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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我们进入虚海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某些东西已经改变了。

匆忙之间,我在甲板上站了起来,双手一张,召唤出一大片阳光,笼罩住了蜂鸟号。尽管我对斯特姆霍德的行为非常恼怒,但我总不能通过让一群涡克拉把我们打落来证明这一点。

有了两个加乘器的力量,我几乎不用想就能召唤光。我小心地测试了一下它的限度,并没有感觉到我第一次使用手链时那种将我压倒的、狂野的破坏力,但是有什么东西非常不对劲。我感觉黑幕与以往不同了。我告诉自己这只是一种幻觉,可是那黑暗好像有了质地,我几乎可以感觉得到它在我的皮肤上移动。我肩膀上的创口开始发痒、发紧,那里的肌肉好像变得躁动不安。

我之前曾经来过虚海两次,那两次我都感觉自己像个陌生人,仿佛一个不受欢迎的人处在一个危险的、不自然的世界之中,那个世界也不希望我待在其中。可是现在我感觉黑幕好像在向我张开怀抱,在欢迎我。我知道这不符合逻辑。黑幕是一个死气沉沉的、空虚的地方,它不是有生命的东西。

它认识我,我想着。信号相似则相吸。

我这是在胡思乱想。我赶走了这些想法,将光亮推得更远,一股力量充满我体内,温暖而令人安心。这才是我,不是黑暗。

“它们来了。”玛尔在我身边说,“听。”

在飕飕的风声之外,我听到鸣叫声的回音穿透黑幕传了过来,接着是涡克拉的翅膀不断拍动的声音。它们被人类猎物的气味吸引着,很快就找到了我们。

它们的翅膀在我创造的光圈外击打着空气,把黑暗一浪一浪地向我们推过来。自从停止穿越黑幕后,它们太久都没有食物了,食欲让它们的胆子越来越大。

我展开手臂,让光芒绽放得更加明亮,把涡克拉逼得退了回去。

“不要这样,”斯特姆霍德说,“让它们靠近一些。”

“什么?为什么啊?”我问道。涡克拉是彻头彻尾的捕食者,它们不是可以用来玩弄的对象。

“以前它们捕猎我们,”他说道,抬高声音以便让每个人都能听到,“也许现在是我们捕猎它们的时候了。”

船员发出了跃跃欲试的欢呼声,紧接着又发出了一连串的咆哮声。

“把光圈缩小。”斯特姆霍德向我吩咐道。

“他失去理智了。”我对玛尔说,“跟他说他失去理智了。”

玛尔却迟疑了:“可是……”

“可是什么?”我不敢相信地问,“你要是忘了的话,我提醒你,一只涡克拉曾经想把你吃掉!”

他耸了耸肩,咧开了嘴,唇上带着笑意:“可能这就是我想看看这些枪炮的威力的原因吧。”

我摇了摇头,我不喜欢这样,一点都不喜欢。

“只要一小会儿,”斯特姆霍德趁势说道,“满足我一下吧。”

满足他一下,好像他是在要求多给他一块蛋糕似的。

船员们在等待着。图亚和塔玛弯腰趴在突出在外的枪管上,他们看起来像是背部油亮的昆虫。

“好吧,”我说,“别说我没警告过你们。”

玛尔把来复枪举到了肩膀上。

“来了。”我小声咕哝道。我屈起了手指,光圈收缩,小到紧贴着船了。

涡克拉兴奋地鸣叫着。

“全收掉!”斯特姆霍德命令道。

我牙关紧咬,心里充满了挫败感,然后按照他的要求做了。黑幕变得暗了下来。

我听到翅膀的响动,涡克拉俯冲下来了。

“现在,阿丽娜!”斯特姆霍德喊道。“把光圈放大些!”

我没有停下来思考,抛出光圈,炫目的光波喷薄而出,像正午阳光一般刺目、毫不留情的光芒照出了我们周围的恐怖景象。涡克拉到处都是,它们就在船的四周,那是一大群扭动着的、长着翅膀的灰色身体,有着浑浊的、看不见东西的眼睛,还有满是牙齿的大嘴。可以肯定的是,它们和尼切沃亚非常相似,不过它们更怪异,也更笨拙。

