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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东瀛有女(2)

“伙计。”青年男子嘻嘻直笑,“这么早就关门了吗?”陆渐说:“雨大,没客人。”青年男子笑道:“谁说没客人,我们就是客人。”

陆渐微感迟疑,放入二人。后面那名矮小少年,入门时瞥他一眼,抿嘴微笑,陆渐也报之一笑,少年忽地双颊绯红,轻轻低下头去。

青年大剌剌地当堂一坐,拔开水壶塞子,咕嘟嘟大口喝水。宁不空端然静坐,一言不发。青年喝足了水,一抹嘴,打量宁不空一眼,忽地笑道:“你是个瞎子?”

陆渐见这人出言无状,不禁微微皱眉。宁不空却笑了笑,说道:“我虽是瞎子,却不是呆子。”青年一愣,忽又哈哈大笑,指着陆渐道:“不错,这伙计呆里呆气的,活脱脱一个大呆子。”陆渐从未见过如此无礼的客人,不觉目有怒色。

宁不空面色淡定,徐徐说道:“有的人呆在面上,聪明却在心里。有的人眼前漆黑,心头却亮得很。”青年笑道:“莫非你就是眼瞎心亮?”宁不空也笑道:“不敢当,阁下却有些外傻内精,就如织田国主一样。”

“哐当”一声,水壶跌得粉碎,青年瞳仁收缩,目光锐利如鹰:“你不是瞎子!”宁不空闲闲地道:“足下当我是瞎子,我便是瞎子。足下当我是明眼人,我便是明眼人。”青年默默听着,目光却缓和下来,一抹笑意从嘴角化开:“我只是好奇,先生怎么瞧出来的?”

宁不空冷冷道:“迅雷疾电,怒雨横天,天公震怒,非常之时。非常之时来我算馆者,必然求问非常之事,求问非常之事者,必为非常之人。常人当此天威,心胆俱寒,藏身匿形犹恐不及;而当此天威,仍能神明心照者,必是大有为之人。史书有载:‘舜入于大麓,烈风雷雨而不迷,尧乃知舜之足授天下。’足下穿风过雨而来,仍能气定神闲,此等气度,现于倭夷小邦,真是稀罕得很。”

青年听了这一番话,神色百变,似惊讶,似恼怒,又似无奈,终于化为一团佩服,叹道:“先生过奖了,这世间的能人多得很,你怎么能断定我就是织田?”宁不空笑道:“先前我只有七八成的把握,听你这句话,却涨到十成。”青年笑道:“愿闻其详。”

宁不空道:“其一,当年你入池寻蛟,足见生性好奇,但凡无法理解之事,必然寻根问底;其二,你掷香佛面,是因为你对佛法难以理解,但凡无法理解之事,你便不会相信。这世间的能人着实不少,但如你这般穷究根底、自以为是的人物,却是少有得很。织田信长,你说是不是呢?”

青年还没回答,矮小少年喝道:“大胆,你敢叫国主的名字?”声音娇脆,竟是女声。

宁不空笑道:“令妹也来了?”矮小少年大惊失色,继而双颊泛红,明艳如霞,织田信长也笑道:“先生就算听出她是女子,又何以断定是我妹子,而不是我的妻妾?”

宁不空道:“贵国女子素来拘谨,举动若合符节,若是妻妾,随足下外出,必定战战兢兢,犹恐触犯你织田国主,岂敢胡乱插嘴?唯有国主至亲至宠之人,方敢如此放肆。久闻国主有一妹子名叫阿市,幼得国主娇惯,料来便是这位。”

织田信长苦笑道:“看来我兄妹二人易装前来却是多此一举,先生不能视物,反而不会为衣着外貌所迷惑,以心眼观人,透过表象,直入本来。”

“国主谬赞,实不敢当。”宁不空淡淡地道,“不知国主前来,有何指教?”

织田信长笑道:“既来算馆,自然是算命。”宁不空哦了一声,说道:“要算什么?”织田信长目光一凝,口中却闲闲地道:“就算一算我尾张国的国运!”

宁不空哑然失笑,轻捻指间铜钱,却不做声。织田信长见状,起身一躬,正色道:“信长适才多有得罪,鹈左卫门早已提过先生,信长心知先生必是唐人中的高士,只是不敢贸然拜访。一来信长对先生的才干尚存怀疑;二来信长内外交困,城中布满了敌人的耳目,只怕连累了先生。直待这场大雨,算馆无人问津,才敢前来请教,还请先生不计前嫌,指点于我。”

宁不空冷冷一笑,搁下指间铜钱,问道:“你的志向是什么?是尾张吗?”织田信长不觉一怔,这个问题,有生以来第一次有人问起,不觉沉吟道:“不是。”

宁不空道:“是东陆吗?”织田信长摇头道:“不是。”宁不空道:“加上北陆呢?”织田信长仍是摇头。宁不空道:“西国、京都?”织田信长仍是摇头。

“好大的野心!”宁不空莞尔道,“你的志向,是全日本吧?”织田信长笑笑不答。

宁不空叹道:“自古取天下者,无外乎天时、地利、人和。尾张四战之地,无险可据,可谓地利全无;此外人民稀少,兵力孱弱,织田家又内斗不已,人和上也打了折扣。”织田信长点头道:“说得是。”

