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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梦里不知身是客

第一眼看到他,她就觉得他是有故事的人。

静谧的苗疆清晨,有早起的鸟儿在林中嬉戏,震得山中树叶轻晃,洒落一地露珠,宛如下过一场夜雨。

而他就躺在这渗人的凉意中,衣摆沾了血气,修长的指节握着不知什么物件,侧脸割开朦胧的雾气,清晰得映入她的心里。

只一眼,便记了一辈子。

唐益转醒已是三天后。正午的阳光从窗棂射入,有些刺眼。这是在哪……半梦半醒间,门口传来细细的脚步声,他一个翻身起床,手中剑弩出鞘,开膛,上箭,瞄准,一串动作一气呵成,干净利索毫不拖泥带水。

而开门进来的却只是个美艳的苗族女人。她端着个木盆,转身放在门边的竹桌上,淡淡得说:“用武器指着第一次见的救命恩人可不太好。”

唐益执弩的手没有动:“我这是在哪儿?”

“苗疆。”

“你是谁?”

女人将布块从盆中捞出,挂满银饰的素手叮当间拧干水,转身略无奈得说:“内伤还没痊愈就不要乱动。”说话间似有飞蝇入屋,嗡嗡声吵的他一阵心烦。

“这就对了,乖乖再躺几天吧。”

意识坠入混沌前,他看到了她雪白的肌肤鲜红的双唇,额顶传来凉凉的感觉。

沉沉睡去。

再醒时是午夜。一轮圆月当空,银色的光影将苗家寨子笼罩在神秘之中。唐益轻手轻脚得起床,在月光下搓了几组暗器,侧耳听了听隔壁房间平稳而微弱的呼吸声,推开门一个纵身飞上树枝。

嘎!嘎!

纵使唐家堡轻功身轻如燕,多日未动大病初愈的身体仍是稍显迟钝。几只被扰清梦的乌鸦不满得飞走,嘎嘎叫着扑腾着翅膀重归山林。

再归寂静。

唐益长出一口气,确定周围无人后,跳下树枝:动静这么大还不如靠走的。正当他准备落地时,蓦地发现草丛中盘卧着一条碗口粗的青蛇。似是感受到了什么,青蛇抬头望他,嘶嘶得吐着信子,火红的双瞳搭着月夜下翻着银光的鳞片,有说不出的诡异。倒吸一口冷气,唐益凭空提气,一个蹑云冲出去十几尺,在草地上打个滚平安落地。再回头,那条蛇已扭动着身子钻入树丛。

苗疆还真是毒虫遍地啊。

抹掉头上的冷汗,他深吸一口气平息因硬性运功造成的少许混乱的经脉,回头,发现一对赤裸的玉足。

还有遍地的蛇蝎美人。

他如是想。

“大侠这般着急可是佳人有约?”苗女的声音若金石相撞般不胜好听,在唐益耳中却是不甚诡异。

“你是谁?”唐益握紧腰间的弩,沉声问。

苗女掩面而笑:“在苗疆互通名姓可是订婚的步骤呢~”她缓步靠近,“还是说唐大侠看上了奴家的姿色呢?”

“站住别动!”唐益唰一声从腰间拔出弩机,扣动机关,弩箭出窍,擦着苗女的耳鬓,割断几缕青丝,将她的耳坠钉在了身后的树干上。“姑娘莫再取笑。唐益谢姑娘救命之恩,只是此次前来有要事在身,若姑娘再行阻拦,休怪我弩箭无眼。”

“弩箭无眼,人可有心?”苗女捋顺耳鬓的碎发,笑得云淡风轻,“苗疆毒虫遍地,毒雾弥漫,加之唐大侠重伤刚愈,动不得真气,只怕路上是凶多吉少啊……”

唐益垂下手中的弩:“你想干什么?”

“大侠请带我一起上路。”

“为什么?”

“玖歌。”

“啊?”

