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离开陈家时已近中午。在陈家呆的这一个多小时对我很重要——我明白了指画是什么东西。并非用手指画出来的画就是指画，用手指画而不用毛笔画是因为手指能画出毛笔画不出来的韵味。这是陈子龙说的。他说他现在还难以做到这一点。他拿出齐白石的许多虾图给我看。齐白石用毛笔画出了有弹性、有表情、有生命的虾——颤动的眼睛，透明的壳，半透明的肉……陈子龙说他和他爷爷一直在努力着用手指画出齐白石没能用毛笔画出的东西。
临别时，我请求陈子龙把《鸡虾图》送给我。他说这不过是即兴的试验还算不上作品。在我的坚持之下，他答应我拿走，但不肯署名。
走出陈家时，我心里空空的，觉得走在人行道上的自己是一尾来不及长出脑子的蝌蚪。逆着阳光从下往上看，人能看到蝌蚪盘着的肠子但看不到有脑子。
我不想回旅馆去，只想找一个没人的地方去坐一会儿。记得我曾走过一个不小的海边绿地，就循着来路走。走不多远，我就看见了那片绿地。
可以把这片绿地看作一片树林。各种各样的树木相互掩映，构成一片层次丰富的绿色天地。一些水泥小路弯弯曲曲引人入胜……哦，这儿简直可以称作一个小公园呢！
我径直往树林深处走，想找一个僻静的地方。
树林中央有一片篮球场那么大的草地。草地上有一个白色的足球……玩球的人呢？
嘈杂的人声从林子里传出来。咦，那儿有一个人圈子呢！
人圈子里总是有一些有趣的事的，比如耍猴啦，卖拳腿啦，打架啦……
这个人圈子里的内容比较别致——是在玩“寻找‘大团结’”的游戏。
庄家是一个眯眯眼的年轻人。他的肩膀上栖着一只由黄绿红三色构成的鹦鹉。因为颜色太鲜艳，那鹦鹉看上去像是一个玩具。在人们的哄笑间隙里，我分明听见，鹦鹉在不断地重复一句话：“寻找‘大团结’，寻找‘大团结’……”它说得人模人样小声小气一本正经的，一次又一次地把人逗得哈哈大笑。
眯眯眼宣布游戏规则。规则是这样的：参与者一只手里捏两张钞票，一张是十元的，另一张不是十元的。一会儿，鹦鹉会飞起来“寻找‘大团结’”，会叼走两张钞票中的一张。如果它叼走的是十元的，钱就归庄家眯眯眼了，如果叼错了，那么眯眯眼就按那钞票面值的十倍赔给持票人。这个游戏挺刺激的，你想想，如果叼走的是一张百元钞，那庄家要赔一千元哪！鹦鹉不是银行出纳员，谁能保证它不叼错啊？
游戏开始了。人群中有三个人举起了钞票。
油嘴滑舌的眯眯眼一直在不断地说话：“寻找‘大团结’啦，你把钞票举过头啦，你有可能失去十元钱，可你也有可能赢回九倍的钱，九倍的本啦，一百就赚九百啦……”
看看不再有人下水，眯眯眼就把肩上的鹦鹉转移到了手掌上，拍一拍鸟，说：“寻找‘大团结’啦！”一扬手，那鸟就扑棱棱飞了起来。鸟在人圈子上空打了一个圈子，在绕第二个圈时准确地把一张钞票叼回到眯眯眼手上。它叼错了，叼的是一张一元币。人群一阵骚动。
眯眯眼捏着那张一元币，哭丧着脸说：“小英小英，怎么第一下就错啦！”
鹦鹉对眯眯眼一本正经说：“寻找‘大团结’呗！”这一回它加了一个“呗”字，笑死人。
眯眯眼掏出一张十元币，说：“瞧准啦，这才是‘大团结’，拜托了！”说着把钱给了那个幸运儿。人群更加兴奋起来。
眯眯眼说：“我们再玩，想玩的举钱啦……”这一下举钱的有十多个人，而且陪着十元币的大多是五十元币或者一百元币。人们反应过来了，举大钞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鹦鹉飞起来了！这回它叼回了一张“大团结”。
眯眯眼说：“好。这回对头了。你得小心着，可别贪财叼大票子哪！小英，去，寻找‘大团结’啦！”
鸟又飞起来，一次又一次地飞起来，每次都准确地叼回了十元币。
眯眯眼还是不停地说：“好家伙，总算没走眼，小英小英千万别贪财噢……那位老板别举美元，我没美元赔你嗽！”
人们彼此看看，没人举美元。这是眯眯眼在调节气氛。
眯眯眼又进账了几十元钱。
眯眯眼说：“我赢了，赢了就不好意思罢手对不对？还有人玩吗？”
不再有人举钱了。
这时，我听见有个人在喊我：“马丁！马丁！”
原来是养飞鸭的刘淇。他也挤在人圈里呢。
大概“丁”和“警”声音相近，刘淇的大喊把眯眯眼吓了一跳。他张皇四顾，说：“那好，没人玩就收了。”手忙脚乱地把鹦鹉捉住往提包里塞。
眯眯眼走了，人群散了。
我说：“刘淇，你把眯眯眼吓跑了。”
刘淇说：“他是乘机开溜。他一转身就捞了好几百。”
我说：“那鹦鹉不是假的吧？”
刘淇说：“那倒不是。”
我说：“它还真能认钱，也算个绝招了。”
刘淇撇撇嘴说：“那算个什么啊！骗钱的勾当罢了。”
我说：“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刘淇说：“学你的样，出来宣传阳澄湖飞鸭呗！”我说：“怎么个宣传法？”
刘淇说：“简单。到一个地方，在集市上扯块横幅，写一块介绍飞鸭的宣传牌，然后由我当场放飞几只鸭子。那么壮壮的家鸭扑棱棱地飞起来又飞回来，看的人没有不吃惊的。你去大街上走走吧，都在议论阳澄湖飞鸭呢！马丁，现在几点钟了？”
我说：“一点过了。”
刘淇说他要赶紧去车站，匆匆忙忙地就走了。
我发现我还是不愿回旅馆。这是怎么了？
我在一条树荫里的石椅上躺下来，赖着不肯走。身下是凉凉的石椅，前面是重重叠叠的绿叶，远处有一声一声的蝉鸣……心里空荡荡的，“小蝌蚪”的感觉又回来了。
我把手里的画卷展开来细细地看。有一种淡淡的墨香味弥漫开来……“小蝌蚪”有脑子了。我的脑子里在一点儿一点儿地重现陈子龙作画时的情景……
蝉声慢慢地远去，远去……有小鸡雏细声细气地叫起来：叽，叽……
我可能睡着了一会儿。
当我想到看手表时，时针已压住“4”字了。
我是被一个穿着红短裤绿T恤的胖大汉摇醒的。
他说：“你是马丁吧？你是画虾的马丁对不对？”
我坐起来说：“你是谁？”
他说：“这是你画的？”
我把掉在地上的画捡起来卷好，说：“你是谁？”他说：“走吧，我送你去旅馆。”
我说：“我认得路，你是谁？”
他笑笑说：“到旅馆你就知道我是谁了。”
我说：“你是谁？”
他说：“你住东方旅馆302号房间对不对？是吴先生叫我来找你的。”
走到大街上，胖汉扬手拦住了一辆的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