“开火!”斯特姆霍德喊道。

图亚和塔玛开火了。那是一种我从来没有听到过的声音,仿佛是一阵连续不断的、可以震碎头骨的雷声,它让我们周围的空气震荡,让我的骨头嘎吱作响。

这是一场大屠杀。涡克拉不断从我们周围坠下,有的胸口被轰开,有的翅膀从身体上断开。用过的弹壳“砰砰砰”地掉在船的甲板上。空气中充斥着浓浓的火药味。

一分钟两百发子弹,这就是现代军队的威力。

这些怪物似乎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它们盘旋着,拍打着翅膀,陷入了混合着嗜血的欲望、饥饿、恐惧的激动狂乱之中,它们糊里糊涂地拉扯着彼此,竭力想要逃走。巴格拉曾告诉过我,涡克拉的祖先本是人类。我可以发誓,我从它们的叫声中听出了这一点。

炮火声渐渐平息,我的耳朵仍在嗡嗡作响。我抬起头,船帆上溅到了黑色的血液和碎肉。我的眉宇间冒出一股冷汗,我觉得我都快吐了。

刚安静了一会儿,图亚就一仰头,发出了一声昭示胜利的大吼。其他船员也紧随其后,又是号叫又是狂喊。我想冲着他们所有人尖叫,让他们闭嘴。

“你觉得我们能不能再招来一群?”一个暴风召唤者问道。

“也许能。”斯特姆霍德说,“但我们可能应该朝东走了。天快亮了,我不希望被发现。”

对,我想,朝东走,离开这儿。我双手发抖,肩膀上的伤火烧火燎,还有些抽搐。我这是怎么了?涡克拉是怪物,它们会不假思索地把我们撕碎。这我知道,然而我依然可以听到它们的叫声。

“还有更多涡克拉在附近,”玛尔突然说道,“非常多。”

“你怎么知道的?”斯特姆霍德问。

“我就是知道。”

斯特姆霍德犹豫了。他戴着护目镜、帽子,领子高高竖起,因此无法让人看出他的表情。“在哪里?”他最终开口说道。

“只要往北一点,”玛尔说,“这边。”他指向黑暗之中,而我非常想把他的手推开。他可以追踪涡克拉并不意味着他必须这样做。

斯特姆霍德说出了方位,我的心沉了下去。

蜂鸟号双翼一沉,向玛尔说出的方向前进,由斯特姆霍德校正路线。我尽量将注意力集中在光芒上,庆幸着我拥有这种让人欣慰的能力,尽量忽略我五脏六腑的不适感觉。

斯特姆霍德让我们飞得更低了。我召唤的光在黑幕那苍白的沙子上闪烁,然后碰到一艘失事沙艇影影绰绰的庞大躯壳。

当我们接近它时,我全身一阵战栗。那艘沙艇从中间断成了两截。其中一根桅杆断成了两半,我还可以辨认出三面黑色船帆破破烂烂的残存部分。玛尔把我们领到了暗主沙艇的遗骸旁边。

我勉强才有的那一点冷静顿时烟消云散了。

蜂鸟号降得更低了,我们的影子掠过了破碎的甲板。

我感觉到了极其微小的一点轻松。尽管很不合逻辑,但我以为自己会看到甲板上横七竖八地躺着被我抛下的格里莎的尸体,会看到国王使者和外国使节的骸骨在角落里缩成一团。当然这些早就不在了,他们成了涡克拉的食物,他们的骨头散落在黑幕荒芜的疆域之中。

蜂鸟号侧向了右舷,我将光射入了断开船体那幽暗的深处,尖叫声由此响起。

“圣者们啊。”玛尔骂道,举起了他的来复枪。

三只巨大的涡克拉蜷缩在沙艇的船体下面,背对着我们,宽大的翅膀伸展开来。然而正是它们试图用身体护住的东西让我感到一阵强烈的恐惧和反胃:许许多多蠕动着、扭曲着的身形,极小的、微微闪光的手臂,小小的背,上面分裂出了呈透明膜状的、几乎还未成形的翅膀。它们恹恹地呜咽,在彼此身上滑来滑去,试图躲开光线。

我们发现了一个涡克拉的巢。

船员们都安静了下来,既没有号叫,也没有狂喊。

斯特姆霍德驾船又在低空划出了一道弧线。接着,他喊道:“图亚,塔玛,格伦纳基。”

这对双胞胎推出了两枚铸铁炮弹,把它们架到了围栏的边缘。

又一波恐惧席卷了我的全身。它们是涡克拉,我提醒自己。看看它们,它们是怪物。

“暴风召唤者,听我的信号。”斯特姆霍德沉沉地说。“引爆准备!”他喊道,“枪炮手,扔!”