玖歌再笑:“我的名字。”

相对于唐益的心事重重、紧张难抑,赶路中的玖歌要显得轻松得多:时而停下来逗弄小蛇,时而追随碧蝶,时而俯身轻嗅野花,时而踮脚感受清风。

“呐,你为什么要来苗疆啊?”两人在小溪边稍作休整的时候,玖歌蹲在唐益身边,看着水中游过的小鱼,忽然发问。

“……”唐益没说话,认真擦拭着弩机。

“呐,给我讲讲嘛,说不定我能帮到你啊~”玖歌丝毫没有被沉默打击到,一边用手撩着水花,坚持不懈。

“……”

“啊哈,我知道了~”玖歌撩一点水洒在唐益衣襟上,“你一定是师门叛逃者对不对?我真是太聪明了!”

“闭嘴!”唐益蓦地转身,弩机顶住玖歌白皙的下颚,“听着,我知道你是五毒教众,我也知道唐门与五毒教自唐书雁之后一直不甚交好。但是,记住了,下面的话我只说一遍。”

他深吸一口气:“我此次前来与门派一点关系都没有,我也无意与五毒教扯上什么关系。所以,别再试图挖掘我的目的。”

“……”

“听懂了么?!”手上加力,弩机顶得更深了些。

玖歌努力得点头,却被弩机顶住动弹不得,只得不断眨眼,但那一双亮而圆的眸子因为吃痛盈满了泪水,一眨,便是一滴晶莹的泪。

“很好。”唐益松手,放开玖歌,继续沉默得擦弩。

“咳咳咳!”玖歌捂着脖子一个劲咳嗽,挣扎道:“唐益……咳咳……你真是……对女孩子……咳咳咳……太没礼貌了!”

“你对我没价值。”擦完弩,唐益起身,继续沿来时的方向走去。

“喂!你怎么可以这么说!我救了你的命诶!”玖歌在身后气得直跳脚。

“我没求你救我。”唐益顿住脚步,却并未转头,“所以别妄想一直用这个威胁我。”

“你!”玖歌气急,却对他无可奈何,只好追上去。

“更何况,我并不需要同伴……”

最后这句轻的像是叹息,仿佛是担心打碎梦境一般,小心翼翼,悲伤满溢。

入夜。

夜风很凉,却带着些血腥的味道。唐益皱皱眉,握紧弩机,循着腥味传来的方向追过去。

树林深处隐隐现出些许火光,忽明忽暗,血腥味却越来越重。

树林很黑,也很静,静到甚至能听到他自己的呼吸声。

这是哪里……

常年的夜行生活让唐益时刻保持了高度的警惕。此刻的他虽然急于一探究竟,却毫不掉以轻心,每一步都走得颇有章法毫无纰漏。

走得近了,才发现树林里布满了黑衣人,与他一样正向火堆围去。

这是在干什么?

带着疑惑,当唐益终于走到火堆旁边的时候,眼前的场景令他欲呕。

层层叠叠的尸体在地上呈放射状铺开,在这圆形区域的中心,立着一架弩机和一个快要虚脱的蓝衣长发劲装女子。墨色长发高高竖起,瀑布一般落在肩上,马尾上绑着三根蓝色羽毛。

是蓝孔雀的羽毛!

瞳孔蓦地收缩。

“阿蓝!”

“醒醒!唐益快醒醒!”

意识在一震猛烈的摇晃中抽离,树林、火堆、黑衣人、阿蓝急速褪去,唐益睁开眼,看到一张近距离的脸。

“唐益你还好吧?”小鹿一般的双眸中露出些许担心,“你刚才被梦魇住了,一直在喊阿蓝。”

“哦……”撑起上半身,他扶着疼痛欲裂的额头靠在树干上。

不一样的树林,不一样的人。

只是场梦罢了。

玖歌在一边不停得翻找着随身的布袋,终于掏出了一个小小的白色物体:“来,把这个吃了。”

“这是什么?”唐益皱着眉看手里这个不明物体。

蚕茧一般的大小,放在掌心透出丝丝凉意。

“能让你平静下来的东西。”玖歌看着他,“我不会害你的,相信我。”

唐益看看她,仰头吞下去:“你害我也无所谓了,真正的唐益早都不知道死过多少遍了。”

再无睡意。

俩人坐在火堆旁,相对无语。

“恩……她是个什么样的人?”玖歌迟疑着开口。

“谁?”

