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肆虐地烤着平基板。
闷，热，尤其难耐的是口渴！
只隔着一层木板，舱外就是太湖三万六千顷浩浩渺渺的甜丝丝的水，水声就在耳边，舱内却滴水全无。这真折磨人！
阿亮当然不敢妄动。那个凶神恶煞似的刀疤脸就在船艄上，和阿亮只隔着一个乌篷遮盖的中舱。阿亮潜伏的艄底舱和中舱之间的隔板上有牛眼大一个小孔，中舱是不盖平基板的，所以阿亮通过这个小孔能看到中舱和船艄。中舱里铺一块席子，几把芭蕉扇。船艄上也有茅棚作棚，摇船的刀疤脸只穿一个裤衩，浑身透出粗野的力量。他不住粗鲁地咒骂着逆风。
湖岸越来越深，最后轻烟似的消散在水天相接之处。
刀疤脸翻开他脚下的一块平基板，从艄底舱里弄出一个大西瓜来，一掌劈开，龇牙咧嘴地吃起西瓜来。看他取西瓜时挑挑拣拣的样子，可以猜出艄底舱里装着不少西瓜。
西瓜更逗起阿亮的渴火。阿亮觉得自己的身体快烧起来了。
刀疤脸觉得腹中又痛起来，抛了吃剩的西瓜，褪下裤子就蹲在船舷上屙起稀来。他两手捧腹，紧闭双眼，嗷嗷叫唤。
阿亮灵机一动，乘着浪势，无声地猛翻了一个身，小船原来在动荡，让阿亮这么一折腾，朝一边侧了一下，把紧闭双眼的刀疤脸晃下湖去了。
阿亮一点也没耽搁，轻轻推开平基板，猫似的窜进中舱，在翻开着平基的艄底舱里抱了一个大西瓜，又悄没声息地回到头底舱，盖好了平基板。
因为褪下的裤子捆着脚，落水的刀疤脸吃了好几口湖水，才攀住船舷爬了上来。他绝不会想到有人在作弄他，以为是涌浪的缘故。他恶毒地咒骂“鬼浪”，脱下裤子晾了，赤条条地又摇起船来。
橹声欸乃。船头拍水，啧啧有声，像老头子在吹火媒子。
阿亮在底舱吃西瓜。这是他一生中吃过的最甜美的西瓜。
逆风逆水，船走得很慢。当小船靠到娘娘墩时太阳已经西斜了。
娘娘墩是太湖中的一个小岛。传说当年有十几条渔船即将被埋葬在狂风巨浪中时，附近突然就冒出了这个小岛。渔民们认定这是太湖娘娘显灵，事后就在这岛上造了个太湖娘娘庙。眼下，小岛芦苇萋萋、杂树丛生，娘娘庙年久失修已断了香火，成了太湖强盗的一个接脚地点。
刀疤脸穿上裤子拴船上岸。阿亮估计他走远了，才轻轻推起一块平基板露出眼睛向外观察。这一看把阿亮吓了一跳。原来刀疤脸没有离开，就在离船不远的岸滩上撅着屁股拉稀。幸好刀疤脸背对着小船，否则阿亮肯定会被发现了。如果被发现，阿亮半天的苦熬白费还事小，他的营救方家二龙的计划就全落空了，说不定还要搭上自己的性命呢。阿亮盘算好了，上岛后先要察看一下这荒岛上有几条船。如果能把二龙救上船，离岛之前再把其他的船解缆漂走，那营救就成功大半了。可是，如果玉龙、金龙不在岛上的话，那就僵了。一切都毫无把握。
隔了一刻，阿亮再轻轻推起平基板观察时，见刀疤脸已经走了，便想掀开平基板站出舱来。
就在此时，忽听得背后传来了“扑啦啦”的一阵响声；急忙回头看时，只见顺风来了一条帆船。帆船直驶近来，显然也想在小岛的这个小湾停泊。“扑啦啦”的声音就是落帆的声音。
阿亮定睛看时，认出船上的两个人就是那天半夜在杀牛滩从淌淌船上跳上双环船的那两个恶棍。高大汉子瞎了一只眼，穿一身黑。瘦小老头的灰色绸长衫在湖风中飘飘忽忽。
