谜语：骨在外，肉在里——打动物十种。
蚌，螺蛳，乌龟，王八……排到后来就难起来。我爷爷老是叫人猜这个谜，眯细着眼等着看别人排不下去的犯难样子。我爷爷评判的标准是看你有没有把虾列入，列入就算对了，不列入就不对了。
其实这不能算个谜，是个知识题。其实虾是没有骨的，只有壳。和蟹一样，虾的壳由体表分泌的物质凝结而成。隔一段时间，虾就要脱去旧壳换上新壳。
刚脱旧壳时，新壳还是软的。我爷爷喜欢用这种软壳虾做酒醉虾。
活蹦乱跳的虾放在碗里，又用一只碗倒扣上，高度酒就从两碗之间临时出现的间隙灌进去——里头立即噼啪乱响。等到没声音了就可把盖碗揭开，虾已可食了。夹一只虾蘸蘸姜醋放进嘴里——嘿！舌头尖上那么一激灵，耳朵后那地方就一阵儿蚁痒。这才是真正的美味呢！
我爷爷是烹饪行业中的大内高手，绝活儿就是名扬一方的“生肖十二虾”。这十二道菜一道一个样。一道一个味，一道一个特色，菜名各带十二生肖中一种动物——春江牛渡、呼（虎）风唤雨、珠（猪）联璧合、龙驾祥云、顺手牵羊、广寒玉兔、猴入瑶池……
这些菜名是一位老秀才所起，当时还是我爷爷的爷爷掌勺。听那菜名文质彬彬的，其实菜多是挺生猛的。比如“猴入瑶池”。就是上面说的酒醉虾。那半碗要命的烈酒算是瑶池，垂死挣扎的虾倒真有点猴子相。
行了，不说菜了，说烹饪我会心烦，可一不小心又会说这个。我爷爷退休之后更加积极地要把他的绝活儿传给我。我不以为然，能烧一手好菜又怎么样？有本事应该去吃菜对不对？
一日，爷爷教我操作“猴入瑶池”。你以为就碗一扣，酒一灌那么点事啊？错了。告诉你，所谓的大厨师其实就是把简单弄复杂的那种人。就说“猴入瑶池”这道菜吧，先要配好两种调料，一种是蘸料，一种是喂料。蘸料好懂，就是夹了虾蘸着吃的那种。蘸料除了醋和姜末还有两种香料。我得遵守我爷爷的“保密令”，只说姜末的制法：把嫩姜浸透去皮，用刀面拍成饼状，然后纵剁横剁成细末。这种姜末入口即化，味道来得“爽”。要烦的还多着呢。虾得在清水里养三天，不喂食，只喂“喂料”。第一天喂一匙，第二天喂两匙，第三天喂三匙。到第三天，虾的身体内已无积食，却还不致饿瘦，就是入“瑶池”的当口了。
行了，一不小心又说菜了。对不起。
爷爷开教“猴入瑶池”那天，乡里文化站长恰好在我家避雨。李站长是个摄影爱好者，心血来潮，求我爷爷灌酒时别盖碗，就抓拍了虾们从酒中拼死跃起的大特写。这张照片后来在省里得了一等奖。照片当然是经过技术处理的，酒碗什么的都不出现，画面上清一色就是十多只跃起的虾。虾的姿态各异，却都有一种紧张的情绪和强大的力量。照片题为《龙门阵》。嗨，点石成金，棒极了！
我就想当个摄影家。
第一步，当然得挣些钱买一架照相机。想来想去，还是捕虾挣钱快。想想真滑稽，我就是绕不开一个“虾”字。
逮虾还是蛮有趣的。
最有趣的方法是用马鬃套。那得站在浅水里，大脚趾要不停地动。虾就过来考察了，它要弄明白这个白生生的活物是什么东西，结果就钻进了布置在必经之路上的圈套里。
最轻松的方法是用枫枝引。把枫树枝浸到河里，过半天再小心弄上来，枫叶上就栖着虾了。取枫枝得在中午，那是虾午睡的时间。虾为什么喜欢在枫叶上午睡？大概枫叶的气味能催眠吧。这是我的猜想，不是哥德巴赫猜想。
以上两种方法只是玩玩的，收获太少，真捕虾还得摆开阵势用网法或冲法。用兜网和三角形的“赶子”去围堵叫“网法”。“冲法”只能用在有整齐的石驳岸的地方。笆斗上缚根竹竿，又在笆底里挖个洞用铁丝网蒙上。把笆斗竖起合在驳岸壁上，猛地往下冲，就把驳岸缝里的虾吸到笆斗里了。网法得蹚水，冲法要老大的臂力，都是又苦又累的。我用的是另一种多快好省的法子。
轻巧的方法就是轻巧。那天早晨我只用一个小时就得两斤多虾，再花一小时把虾送到镇上正兴饭店，就得了四十八元现金。