“阿蓝。”

“……”

“跟我说说吧,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唐益站起身:“跟你无关。”

离开两人休息的地方,唐益孤身向树林深处走去。

夜雾很重,堵得呼吸都有些潮湿。夜晚的树木不再进行光合作用,变成与人类一样的生物,争夺着固定氧气的供给。

四周静得有死亡气息。

等唐益明白过来这死亡气息并不是噩梦残存造成的幻觉时,为时已晚。意识无比清晰,身体却动弹不得,弩机就在手边,手指却再也无力按下任何一个机关。

“唐益小心!”还是那个清脆悦耳的声音,扑鼻的药草香涌来,他被撞倒在地,一个火球凭空飞来,硬生生将树林清出一条路。

正是唐益所在的地方。

“听着,雾里有毒。”玖歌在他耳边低低得说,随手从布袋里掏出一只碧蝶,放在他额头上,“现在躺着不要动,任性使用武功会导致毒性扩散更快。在我还不知道什么毒的情况下,这可能会是致命的。”

“我……”

“嘘!”玖歌笑笑,“这个不请自来的家伙就交给我吧,不用担心~”

语毕,便如清风一般散入弥天的雾气中。

唐益一个人躺在地上动弹不得,脑海里盘旋着玖歌走前最后一句话,回忆汹涌而来。

“这些家伙就交给我吧,不用担心~”

阿蓝“唰”一下抽出腰间的弩机,高举过头顶,咔咔两声机翼打开,再迅速拉下,瞄准敌人一箭击杀。他一向是反对她这些花哨动作的,真正拼命的战斗中,每一个多余的动作都会成为对手的可乘之机。而她却坚持着这个习惯:“这样拔弩好看。”眼珠转一下,她甩甩马尾辫补充道:“而且,你不觉得告诉了敌人我要杀你还依然杀了他是一件很帅气的事情么?”

所以唐益一直觉得她不适合当杀手。

他最后一次见她,她也说了这句话。

但是最后……

唐益的眸子暗了暗。

他一向是不信命的,只是经历过有些事情之后,他不得不说服自己,有些话是不能随便说出口的。

比如,不用担心。

碧蝶在他头顶一闪一闪得散发着柔和的光芒,他感觉到周身的压迫感迅速得散去。封住身上几处大穴,唐益勉强站起身,拔出弩机,向玖歌去的方向跑去。

他还欠她一条命。

多年以后,唐益再想起那晚他所见到的场景,依然会感到不可思议。苗疆神秘的武学在他心中变得愈发的高深莫测,连同玖歌也开始变得与众不同。

赶到事发地点的时候,玖歌正在跳舞。

她杀人的方式如同采草药嗅花香一般优雅淡定而又稀松平常。一直背在背后的骨笛送至鲜艳欲滴的唇边,吹出一曲悠扬的葬魂曲,脚下的步伐亦随之而动,翩翩起舞。林中的黑衣人双眼无神,任凭她从他身边一次次划过,青蛇爬上脚背缠绕周身,这才清醒过来,开始挣扎。

“你是什么人?”

“你休想知道!”

“为什么要杀唐益?”

“放开我!”

“究竟发生了什么?”

“呵,我死都不会告诉你的!”

笛音忽然停了下来。

玖歌轻轻划至黑衣人身边,骨笛抬起他的下巴:“听着,就算你不说,从出手方式我也能知道你是什么组织的人。现在告诉我,为什么,要追杀唐益?”

“你不可能知道的。”

“呵呵。”玖歌轻笑一下。与以往任何一次不同,这两声的冰冷使黑暗中的唐益浑身冰凉毛骨悚然。“你以为你不说我就不知道了么?”