炮弹被扔出的那一瞬间,斯特姆霍德大喊道:“现在!”他将船舵猛地转到了右边。

暴风召唤者双臂大张,蜂鸟号向上冲去。

安静持续了一秒钟,接着我们的下方就响起了巨大的爆炸声。爆炸产生的热量和冲力掀起一阵狂风,猛地撞在蜂鸟号上。

“稳住!”斯特姆霍德吼道。

小船剧烈地摇晃,在它的帆布翅膀下就像钟摆一样。我努力保持平衡,让光继续笼罩我们,这时玛尔的双手分别压在我身体的两侧,他用自己的身体护住了我。

终于,小船不再晃动,在熊熊燃烧的沙艇残骸上方,小船在空中划出了一条平滑的弧线。

我剧烈地颤抖着。焦糊的皮肉让空气中充满了臭味。我的肺感觉像烧焦了一样,每一次呼吸都让我胸口灼痛。斯特姆霍德的船员们再次欢呼起来。玛尔加入了他们,高举他的来复枪昭示胜利。在欢呼声之外,我依然可以听到涡克拉的尖叫声,在我听来,这声音无助、富有人性,好像是母亲哀悼幼子的恸哭。

我闭上了眼睛,只有这样做,我才不至于用手紧紧地捂住耳朵,瘫倒在甲板上。

“够了。”我小声说。似乎没有人听到我的话。“求求你们了,”我沙哑地说,“玛尔——”

“你已经变成很不错的杀手了,阿丽娜。”

那是个冷冷的声音。我猛地睁开了眼睛。

暗主站在我面前,黑色的凯夫塔铺在蜂鸟号的甲板上。我倒吸了一口凉气,向后退去,慌乱地四下张望,可是没有人在看我。他们在欢呼,叫喊,睁大眼睛看着下面的火焰。

“别担心,”暗主温和地说,“时间久了,这就会变得越来越容易。来,我做给你看。”

他从凯夫塔的袖子里抽出了一把刀,我还没来得及叫出声,他就砍向了我的脸。我双手一挥想自卫,猛地发出一声尖叫。光消失了,船坠入了黑暗。我蜷缩着跪倒在甲板上,准备迎接格里莎钢刺入皮肤的疼痛。

疼痛没有到来。人们在环绕着我的黑暗中尖声呼叫,斯特姆霍德在喊我的名字。我听到涡克拉的鸣叫在回响,很近,太近了。

有人在哀号,船猛地一斜。船员们手忙脚乱地想站稳脚跟,我听到一片靴子踩踏的声音。

“阿丽娜!”这次是玛尔的声音。

我感觉到他在黑暗中向我摸索过来。我恢复了一点知觉,重新召唤了光,抛出了一道闪亮的光瀑。

向我们冲来的涡克拉号叫着,转身飞回了黑暗之中,可是一个暴风召唤者流着血躺在甲板上,他的胳膊几乎被扯了下来。他上方的船帆徒劳地鼓动着。蜂鸟号倾斜了,大幅度地偏向右舷,正在快速下落。

“塔玛,去帮他!”斯特姆霍德命令道。不过图亚和塔玛早就已经匆忙地沿着船体向倒下的暴风召唤者冲过去了。

另一个暴风召唤者两只手都举了起来,试图召唤足够让我们继续飞在空中的风,她的面孔因为竭尽全力而发僵。船上下晃动,摇摆不定。斯特姆霍德紧紧抓着船舵,向操控船帆的船员们发出命令。

我心跳加速,狂乱地在甲板上张望,充满了恐惧和迷惑。我看到了暗主,我看到了他。

“你没事吧?”玛尔问道,他在我身边。“你受伤了吗?”