“不过三才之中,地利、人和均属次要。”宁不空笑了笑,“用兵得法,土地是可以抢夺来的;治国有方,人心也是可以收服的;唯有天道,无从预测,也不可捉摸,而取天下者,首推天时。孟子曾说:‘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不过是儒生的无稽之谈罢了。”

织田信长心头一震,探身道:“还请先生指点。”宁不空道:“我问你,若论国土、兵力、战功、声望,你与北条氏康、武田信玄、上杉谦信、毛利辉元相比如何?”织田信长道:“信长远远不如。”

“但有一件事,他们却不如你。”宁不空声调转沉,“尾张国地处近畿,威逼京都,尾张小国,若要一统日本,须得借天时于京都。”织田信长喃喃道:“借天时于京都?”

宁不空点头道:“唐人有两句话,第一句话叫做“尊王攘夷”,第二句更加直白,叫做‘挟天子以令诸侯’。当今之势,可先除内患,安定尾张;然后远交近攻,联姻于甲斐的武田氏,与之东西夹击今川氏,共分其国;而后北联朝仓,西联浅井,南破齐藤。待到你疆土日广,威名渐长,必定有闻于京都。足利幕府暗弱不堪,又被六角、三好一党挟制,无时无刻不想摆脱自立。其他诸侯兵多将广,可是远离京都,无法增援。你大可打着扶植幕府、护佑天皇的旗号,击溃三好党,攻入京都,再借天皇之名征讨四方。”

织田信长野心素著,饶有雄才,一听此言,心领神会,方要致谢,忽听宁不空冷冷道:“不必着急,这不过是天时之一。”织田信长动容道:“还有之二吗?”

宁不空道:“你的对手各有所长,武田、上杉擅长马战,毛利一族精于水战,你织田氏又精于何种战法?”

织田信长想了想,说道:“我有一百支鸟铳,不知可否算一种战法?”宁不空摇头道:“一百支太少,若要一统日本,非得五千支鸟铳不可。”他说到这儿,长叹一口气,悠然道,“五行轮回,金的世代快要完结了,火的世代即将到来,谁用好了火,谁就可以纵横天下。是故天时之二,便在火器。哼,明者火也,大明朝以火为号,却不重火器,真是可笑之至。听说佛郎机、英吉利西方诸国火器精良,若有机会,我倒想见识见识。”

织田信长呆然良久,起身施礼道:“不空先生,信长以一半俸禄,请你做我的军师如何?”

“我乃唐人,不做你倭人的官儿。”宁不空淡淡说道,“何况今日不过纸上谈兵,将来真要统一天下,尚有无穷变数,稍有迟疑,只怕你一腔壮志,尽皆化为泡影。”

织田信长大笑道:“人只有五十年可活,就算活到化天之年(按:千年),也如梦幻一般,生又何喜,死又何哀?”

以宁不空之能,也不觉动容:“你年纪轻轻,便能如此看轻生死,绝非大吉之兆。轻生则无畏,无畏则少防备,是故能破强敌、难防小人!”

织田信长一笑转身,忽又回头说道:“不空先生,信长还有一问。”宁不空道:“请讲!”

织田信长道:“敢问唐人之中,先生可是第一智者?”宁不空双眉一扬,冷笑道:“华夏纵横万里,人民亿万,宁某这点微才算得了什么?”

织田信长奇道:“难道有人比先生更聪明?”

“若论智谋……”宁不空神色一黯,“确有一人胜过宁某,若不是他,我也不会流落异邦。”陆渐听得一惊,心想竟有人智谋胜过宁不空,却不知这人是何样子,莫不成有两个脑袋?

织田信长想了想,又问:“他会来日本么?”

“那倒不会。”宁不空叹道,“他今生今世,怕也不会来到日本的。”织田信长松口气,露出一丝释然:“今晚我便派人来接先生入府,先生不妨准备一下。”宁不空失笑道:“你要强逼我做军师?”

织田信长微笑道:“天时不止有二,而是有三,一为京都,二为火器,三为先生,得先生者得天下,信长岂敢大意?”又鞠一躬,携着阿市,撑开纸伞去了。

二人方才离去,便有武士冒雨而来守住大门。陆渐瞧得心惊,问道:“宁先生,我们真要去织田府吗?”宁不空笑道:“这信长可真厉害,我不为他所用,他必然要杀了我们。”

“他这样蛮横么?”陆渐气道,“宁先生你也不是好惹的,大不了咱们去别的藩国。”

“陆渐,”宁不空莞尔道,“你不觉得这织田信长很有趣么?”陆渐道:“那么凶,哪里有趣?”

“你懂什么?这叫霸者之风。”宁不空叹了口气,“我不是说过吗?乱世之法,随强者生,随弱者死。这座算馆,只不过是宁某的鱼饵,钓的正是织田信长这条能吞掉日本的大鱼啊!”