空气似乎都变得更加浓稠,一条白蛇悄无声息得划过唐益脚边,爬到玖歌脚下,吐了两下信子。

冰凉的气息迅速褪去,玖歌笑开:“你很幸运。”白蛇一口咬下,黑衣人抽搐两下,告别了人世。

“呐,都说了不让你乱动了,怎生又爬起来了?”玖歌倏得来到他背后,一脸调皮,似是捉迷藏中找到了同伴一般得意。肩头青蛇嘶嘶作响,让唐益不禁退后两步。

“别怕,这是小青。”玖歌拍拍青蛇的头。

“嗯……我还欠你一命。”

玖歌双眸忽然一亮:“你担心我对不对?”

经过一战,玖歌心情大好。第二天两人赶到良玉集,她甚至欢天喜地得拉他去逛街。

一反常态,一向急于赶路的唐益居然也同意,跟在她后面颇为悠哉。

“@#¥%&……”

“¥#%&@*?”

“*&%¥#@!”

一路走过来,唐益遭受了无数疑惑的目光和冰冷的白眼,路人的讨论虽是苗语,却也因此愈发肆无忌惮。

“呐,你都不问问我他们在说什么吗?”玖歌慢下来,与他并排走,摆弄着耳边的碎发。

“估计也不是什么好消息,不听也罢。”唐益淡然。

“不是的哟,他们说啊……这位美丽的苗疆姑娘跟这位汉人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呢~难怪姑娘会动心~”玖歌的声音宛如唱歌,一双圆眼目光灼灼得看着他,说得笃定而狡黠。

似是被她眼中的光亮所蛊惑,他愣了一下,旋即移开目光。

“你以为我会信么?”

毕竟是姑娘家,走着走着便累了,吵着闹着要歇息。唐益环顾四周,领玖歌进了一家茶楼。

不大的茶馆,却是鱼龙混杂。

江湖人皆知,这是打探消息最好的地方。

“我跟你说啊,前两天少林不是出了件丑闻么?据说后来那个小和尚被禁足了。”

“是吗?”

“可不是,姑娘没日没夜得跪在寺前哭,方丈一句也听不进去。最后听说姑娘自杀了。”

“出家人不是以慈悲为怀么?方丈怎么不放弟子还俗?”

……

这个话题略无聊。

换一个坐姿,唐益倾向于另一组对话。

“@#¥%……”

“¥%#&”

“¥*@#¥!”

这是什么……

一脸郁闷,他起身走到玖歌右手边,旁若无人得坐下,在玖歌哭笑不得的眼光中淡定得喝茶。

“呐,你到底想打听什么消息?”双手捧脸,玖歌笑着看他,“在苗疆,秘密的事情可都不是用汉语说的哦~”

一口茶呛在喉中,唐益满脸尴尬。薄薄的唇嗫嚅许久,才蹦出两个字:

“赶尸。”

玖歌不再吊儿郎当,敛起笑容,将手边茶杯轻轻放在竹桌上,像是怕惊扰到什么一般。她盯着唐益,似是要从他脸上发现一丝开玩笑的表情:“当真?”

唐益只是点点头。

玖歌深吸一口气。

“听着唐益,”她正襟危坐,从包里掏出小青放在桌上,低声道,“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找他们,只是,以后再也不要直接提起这两个字。”

抬头看看四周,她继续:“在苗疆,这两个字是禁忌。”

“知道了。”入乡随俗是江湖人必备的技能。唐益深谙此道,并没多问。

“那么……你为什么要找他们?”玖歌神色放松下来,伸手将小青揽入怀中,揪揪它的尾巴,小心翼翼得问:“是为了阿蓝吗?”

“小二,结账!”唐益饮尽最后一口茶,丢一些碎银子在桌上,转身出了茶馆。

那神情,似是默认。

“师兄~师兄!”他正要出门,阿蓝风风火火得闯进来,“你又要出门了吗?”

装好弩机,他揉揉阿蓝毛茸茸的头:“对啊,怎么了?”

小姑娘憋红脸,脚尖一直在地上画圈圈,好不容易开口:“师兄能帮我带串糖葫芦回来么?”