我无法注视他。我颤抖得非常厉害,我觉得自己可能快要散架了。我集中全部的力气来保证光芒在我们四周闪耀。

“她受伤了吗?”斯特姆霍德喊道。

“先把我们弄出去再说!”玛尔回道。

“哈,那我现在做的算什么?”斯特姆霍德粗暴地喊了起来。

涡克拉鸣叫着,盘旋着,拍打着光圈。它们也许是怪物,可我怀疑他们也懂得复仇。蜂鸟号在摇晃、抖动。我低下头,看见灰白的沙子正在急速靠近我们。

接着,我们突然就来到了黑暗之外,我们穿过黑幕的最后几缕屏障,冲入了破晓时分的蓝色天光中。

下方的地面正在以令人害怕的速度接近我们。

“把光收起来!”斯特姆霍德命令道。

我垂下手,绝望地抓住了座位的围栏。我看到一条路,延伸得很长,一座小镇的灯光在远处闪耀,那里,在一片低矮的小山上面,有一个细长的蓝色湖泊,清晨的阳光洒在湖面上。

“再远一点就行了!”斯特姆霍德喊道。

暴风召唤者使劲地发出呜咽声,她的手臂在颤抖。船帆一沉,蜂鸟号在继续下落。我们划过树顶,树枝剐蹭着船体。

“所有人,趴下,抓紧!”斯特姆霍德喊道。玛尔和我蹲坐着,缩到了座位里,手臂和腿都紧贴着座位区域的边缘,手紧紧扣在一起。小船嘎吱作响,晃动不已。

“我们做不到的。”我声音沙哑。

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更加用力地握住了我的手。

“准备好!”斯特姆霍德吼道。

最后一秒钟,他手脚盘起,跳进座舱里。这时他还不忘说一句:“好吧,这可真惬意。”接着,我们就撞到地上,骨头仿佛都要被震碎了。

玛尔和我撞到了座位区域向前突出的地方,这时船划破地面,发出咔哒咔哒的响声。伴随着巨响,水花四溅,然后我们就在水面上滑行了。我听到一阵可怕的断裂声,我知道一个船体已经裂开了。我们在湖面上猛烈地颠簸了几下,接着,在晃动中奇迹般地停住了。

我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仰面躺在座位区域的侧面,身边有个人在喘着粗气。

我小心翼翼地动了动,重重地撞到了头,两个手掌都被划出了口子,不过看起来我并没有缺胳膊少腿。

湖水漫了进来,淹过座位下面的地板。我听到水溅起的声音,大家在互相叫喊着。

“玛尔?”我试探地问,我的声音在颤抖,又尖又细。

“我没事。”他回答道。他在我左边的某个地方。“我们得出去。”

我四下看了看,可是没有看到斯特姆霍德。

当我们爬出座位的时候,这艘破裂的船开始倾斜,歪向一边。我们听到嘎吱的一声,好像一声叹息,一根桅杆断了,被船帆的重量带着沉入了湖中。

我们跃入水中,奋力挣扎。湖水则想把我们和船一起吞没。

一个船员被绳索缠住了。玛尔潜入水中,去解救他,当他们双双破水而出的时候,我如释重负,差点流下眼泪。

我看见图亚和塔玛自如地划着水,身后是其他的船员。图亚拖着那个受伤的暴风召唤者。斯特姆霍德在后面游着,拖着一个失去知觉的水手,那个水手的胳膊搭在他的背上。我们上了岸,我们做到了。

湿透了的衣服重量增加,让我觉得青肿的四肢更加沉重,不过我们最终走到了浅滩上。我们好不容易从水中走出来,艰难地穿过湿滑的芦苇丛,接着如释重负地躺到了宽阔的新月形沙滩上。

我躺在那里喘着粗气,听着那些清晨的声音,它们平凡得令人觉得古怪:草中蟋蟀的叫声,树林中传来的鸟鸣和呱呱的蛙声。图亚在照料那个受伤的暴风召唤者,完成治愈他手臂的工作,时不时地让他弯曲手指、收起手肘。我听到斯特姆霍德来到岸边,将最后一名水手交给塔玛诊治。

“他没有呼吸了,”斯特姆霍德说,“而且我完全感觉不到他的脉搏。”

我强迫自己坐了起来。这时太阳正在我们身后升起,阳光温暖着我的后背,也给湖面和树木的轮廓镀上了一层金色。塔玛双手按在那个水手的胸口上,用她的能力把水从他的肺里抽出来,让他的心脏重新恢复生命力。水手一动不动地躺在沙子上的那几分钟显得很长。接着他吸了一口气,眼睛猛然睁开,往外吐着湖水,吐到了自己的上衣上。

我松了一口气,我可以少为一个人的死亡而感到良心不安了。

另一个船员在自己的身侧捏了捏,查看他的肋骨有没有断。玛尔的额头上有一道很深的伤口。但我们全都在这儿,我们做到了。

斯特姆霍德涉水回到了湖中,他站在齐膝深的地方,凝视着平静的湖面,他的厚大衣浮在他身后。除了岸边地上磨出的一道痕迹之外,没有任何蜂鸟号曾经来过的迹象。

那个没有受伤的暴风召唤者转向了我。“当时发生了什么?”她吐了一口唾沫,“考尔维差点没命了,我们都差点没命了!”

