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急和激愤击倒了年迈的方先生。
方先生昏睡了一天一夜，不肯吃一口饭。一天一夜之间，方先生苍老了十年，原来花白的头发一下子全白了——就像一堆雪。
刘妈和阿亮一齐苦劝先生喝一点粥。先生睁开下陷的眼睛，伸出一只瘦骨嶙峋的手颤颤地摇着，干裂的嘴唇嚅动着，说：“外人问，就说我病了，金龙和玉龙出门采药去了。”说得十分平静，好像在安排一件油盐小事。
眼见得善良的方家顷刻间就会家破人亡啊！天地间竟有这样的不公平，天地间竟有这样的卑鄙！
正在这时，有人把大门擂得山响，还夹杂着一丝焦急的语气在喊：“先生！先生！救救人啊！救救人啊！”
方先生听到这呼救声，忽地睁大了眼睛，挣扎着坐起来，说：“开门！快去开门！”
阿亮竟一时没反应过来，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方先生又说：“救人要紧，快开门让病人进来。刘妈，给我一口水喝吧。”
刘妈忙不迭地把一碗绿豆汤捧上去。她还在抽泣，把碗里的汤也洒了些出来。
阿亮跑到大门口，一手握住了门闩，又回过头来朝东房间看。他还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在这样的情况下，方先生难道还有心思为人治病？
门被擂得咚咚响。这响声使阿亮想起了半夜的擂门声。有一股灼热的东西猛地冲上头顶，阿亮拉开门闩，轰隆一声把门拉开，挥着拳头疯了似的咆哮：“走开！你们走开！”
这个愤怒得发狂的孩子把门外的人吓了一跳，一下子怔住了。
门外站着一个满腮黑胡子的浓眉毛大汉。生病的当然是趴伏在他背上的男孩子。那孩子面色惨白，两眼血红，大汗淋漓，像刚从水里捞起来的。他又无力地喊叫起来：“噢——噢——”这声音虽不高，却能撕裂神经，是一种濒临死亡的动物才能发生的声音！
这一声痛苦的呼喊反把阿亮怔住了。
阿亮的背后传来方先生镇定的声音：“病家，快请进来！”
阿亮回过头来，只见方先生已端坐在正屋中堂的诊桌后，那么庄重，那么镇定自若。他左手端着铮亮的白铜水烟筒，右手捻个纸媒子，一口就吹出一朵火苗来。许多病人说，只要走进方家大门，抬眼看到端坐的方先生，心就宽了，觉得有了依靠，病也就好了一半。
黑胡子大汉醒悟过来，绕过站在当门的阿亮，奔进诊室。
先生让病孩在诊床上躺下，一边向大人询问病情，一边察看病人。一会儿，方先生坐回诊桌，取出几枚银针和几个火罐，习惯地吩咐道：“玉龙，拿艾条来。”
阿亮把艾条递上去。先生接过艾条时，突然记起玉龙不在，手一哆嗦，艾条掉在地上。阿亮连忙捡起再递上。阿亮抬头时遇上了先生的目光——这是一种专注的、庄重的，闪烁着睿智的目光！
阿亮怦然心动，不由地打了个冷战：天地间竟有这样一位老人！有了病人，他暂时忘记了他的两个宝贝孙子。
病孩患的是“盘肠痧”。若非遇到高明郎中，若是再拖延时间，性命就难保了。
针灸过后，病孩的腹痛有了很大缓解。服下药丸，敷好药泥之后，他疲倦地在诊床上睡着了。
方先生让阿胡子坐了，自己摇着折扇侃侃而谈：“孩子是大暑侵身，热火郁于脾胃。火主金，金克木，木土焦，克于水，致使阴阳相左，正不压邪……”
这一番脉案说得一丝不苟，自信从容，一派大家风范。
刘妈含着泪过来，说：“先生，你吃一点粥吧，你……”
一语未完，眼泪又夺眶而出，急忙用手帕擦。