他说到这里,徐徐转身,面朝大门,不知何时,门外的雨已经歇了,清风含润,破门而来,檐上积水如缕,泻在石阶之上,滴答有声,细碎空灵。

是夜,宁、陆二人迁入织田官邸。仓兵卫晚间回来,听说此事,喜得抓耳挠腮,只有陆渐闷闷不乐,可是探究缘故,却又说不上来。

织田信长得宁不空辅佐,或以智取,或是力战,陆续打败叔伯兄弟。同时设立商队,大行贸易,又行“一钱法”,百姓盗一钱者斩,尾张风气为之一肃。宁不空亲自改良火器兵甲,将鸟铳加长六尺有余,较之寻常鸟铳射程倍增,可至两百余步。

陆渐被宁不空派为账房,为他计算尾张全国财物出入,他眼见宁不空为织田家治国整武,想到真倭、假倭之说,不觉忧心忡忡:“织田家怎么说也是真倭,宁不空帮助真倭,岂不成了假倭?”他明知宁不空如此作为祸害深远,但因为《黑天书》修炼已久,沉溺太深,心中忧虑,却不敢多言,唯恐宁不空一怒之下不予真气。

樱花开落,鸥鸟来去,转眼过了两年。这一年,又是樱花烂漫时节,织田信长终于一统尾张,前往京都觐见将军义辉,窥探京中形势。宁不空虽为信长谋主,但始终拒为织田家臣,两年来超然幕后,故而此次也不随之入京,留在尾张,终日闭门不出。

这一日,陆渐向厨房要了一尾鲜鱼,来喂北落师门。到了房中,却见北落师门懒洋洋地趴在地上,身旁不知何时多了几只小猫,围着它争相取宠。陆渐瞧得好笑,骂道:“这个土皇帝,倒会享乐子。”

当下将鱼用盘盛了,放到北落师门面前。北落师门挥挥爪子,示意群猫先用,而后起身踱到门外,翘首凝望西方,小小的身子处在天穹之下,显得十分孤寂落寞。

陆渐心生怜意,抱起它说道:“北落师门,又想仙碧姐姐了?都怪我没用,不能带你回去。”北落师门仍是懒洋洋的不理不睬。

忽听远处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您别急呀,小眉一定还在府里,咱们再找找看。”另有一个女子嗔怪道:“都是你不小心,一转身就把小眉丢啦!”说到后面,微微哽咽,先说话的女子连忙低声安慰。

陆渐心中诧异,织田家的女子平素都在内殿,除了出门礼佛,从不出现于外宅。怔忡间,两个女子分花拂柳,钻了出来,一个年纪稍大,侍女打扮,微微发胖,圆圆的脸上双目细长;另一人年纪甚轻,宽大华丽的和服也掩不住苗条的体态,雪白双颊泪痕未干,眉眼却是出奇的俊俏,不止倭人中绝无仅有,放之华夏也是出色的美人。

两人瞧见陆渐,均是一怔,侍女张口便骂:“你这汉子,哪里来的?你那双贼眼珠子,可不要乱瞧。”陆渐心想你们自己突然出现,却来问我,再说不瞧便不瞧,谁又稀罕了?当下别过脸去。

美貌少女却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忽地笑道:“信子,你别骂了,我认识他。”她见陆渐迷惘,便笑道,“你是‘不空算馆’那个呆呆的小伙计,对不对?”

陆渐听她一说,恍然大悟:“你……你是那个什么……什么……”一时想不起来名字。少女大为不悦,说道:“我叫阿市,你不记得了?”陆渐点头道:“对了,阿市,好久不见,你长这么大了?”

信子见他出言无状,正待呵斥,阿市却笑道:“你也长高了,比哥哥还高!”陆渐高大许多,却不自知,听阿市一说,不觉微感疑惑,低头看了看自己。

信子冷眼旁观,忽道:“公主,这个呆子怀里的猫儿怪俊的,找不到小眉,不妨把那只猫儿要来。”阿市瞧了北落师门一眼,说道:“这种猫儿我听说过,是西方波斯的异种。奇怪,他怎么会有这么名贵的猫儿?”信子笑道:“管它名不名贵,找他要来就是,他敢不给,我便叫桥本君跟他要。”

阿市摇头说,“这样不妥,再说,我只要我的小眉。”信子碰了钉子,悻悻讪笑。阿市又轻声叫道:“小眉,小眉。”叫得两声,忽听“喵”的一声,从房内蹿出一只黄白相间的母猫。阿市喜道:“小眉。”将那猫一把抱住,怜爱不已。

忽听北落师门轻叫一声,小眉听了,猛地挣脱阿市怀抱,跳到陆渐脚下转来转去。陆渐恍然大悟:“这猫儿是北落师门拐来的。”忙道,“北落师门,你又淘气了。”

阿市也感惊讶,问道:“信子,小眉怎么了?”信子啐了一口:“小畜生思春了,不中留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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