是个柔弱而倔强的人，受了丈夫的气，不讲一句话，不吃一口饭，终日躺在床上以泪洗面。这么过了两天，丈夫慌了手脚，竟也来找方先生。
方先生答应出诊，问明原委，按过脉，捻须闭目有顷，当着病人的面对那个男人说：“这病得用一个秘方，说出来有点怪诞，倒是十分灵验的。不过，此药得来有点麻烦，药店里是没有的。”
那男人说：“我怎会嫌麻烦呢？”
方先生说：“你先到太湖中央取一桷水来备用。到了半夜、起了露水，你亲自爬上琴山，在白鸽峰下捡一块拳头大的石块回来用水煎煮，要沸沸地不停地煎，煮得石头软了才有效。”
那男人急急去取水了。方先生便对那女人说：“看你的丈夫好糊涂。石块能煎得软的么？我还未交代完，他就急着走了。他取水回来，你叫他到我家取一味药放在水里一起煎才是，别忘了。否则煮十天也煮不软的。”
阿亮心存疑惑，路上就问方先生：“怎么能把石块煮软呢？”
方先生笑道：“我叫那男人跋山涉水，表现出对妻子的关怀，还让那妻子和丈夫讲话。她不是几天不和丈夫讲话了吗？”
阿亮想：这能吗？
第二天，那男人又来找方先生取药。方先生说：“怎么到这时才来取呢？你妻子没对你说么？”那男人说：“我煮了大半天石头，妻子才说要加一味药。”方先生道：“这么说，你妻子和你说话了？去吧，回去煮点枣子糖粥喂你妻子去吧！”说毕，得意地大笑起来。
那男人愣了半天，明白过来，鞠个躬，一溜烟去了。
还有一次是门诊。病人是个读书人，患的是眼病，两眼血一般红。方先生诊查良久，说：“先生目疾，并不要紧，倒是不出几天你的脚心里会生‘穿脚疮’。”
病人紧张而又惶惑，说他一点也不觉得脚心有什么不适。
方先生说：“眼下用预防之法还不迟。此法简单，先生每天晚饭后半个时辰，洗足闭目，盘坐床上，用右手大拇指揉右脚心三千次，用左手大拇指揉左脚心三千次，然后安睡。如此五六天即可保无恙了。当然，治目病的药照常要服的。”
读书人得了方子和指点，拜谢去了。
方先生对玉龙、金龙和阿亮说：“他的目疾已很厉害。但我看这个读书人胆小体弱，说穿了，他会心事重重失眠滞食，对目疾十分不利。我这么说，就把他的注意力从眼睛移开，揉脚也利于他的睡眠。”
玉龙听罢，说：“好公，你说假话！”
方先生抚须作笑，说：“这事可得让阿亮来评说，看这和他师傅的作假有何不同？”
阿亮连忙说：“当然是不同的了！”
玉龙追问道：“怎么个不同？”
阿亮说：“一个是为病人好，一个是为自己好。”
方先生一脸认真，说：“不过，这种事不可轻为。古人云：临诊如临渊，要有十二分的认真，千万不可存心卖弄、草率儿戏。而且这其中因人因地因时因事各种情形不同，看似机巧，实有许多的情理在内，非有十二分经验，十二分把握时才可偶出奇兵。懂否？”
三个孩子连连点头。
这天风干日燥，金龙、玉龙又不去私塾读书，方先生便让金龙留下帮他晒医书，让玉龙和阿亮上琴山去采几味草药。
玉龙和阿亮戴上斗笠，背只竹篓子，高高兴兴上琴山来。
经过几个月的相处，玉龙和阿亮已经成了一对好朋友，玉龙爽直泼辣，阿亮倔强能干，两人合在一起，好像是没有办不成的事的。
玉龙长得白净，胖乎乎的；一笑，眼睛就眯成一条弧线。也许是他的嘴唇厚的缘故，吹起口哨来很脆亮、很好听。起先，阿亮还以为他含着什么东西，后来确证完全是靠唇舌的，就佩服得要命。不过，阿亮怎么也学不会吹口哨，不是漏气声，就是放屁似地响一声，难听得要命。也许是阿亮的嘴唇太薄。都说薄嘴唇的人能说会道，可阿亮不善于说话；都说厚嘴唇的人木讷口咄，偏偏玉龙能说会道，走一条路，玉龙说出两条路那么长的话不断线。
可是，当走近琴山的最高峰——白鸽峰时，玉龙忽然沉默了，连口哨也不吹，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走到白鸽峰的阴影里，玉龙放下竹篓，摘下斗笠，双臂叠枕，仰面躺下了。“阿亮，歇一歇吧。”他说，有点儿忧郁。
阿亮也这么躺下了。
在峰脚下，这么躺着这么仰看，白鸽峰显得格外巍然。琴山并不是高山峻岭，山坡都很平缓，唯有这白鸽峰显出几分险峻来。崖石间不时旁生出三角枫和马尾松，枝干和根须都虬虬地很有劲。白云把松针衬托成碧玉，阳光把枫叶变得很薄，稍稍眯细眼，无数的叶便融成一片翠绿，好像要把人溶了进去。
阿亮说：“这山峰必定有故事。好看的山峰总有好听的故事。”
玉龙淡漠地说：“没有。”
阿亮发觉玉龙一点也没兴致，就不再说话，陪着玉龙默默地躺着。
玉龙啜起嘴唇吹起口哨来，开头像是《孟姜女过关》的调子，后来就不是了。信口而出的声调是最能表达心思的。乐呵呵的玉龙怎么这么忧伤？
一会儿，玉龙说：“走吧。”
走过去许多路了，玉龙还在回头望白鸽峰，说：“有一次，我爸爸妈妈爬白鸽峰采药，从峰上掉下来，都死了。大概是妈妈失足，爸爸去救她，结果一齐摔了下来。那时我还小，看见爸爸妈妈要被钉进棺材里去，就喊：‘箱子上开个洞吧，妈妈会闷气的！爸爸会闷气的！’为爸爸妈妈送葬的人真多，半个石桥镇在哭。大家听了我的话，更伤心了，整个石桥镇全哭了。”
玉龙说得很平静，像在讲一个遥远的传说。
原来白鸽峰有这么一个故事。阿亮站住了，回头看白鸽峰，久久地不肯离去。他想象着玉龙父母的形象，当然，他们都是有本事的好人。
白鸽峰是绿色的，峰顶的石头是灰白色的，远看就像一群鸽子。那群鸽子永远不起飞，静静地栖息在那儿。阿亮觉得白鸽峰有点儿孤独。他很想向白鸽峰鞠一个躬。
玉龙走到林子里去了。树林里又响起他的口哨声，还是有点儿忧伤。
这忧伤也很美丽，因为它的后面有一个动人的故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