来的正是黄御医和他的保镖独眼龙。黄御医名叫黄得风，为人机敏，精于岐黄，可惜心术不正，妒贤嫉能，阿谀奉承，是个蛇蝎般的人物。此番他奉皇上“集天下奇方于太医院”的密旨，乔装隐名，带了保镖独眼龙再下江南，不择手段搜夺民间秘方。当他得知方家有个治聋哑奇方时，欣喜若狂。原来，皇上最宠爱的九公主前年秋天在一场伤寒之后成了聋子，皇上震怒，杀了为九公主治伤寒的两个太医。若是觅得方家“天地神方”，治好九公主的病，那就功盖朝堂了！黄御医经事多了，深知像方先生这样的人任你金马玉堂，任你圣降隆恩，也是决动不了他的心的，非得来一手绝活才能弄得到秘方。那几天，他正思谋“绝活”，恰巧在沙家镇酒店遇上了一个到酒店沽酒的十二三岁的哑巴男孩。他用得着这个哑孩子，以便在取得“天地神方”时好作个验证。他灵机一动，让独眼龙耍个手法，在小孩提的酒坛里暗下了“五色秘药”，然后尾随着这孩子。哑孩出了镇向泊在荒僻处的几条船走去。这几条乌篷船蹊跷，无网无篓，不是渔船，翘头薄橹载不了人货，莫不是太湖强盗船？不一刻，在船舱里酗酒的七八条汉子一个个腹痛如绞，眼睁睁一个个倒了。只那哑孩没喝酒，跳上岸来呼救，却只是“啊啊啊”而已。黄御医装作恰巧路过的走方郎中，取药治好了这帮汉子的病，成了这些人的救命恩人。黄御医何等有心计，察言观色间已确定这是一帮太湖强盗，为首的就是有名的大盗“一字眉”。这哑孩正是一字眉的儿子，名叫黑子。黄御医说黑子的哑病可治，只可恨那奇方为方家秘藏，不肯用于济世。这帮强盗刚从巢湖“划”①到太湖来，并不晓得方家医道人品，为报答黄御医的救命之恩，也为“小老板”黑子的哑病，便答应用绑票的办法逼出方家的秘方。一字眉明白江湖上“不夺医家”的规矩，讲定只是逼方，五天为期，即使到期不交方也不“撕票”。黄御医一口答应，借着一字眉的人、地、船只，干出了绑架方家二龙的勾当。
帆船靠近小湾，刚好和刀疤脸的乌篷船并排。阿亮放下平基板，仔细地听着他们的话。
独眼龙：“这是一字眉手下的船。看来他真的到期要人。”
黄御医：“嘿，只怕只能抬个横着的。”
“你是说……”
“我和你今天离开娘娘墩就是要避个嫌。”
“你是说，已给两个孩子服下了五色秘药？”
“只给了那个小的。叫玉龙吧？昨天不是给他们吃的糖粥么？”
“是什么色的？”独眼龙问。
①划：土匪黑话，迁移或撤离的意思。
“你知道得真多。”黄御医干笑了一声。
独眼龙有点害怕：“不，我……”
黄御医说：“你当然知道。没什么。我们还不都是为了皇上！那些建皇陵的一百多工匠，不就是你去下的五色秘药么？记得我就是在那一次告诉你的，对不？你一定记得清清楚楚：哪种色的药服下去能活多久，对不？那帮工匠回去后陆续死去，近的几天，远的几年，谁会想到是遭人害的？还有，沙家镇外让这帮子强盗吃了毒酒，我又给他们解毒，我和你一下子就成了个大恩人，不是也妙么？没什么，为人臣者忠孝仁义而忠为首。忠孝不能两全，忠仁也不能两全。这一次怪方老头太固执，先杀一个小的警一警。那小的倒是一个厉害孩子，若不是我们先打听一下，差一点就被他领进蝙蝠洞去同归于尽。可怕！可怕！”
独眼龙说：“我怕一字眉不答应，说我们不守信义。”
“没什么，方家到底不是他的亲家。”干笑一声，又说：“当心，大殿上那把大茶壶里的茶不可喝，晓得吗？嗯？”
独眼龙说：“噢，那里下了五色秘药了。我明白。”
“上岸！把酒菜带上，今晚在娘娘庙过夜。”
当阿亮轻轻推开平基板时，看见两人已上岸走远了。
这番对话听得阿亮簌簌打战，浑身冷汗淋漓。啊，又是一个秘方！这是一个多么可恶的秘方啊！玉龙已经吃了他们“五色秘药”中的一种，生命已握在这个恶魔手中了！
阿亮打了一个寒噤。快，快救玉龙去！
阿亮钻出底舱，盖好平基板，纵身上了小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