我爷爷退休前就是正兴饭店的大师傅。说起来，饭店瘦经理陆阿兴还是我爷爷的徒弟呢。
瘦经理真是精瘦。正面看还马马虎虎，目光到底还是穿不透他身体的；侧面看就惨不忍睹了，身体薄得一塌糊涂，看上去像是用三夹板雕成的。事实上，“三夹板”就是他正式的绰号——所谓“正式”就是可以公开叫的。有的陌生顾客听人这么称呼，以为叫的“三老板”。就问“三夹板”，你这姓怪怪的，是哪一个字。“三夹板”就说他的姓在《千家姓》上也找不到的，是野姓，就是一座山的山。帮帮忙吧，有这么单薄的“山”啊！
“三夹板”有个习惯动作——摸耳坠子。他的耳坠是他身上最肥厚的地方了，他摸耳坠子是让大家注意他的这个零件。“三夹板”以前不当经理，这么瘦的饭店经理太没有门面。后来风行减肥，“三夹板”就当了经理，这个活广告比较有说服力，对不对？
扯远了，对不起，我得专心把故事讲下去。
我得到四十八元那天早上，爷爷照例去镇上喝早茶。近十点钟，他照例从镇上回来了。从我们村到练镇有一支香烟的水路——意思就是摇小船得用抽一支香烟的时间。乡下人喜欢用香烟作为里程单位，用“屁股”作为欠债的单位。“一屁股债”是多少债务啊？答：如果债欠到你坐不定时，你就有一屁股债了。
爷爷一进院子就喊：“马丁，马丁……”
马丁是我的大名，共计五画，签起名来特快，看上去像英文“ST”。这是我后来成了明星之后才发现的优点。
听见爷爷呼唤，我就知道有肉包子吃了，就赶紧从房间跑到堂屋。
爷爷在堂屋的躺椅上坐着，没带回包子，只有一张笑脸。其时，爷爷已经从“三夹板”那里得知我卖的那些虾和“敌杀西”（一种农药）的关系，心里窝着老大的火。他笑着是要弄一个圈套让我钻。
爷爷说：“马丁，你有没有办法弄点‘敌杀西’回来。茶馆里的人都在讲那药水灵，只要滴一点点在河里，大虾小虾就全来报到了。”
想不到爷爷这么乐意接受先进技术，我打个响指，返身从房内取出个扁扁的小瓶子放在桌上，说：“爷爷，瞧，就是这宝贝。”
爷爷眯起眼睛打量扁瓶子：“就这一点点？怎么用？”
我说：“用朵棉花蘸一点丢到河里，虾老远的就被引过来，昏昏沉沉的凭人捞呢！”
爷爷说：“不过是一种农药，真那么灵？”
我说：“今天清早我试过了，灵光噢！”
爷爷的脸霎时变得铁青，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小混蛋！你就真将毒虾卖饭店去了！你混啊！”
我这时方知中了圈套。这才领教了什么叫老奸巨猾。
我说：“爷爷，‘敌杀西’不是毒药，没事。”
爷爷说：“听名字就是毒药，敌杀死，多凶险。”我说：“不是‘死’，是‘西’，真不是毒药。”
爷爷说：“不毒？好，那你拧开瓶盖喝一口证明一下。怎么，不喝？你不喝，我喝！”他真的拿起瓶子拧盖子。
我忙夺过瓶子，说：“爷爷，不可以。”
爷爷的目光锥子似的，轻轻说：“怎么又不可以了？”
这怎么说呢？
爷爷说：“把瓶子放下。”
我放下瓶子，嘟哝道：“人家都这么逮虾的。”
爷爷吼道：“我不管人家！我只管你小子！去，马上去正兴饭店把钱还掉！四十八元是不是？”
嗨，这算哪门子事啊！我轻声嘟哝：“像真的似的，傻帽不傻帽啊。”
爷爷没听清：“说啥了？你去不去？到底去不去！”我把钱拍在桌子上：“要去你自己去！”
爷爷的嘴角抽搐几下，一巴掌就掴了过来。
爷爷从不打我的，所以我们俩对这一巴掌都显得十分震惊。
其实，爷爷最后没掴下来，只是摆了个掴下来的架势。他的手僵在那儿久久没放下，他的手指撑开着，久久没收拢。我怔在那儿，脑子里空白了一会儿。
爷爷收起手掌，恢复了常态，很累似地说：“丁丁，记住，不可以干这种没良心的事。真有一天，马村、练镇的人都这么干，我们也不干这号事。做人，心里总得有个根本。”
我发觉我在不由自主地往外走，手里握着那瓶“敌杀西”。