他噗嗤一声笑出声。

“师兄!你看这招!”转眼阿蓝长大,她从腰间抽出弩机高举过头,机翼咔咔两声弹开,漫天弩箭飞出,无声的腥风血雨。“怎么样怎么样?”她兴奋得宛若邀功的小孩。

“挺好看。”他诚实得说,“可惜不实用。”

“啊?”

“背后空门太多,若不能一击必杀,性命难保。”

看着对方沮丧的脸,他拍拍她的肩:“这次去七秀执行任务给你带些胭脂水粉回来吧,阿蓝已经长成大姑娘了呢……”

“师兄安心去,这边交给我。”树林中是过人的大火。黑衣人慢慢缩小着包围圈,踏着同伴的尸体不断向前,宛如控制了心智的傀儡,感受不到一丝悲伤与害怕。

“那你呢!”抬手干掉一个,唐益大喊。

“师兄何时跟妇道人家一般多愁善感了?”背对着看不清她的表情,只听到她一如既往的轻笑,“我帮你拖延一会儿,你快去搬救兵。”一掌将他推出,阿蓝回头,马尾上的蓝羽毛在风中轻颤:“师兄,不要担心我。你一定要回来,带我去看唐家堡三月的桃花。”

唐益转身,听到她清脆的嗓音:

“暴雨梨花。”

“背后空门太多,若不能一击必杀,性命难保。”

“你真的不打算说?”一阵清风,玖歌出现在窗台上,依旧是满身的银饰,腰间盘着小青。

唐益抱头躺在床上:“你真的很喜欢打听别人的故事。”

“前提是要有故事~”玖歌跳下来,自顾自坐在窗边的竹椅上,大大方方给自己倒了杯茶。

“孤男寡女同处一室,你们苗疆人都是如此不重视礼仪么?”

“我们才没有那么麻烦。”玖歌盘腿坐在竹椅上,“我打听到消息了。”

“是什么!”

“要用故事来换~”

玖歌玩弄着小青,似笑非笑。

阿蓝是小师妹。

据掌门说,她是某年冬天被扫地人在门口发现的。没有身世的女孩,天生就适合杀手的行当。

而掌门恰恰也是这么做的。

阿蓝一直被幽禁于门派深处,接受最好却也最严苛的训练,整个唐家堡都在等待着她的长大,十年磨一剑,一鸣惊人。

奈何世事不总遂人愿。

阴暗沉闷的唐家堡并没有阻止阿蓝成为活泼开朗的姑娘。随着时间的推延,这种特性愈发明显。在唐家堡形形色色带白色面具面色冷峻的人群中,唯有她从不愿被面具束缚,在来来往往的人中开心得笑着、跳着、闹着,宛如一株向日葵,冲破黑暗,执着得对着太阳仰起高傲的头。

“这样真的好吗?”他们的师父曾不止一次向掌门提出过这样的担忧。

“随她去吧。阿蓝本不是我门中人,怎么选择人生路,是她自己的权利。”

“后来她死了。”唐益硬邦邦得打断,薄薄的嘴唇抿起,不愿多说。

“完了?”玖歌尚未从回忆的气氛中回神,诧异得问。

“夜深了,玖姑娘该回屋了。”唐益拉开门,做出送客的手势。

“唐益你知道吗?”玖歌叹口气,玩弄着手中的骨笛,“有时候我真想给你下蛊做成傀儡娃娃。”

弩箭呼啸着擦过耳边,唐益回头,黑色的眸子在面具后闪着冷酷的光:“不是很听话的傀儡娃娃。”

“也是~”玖歌跳下椅子,领着小青出门。路过的时候顺手将一张纸条别在唐益衣领:“所以别让我对你失去兴趣。”拍拍他的胸脯,玖歌勾起嘴角一笑,转身。

赶尸人。苗疆独特的职业之一,每于野外遇见族人尸体便将秘制的符咒贴于其额顶,尸人闻笛而动,状如常人,至家乡则跪拜三次扑地,谓之归乡。

有奸人伺机盗之,组成万人尸队入侵中原,一时间横尸遍野哀怨漫天。后在中原武林与五毒教的里应外合之下被尽数剿灭,五毒教主亲手毁之,自此失传。

纸片滑落,唐益无力得倒在床上,脑海中不断回响着那一句:“师兄一定要回来,带我去看唐家堡三月的桃花。”

早起的玖歌心情很好,坐在一楼的茶桌上,脚踩凳子与一众赌徒们玩得开心。

“输了输了!快喝快喝!”