“我不知道。”我说完,把头靠在膝盖上。

玛尔用手臂抱住我,可是我不想要安慰。我想要一个解释,我需要有人告诉我,那时我为什么会看到那样的景象。

“你不知道?”她不相信地说。

“我真的不知道。”我重复道,说这句话时一股怒气涌了上来,这让我有些惊讶。“我没有要求被推进黑幕,不是我想和涡克拉交战的,你为什么不去问问你的船长发生了什么?”

“她是对的。”斯特姆霍德说,他一边跋涉着从湖水中出来,上岸走向我们,一边脱去了他完全毁坏了的手套。“我应该多给她一点警示的,而且我不应该追过去找那个涡克拉的窝。”

不知怎么地,他同意我的话反而让我更加愤怒了。斯特姆霍德接着摘掉了他的帽子和护目镜,我的满腔怒气随之消失,变成了彻头彻尾的迷惑不解。

玛尔立刻站了起来。“这到底是什么情况?”他说,声音低沉而危险。

我坐在地上动弹不得,面前的怪异景象让我的伤痛和疲惫变得不值一提。我不知道自己看到的是什么,不过我很高兴玛尔也看到了同样的东西。经历了黑幕上发生的事情之后,我有些不信任自己了。

斯特姆霍德叹了口气,抹了一下他的脸——一张陌生人的脸。

他的下巴没有了显著的棱角,他的鼻子依然有点歪,但是和之前那个像要断掉的肿块完全不同。他的头发不再是发红的棕色,而是变成了深深的金色,干净利落地剪成了军队的长度,那双奇怪的、绿色发棕的眼睛现在是清澈明亮的浅褐色。他看起来完全不同了,可毫无疑问,他还是斯特姆霍德。

而且他很英俊,我想着,感到一阵莫名其妙的仇恨。

玛尔和我是唯一两个盯着他看的人。斯特姆霍德的船员看起来连微小的惊讶都没有。

“你手下有一个剪裁者。”我说。

斯特姆霍德面容抽搐了一下。

“我可不是一个剪裁者。”图亚忿忿地说。

“是啊,图亚,你的天分在其他方面,”斯特姆霍德安抚地说道,“主要是在杀人致残这些著名的领域。”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我问道,依然需要努力适应斯特姆霍德的声音从另一个人嘴里发出来的不协调感。

“暗主不能认出我,这很重要。他在我十四岁之后就没有见过我了,但我不想在这件事情上冒险。”

“你是谁?”玛尔怒气冲冲地问。

“这是个很复杂的问题。”

“其实,这也很简单,”我跳了起来,说道,“不过回答这个问题需要说出真相,这似乎是你完全做不到的事情。”

“噢,我做得到的,”斯特姆霍德一边说,一边甩着一只靴子上的水,“我只是不太擅长而已。”

“斯特姆霍德,”玛尔咆哮着,向他逼近,“你有不多不少十秒钟来解释,不然图亚就必须给你做个全新的脸了。”

这时塔玛一跃而起:“有人过来了。”

我们都安静下来,仔细听着。环绕着湖泊的树林之外传来了声音:马蹄声——很多匹马,还有人们穿过树林向我们接近时树枝折断的响动。

斯特姆霍德发出了抱怨的声音。“我知道我们会被看到的,我们在黑幕中待得太久了。”他叹了一口气,声音干哑,“船沉了,船员看起来像一群落水的负鼠,这可不是我想象的样子。”

我想准确地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可是没有时间了。

树木分开了,一队骑着马的男人冲上了沙滩。十个……二十个……三十个第一部队的军人。国王的手下,全副武装。他们都是从哪里来的啊?

经历对涡克拉的屠杀和小船的事故之后,我以为自己的恐惧已经没有了,可是我错了。我想起了玛尔说过的逃离岗位的事情,一阵恐慌猛然向我袭来。我们是即将要作为叛徒被逮捕吗?我的手指开始痉挛起来。我不会再次被当作犯人带走的。

“放松点儿,召唤者,”那个私掠船船长小声说,“这个交给我来处理吧。”

“在你把每件事情都处理得这么好之后,斯特姆霍德?”