方先生微微颔首：“好，好。眼下已不必焦急了。你这位先生就在这儿稍事休息，我失陪一会，回头再来看孩子。”
阿亮看方先生在刘妈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进内室去。在进房时，方先生在门槛上绊了一下，打了一个趔趄。
阿亮觉得先生这一绊就如是绊在他的眼皮上的，他久久积蓄着的两眶泪水夺眶而出。阿亮回身奔进下房，双手捧着脸，扑在玉龙的床上，翻肠倒肚地抽泣起来。哭声被压抑着，小腹和脖子都在剧烈地痉挛、抽搐。这是一种发自心灵深处的恸哭。
阿亮不是多泪的孩子，和父母的坟冢哭别之后，纵然他遇到过再多的磨难和屈辱，也从没流过一次泪。这么久没哭了，他还以为自己已经不会哭了呢。
哭吧！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这男孩子的泪水中不仅有悲痛，还有愤懑，还有委屈，还有思念，更有一种崇高激发出来的令人战栗的感动！
阿亮似乎听到灵魂的深处在格格作响，有一些东西在爆裂、在粉碎，又有一些东西在发烫、在凝结。
当阿亮擦干眼泪抬起头来时，发觉病孩的父亲——那个阿胡子大汉呆呆地站在房门口。他一接触到阿亮的目光，就把目光移开去，移到一张空床上，又移到另一张空床上。
房间里有两张床，一张是金龙的，另一张是玉龙的。金龙的床头有一本翻卷着的《汤头歌诀》。金龙能把这本书从头至尾背出来，什么四君子汤，什么六味地黄汤，背得滚瓜烂熟而且抑扬顿挫。玉龙的床头柜上放着丝线、麻线，一节节的鹅毛管等等。这些杂七杂八的东西，怕只有阿亮知道它们的用处。玉龙一直在琢磨创造另一种捉甲鱼的办法，用来和阿亮的“飞叉捉鳖”比一比……
似乎有一个声音在响：“这一回被我看见了，你哭了！你还说你眼睛里没有泪呢！嘻嘻！”这不是玉龙的声音么？阿亮惊奇四望，可哪里有玉龙呢？这不过是一种幻听。谁能知道方家二龙现在身处何地啊？他们正处于危险之中。只要方先生到时不交秘方，那些魔鬼就会残暴地杀死他们兄弟俩。玉龙说过，“天地神方”是方家的传家宝，比身家性命还重要。看来方先生是不会交出秘方的，要不，方先生不会一天一夜白了头发。可是，方先生，不交秘方，方家二龙被杀，方家不就断了香火、绝了后代了么？“天地神方”没有了传人，还有什么用呢？传家宝无法传下去，还算得上传家宝吗？这也不能，那也不能；进也难，退也难，处处是灾难，真是难死人了！这样的灾难落在方家，真是太不公平了。是那些没心肝的强盗给方家带来了灾难，而引来这些强盗的是什么？是什么？啊，还不是那个秘方么！药方不是解人病痛、救人危难的么？怎么会成了引来灾难的东西呢？不就是因为它不是平常的药方，而是“秘方”么？秘方让郭师傅去骗人，去坑人；秘方给方家带来天大的灾难……天底下为什么要有这种见不得人的秘方啊！
阿亮越想越恨秘方，恨得咬牙切齿。
阿胡子背着病孩走后，阿亮几次想去对方先生说：“不要秘方吧！不要秘方吧！”可一次一次咬着嘴唇没说出口。方先生一定会反问：“就把秘方交给一群畜生？”如果他这么问，他阿亮如何回答呢？
可是，难道就这么咬着嘴唇，眼睁睁地看着方家像一条船似的慢慢沉下去，沉没到深渊里去么？不，不能！
阿亮在屋子里团团转，犹如一头困兽，老想发狂，可又找不到对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