色盅打开的瞬间,众人炸开,幸灾乐祸得起哄着。

“怎么又输了~”玖歌两颊晕红,媚眼如丝,“你们这群……嗝……坏人是不是玩了什么花招啊?”

“愿赌服输,别废话了~”有大胆的人已经伸手上前将酒杯凑至她唇边。苗疆的衣服领口开得很大,那人的动作直欲看至领底。

“这杯我替她喝了。”上前从玖歌唇边抢下酒杯,唐益仰头一饮到底,另一只手顺路帮她整理了一下混乱的仪容。

“你是谁?”被人扰了兴致,庄家有些恼羞成怒。

“你怎么知道来找我了?”玖歌一身酒气,“你不是还应该躺在床上怀念你的小师妹么?”

唐益没理玖歌,将酒杯放下,对着庄家说:“我的同伴已醉,只怕不能再跟大人寻欢作乐,不如今日先放她一马,改日再战?”

庄家一张刀疤脸,听得此话,脸上的刀疤抖了抖,咧嘴笑开:“走倒是可以,把她输的银子先交上来。”

唐益一怔:“我以为,她已经把输的酒都喝过了。”

刀疤闪两下奸计得逞的光:“她输可以喝酒,你赎她就要交钱。”

腰上的压力逐渐增加,不知什么时候,玖歌已经倒头过来,靠在他身上睡得香甜。

唐益坐下:“我陪你们玩几局怎么样?”

玖歌转醒,已经月上中天。小青顺着洁白的手臂爬上来,嘶嘶吐两下信子。

“小青……”她坐起身,拍两下小青的头,“我没事,不用担心~”

“你如果被庄家抓去当压寨夫人了我丝毫不会诧异。”唐益靠在门边冷冷得说。

“所以你这是在夸我美貌?”玖歌挑挑眉。

“不,我在夸你不通人世。”唐益翻个白眼,双手环胸,“明明不会赌博为什么要去?没有酒量还一定要逞强!”

“因为我需要有人跟我在一起。”玖歌抬头,圆而大的眼睛闪着倔强的光,“因为我不开心。”

“……”似是惊诧于她眼中的光,唐益怔了怔,喉结一动,“你……”

“我不会有事的。我的身体就是个巨大的虫蛊,不明真相的人随意触碰不是被毒死就是被寄生。更何况……”小青缠上她的左臂,“我还有小青,宠物可不光是养来玩耍的。”她抬头笑一下:“你现在站这么远,我猜,应该也是它的功劳吧~”

唐益低头,并未做任何回应。

“唐益,你真的是一个很无趣的人。”玖歌叹口气,站起身伸展一下残存着困意的四肢,“你找我一定有事,直说吧。”

“我偷了女娲石。”

“你偷了……什么?”玖歌瞳孔骤然收缩。

下一秒,骨笛架上他的脖颈,玖歌英气凛然,一字一顿得说:

“把,你,刚,才,说,的,再,说,一,遍。”

唐益深吸一口气,眼神平静地没有一丝波澜。

“我,偷,了,女,娲,石。”

玖歌一笛子打穿了他的左臂。

“谁?”玖歌拔出笛子,恶狠狠得问。

“不知道,这是师门分配的任务,我只是一个打手。”玖歌插的极妙,骨笛恰好穿过唐益的尺桡二骨,避开了经脉。不愧是杀手,疼痛入骨,他也只是面色苍白咬紧牙关,未漏出丝毫呻吟。

“你觉得我会相信你?”玖歌磨牙霍霍,“唐益你好歹也是个惊羽堂堂主,就不知道一点消息么?”