“你暂时先不要这样叫我,可能会比较明智一点。”

“这又是为什么?”我狠狠地说。

“因为这不是我的名字。”

士兵们骑着马跑过来,在我们面前停下,清晨的阳光照在他们的来复枪和军刀上。一个年轻的队长拔出了刀,“以拉夫卡国王的名义,放下你们的武器。”

斯特姆霍德走上前去,把自己置于敌人和他受伤的船员之间。他举起双手,做出投降的姿势。“我们的武器都在湖底,我们身上没有武装。”

根据我对斯特姆霍德和双胞胎的了解,我对此非常怀疑。

“报上你的姓名,你们是干什么的?”年轻的队长命令道。

缓慢地,斯特姆霍德从肩上脱下了湿透的厚大衣,把它交给了图亚。

那队士兵出现了一阵不安的骚动。斯特姆霍德穿着拉夫卡的军服。他浑身湿透,可是拉夫卡第一部队的暗橄榄绿服色和黄铜扣子是错不了的——代表军官头衔的金色双鹰也是错不了的。这个私掠船船长到底玩的是什么把戏?

一个比较年长的男人拨马出了队列,绕了一圈,来到斯特姆霍德面前。我一惊,认出了他是拉耶夫斯基上校,克里比斯克军营的指挥官。我们坠落的地方离市镇这么近吗?这倒解释了为什么这些士兵这么快就到了这里。

“解释一下吧,小子!”上校命令道,“在我剥掉你那身制服,把你挂在树上之前,报上你的姓名,还有身份。”

斯特姆霍德看起来毫无惧色。他开口的时候,他的声音有一种我以前从未发现的特质。“我是尼古拉·兰佐夫,二十一团少校,国王部队的军人,乌多瓦大公,双鹰王座统治者亚历山大三世陛下的次子,愿陛下福寿绵长。”

我听得目瞪口呆,那列士兵的脸上都出现了惊异的神色。队列中的某个地方传来一阵不安的窃笑。我不知道这个疯子以为自己在开什么玩笑,不过拉耶夫斯基看起来可没有被逗乐。他跳下马背,把缰绳扔给了一个士兵。

“听着,你这个大不敬的小崽子。”他说道,手已经放在了剑柄上,他大步径直走向斯特姆霍德,饱经风霜的面孔因为愤怒而显现出了条条皱纹。“在北部边境,尼古拉·兰佐夫曾在我手下服役,而且……”

他的声音逐渐低了下去。他现在和这个私掠船船长面对面了,而斯特姆霍德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上校张了张嘴又闭上了。他后退了一步,仔细打量斯特姆霍德的脸。我看着他的表情从蔑视嘲讽变成了不敢相信,然后又变成了一种只可能是承认的表情。

突然之间,他单膝跪地,低下了头。

“请原谅我,王子殿下。”他说道,凝视着他前方的地面,“欢迎回家。”

士兵们交换着困惑的眼神。

斯特姆霍德看了他们一眼,目光冷静,怀有期待。他发出了命令。队列里像是涌过了一阵电流。随后,一个接一个,他们跳下马背,低着头跪了下来。

噢,圣者们啊。

“这一定是在开玩笑吧。”玛尔嘟囔道。

我追捕过有魔力的牡鹿,我手腕上戴着被杀死的冰龙的鳞片,我看到过整座城市被黑暗吞没,但这是我见过的最奇怪的事情。这一定又是斯特姆霍德的一个骗局,一个会让我们所有人送命的骗局。

我凝视着这个私掠船船长。这有可能吗?我似乎无法让自己的脑筋转动起来。我太筋疲力尽了,被恐惧和惊慌压得透不过气了。我刷新着自己的记忆,寻找我关于拉夫卡国王两个儿子的那一点点了解。我曾在小王宫短暂地见到过国王的大儿子,可是小儿子已经多年没有在朝中露过面了。他应该在某个地方当枪械工的学徒,或者在学习造船。

也有可能他两件事情都做过。

我觉得头晕。塞巴切卡,珍娅这样叫那个王子。小狗。他坚持要去步兵团完成他的兵役。

斯特姆霍德,风暴猎犬,水上之狼。

塞巴切卡。这不可能,根本不可能。

“起来吧。”斯特姆霍德——或者不管他是谁——命令道。他的整体举止似乎都改变了。

士兵们立正站好。

“我离开家已经很长时间了,”这个私掠船船长高声说道,“不过我没有空着手回来。”

他跨到一边,接着伸出手,指向了我。所有的面孔都转了过来,等候着,充满期待。

“弟兄们,”他说,“我把太阳召唤者带回了拉夫卡。”

我无法控制自己。我稍稍后退,然后照着他的脸给了他一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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