爷爷说：“站住，去哪里？”
我说：“去药虾。”我发现我管不住我的嘴了。爷爷说：“把瓶子放下，听见了没有！”
我把瓶子随手放在院子里的石桌上，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出院子。
爷爷在我身后说：“对，放下，让我把它喝了。”这句话我听到了，可没去细想这句话的意思。人有时会莫名其妙。
走出院子没多少路，我就在船舫那儿碰到了在那儿修理船篷的大壮。大壮是我家邻居，男，十八岁，一米八，八十公斤。这种介绍方式是我从足球赛电视直播那里学来的。
大壮说：“马丁，你怎么了？”
我赶忙调整表情，说：“什么怎么了？有什么怎么的？”初一学生了还挨爷爷剋总有点不好意思对不对？大壮说：“你说可以弄到‘敌杀西’的，到手了没有？”
我这时最烦提这个了，不理他，只顾走过去。大壮说：“马丁，弄到了给我一点点。”
我站住，回身，说：“你？迷虾？”
大壮说：“不迷虾要那东西有啥用？”
我说：“大壮，别去干那号没良心的事，我也没弄到‘敌杀西’。”说完就走我的路。
大壮在背后说：“嚯，小气鬼！”
在村里村外逛了一会，看看已到午饭时分，我才磨磨蹭蹭回家。
推开院子门，我就嗅到了一股子“敌杀西”味，抬眼看堂屋里，只见爷爷红头涨脸地瘫躺在椅子里，地上那只扁瓶子没盖了，空了。
我这时才领会了爷爷最后那句话的意思，脑子里“哐”地响了一下。我几步就跳到了爷爷身边，摇他，喊他。
爷爷紧闭双眼，只从嗓子里发出嗯嗯的含糊的声音。
我慌了，学电视里的样子去掐爷爷的人中。爷爷抬手挡开我的手，含糊地说：“去！去！”
我说：“爷爷，你是不是喝了‘敌杀西’？”
爷爷睁一睁眼睛，又闭上，说：“喝了，全喝了，你不是说没有毒吗？人还比不上虾啊……”
其实爷爷是喝了酒，说喝“敌杀西”是顺着我的话吓唬我。他把我吓死了，脑子里“哐哐”地乱响。
我说：“爷爷，我送你去医院，我送你去医院！”爷爷把我推开，力气挺大的。
人命关天的事是不可以耽误的，我兔子般冲出院子往船舫那儿跑，喊着：“大壮！大壮！”
大壮还在那儿干活，热得脱得只剩个小裤头。
我说：“大壮，快！我爷爷喝‘敌杀西’了，喝了一瓶‘敌杀西’！”
大壮说：“喂，你不是说没弄到‘敌杀西’吗？”真是现世报。
见我气急败坏的样子，大壮不敢怠慢，丢下手里的工具跟着我跑。
大壮冲进堂屋，喊：“马爷爷，你怎么了！那东西不能喝的！”
我爷爷正半醉着，摇摇手，舌头僵僵的，说：“你，别，别管……”
大壮对我说：“快送医院，用我的机帆船！”说着就在我爷爷身前一跪，说：“来，上我的背，我驮你去船上。”
大壮见我爷爷不配合，回身一拉就把我爷爷驮在了背上，站起来往外跑。
我爷爷心里是明白着的，这下子慌了——这么被人生擒活捉到医院去灌肠抢救，明天就会成为茶馆里的头号新闻，大家会到处传言：“马师傅和孙子吵嘴喝农药自杀……”嗨，这不把老脸丟光啦！
我爷爷拼命挣扎，可他哪是大壮的对手。大壮一使劲，手臂就像蟒蛇一样。爷爷想解释，可他这会儿舌头直来直去的不听指挥，而且真也难说清呢。惨了，惨了！
这就叫弄假成真、弄巧成拙对不对？
忙得正不可开交的时候，救命皇菩萨到了——正兴饭店的“三夹板”经理走进院子来！
院子里的“活捉张三郎”把“三夹板”看得呆了。
爷爷忙向“三夹板”打了几个手势。
大概他们师徒之间有什么暗号关节的，“三夹板”竟然就明白了我爷爷的意思，大喝一声：“大壮，放下我师傅！”
“三夹板”是专程来请我爷爷的。明天，有一位名气很大的大画家要到练镇来。市旅游局长打电话给“三夹板”，点名要我爷爷为贵客露一手“生肖十二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