“很好。”唐益咧嘴笑笑,“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你也不用再装什么无知少女了,灵蛇使。”腰间机括散开,银光转瞬即逝,没入她柔软的身躯。

“我说那句话的时候你就应该知道我不是毫无防备,我早告诉过你,我不是一个听话的傀儡娃娃。”

瞪大双眼,玖歌无力倒下,骨笛掉在地上,啪嗒一声。

“你……”

“现在我们来讨论一下赶尸怎么样?”

唐益在她身边蹲下,笑得宛如一个恶魔。

“呼……”玖歌挣扎一下,然而腰间无力,仍是无法起身。于是就这般直挺挺得躺在地上,秀发散落一地,宛如刚出水的美人鱼。“你打进我身体的是什么?为什么没有血?”

唐益从衣摆上扯下一缕布条,手嘴并用,仔细得缠住左臂:“唔……行家好呃袭击河西……”

玖歌一脸迷茫:“你在说什么?”

绑好伤口,唐益把嘴中的布条吐出:“唐家堡的秘制武器,以沾有迷药的银针打入对方经脉,在危急时刻用来控制敌人。”

“呵,真不愧是机关世家。”玖歌轻笑,“你们把女娲石拿去给谁了?”

“不急,先回答我几个问题。”唐益在玖歌身边坐下,抬起她的脑袋放在腿上,一下一下梳理着她的长发。这场景,宛如情侣在花前月下讲动人的情话。

然而对话却并不如表象那般友好。

“五毒教现在还有多少人会赶尸?”

“赶尸不是五毒教的武功。”

“秘籍在哪里?”

“秘籍被毁掉了。”

“你会不会?”

“你以为我是谁?啊!”

唐益梳头发的手略微用力,玖歌吃痛得喊出声。他扯着她的头发,脸色冷峻得贴近她的脸一字一句得说:“别再用赶尸是禁忌来搪塞我,也别以为一张写着赶尸失传的纸条就可以打发我。虽然不是苗疆人,来之前我也是做足了功课。好好回答我的问题。”

两张脸贴得极近,玖歌能感觉到唐益平稳的鼻息扑面而来。她勾起唇角一笑:“惊羽堂堂主果然名不虚传,让奴家颇为倾慕啊~”

拉长的尾音,熟悉得似是回到初见的那晚。

“唐大侠是看上了奴家的姿色了吗?”

只是一愣,下一秒潮湿柔软的唇瓣贴了上来。

腿上一痛,唐益惊醒,却发现小青正瞪着一双通红的蛇眼一口咬在他的腿上。

“师傅果然没说错,美人计永远是用来保命的神技。”玖歌放开他,吧嗒吧嗒嘴,“你比我想象的要好吃一点。”

语毕,她从他怀里坐起,扯开腰间的衣服,露出一截洁白的肌肤,细腻光滑,没有一丝伤痕。

“果然是秘制武器,看来我把它们都取出来是要费一段功夫了。”玖歌自言自语得看看,摸摸腰间,银针兀自在体内梗着,压下去隐隐作痛。回头,看见正与小青不断奋斗的唐益,她脆生生得说:“别动!小青的可毒液不是说着玩的。从现在开始,你有半个时辰来讨好我。”

素手取下小青丢回布袋中,玖歌脸上带着胜利的微笑:“我开心了,就给你解药,不开心了,你就去见你的小师妹吧~”

唐益满头冷汗,牙齿咬得吱吱直响。

“计时开始~”她无所谓得晃晃头,银饰当啷直响,宛如催命钟声。

“皇上病危!”信使从机关鸟上解下密信,只一眼,便脸色煞白,不管不顾得冲入唐家堡深处,一把推开堡主例行会议的大门,失声大喊。

堡主闻言脸色一沉,挥手让信使退下,只说了一句:“五毒教开始行动了。”

三天后,唐益接到任务:前往苗疆,盗取女娲石。

唐家堡内外皆知这是个一去不回的任务:苗疆一向神秘,此次又要在五毒教上万双眼睛下拿到女娲石,就算能全身而退,只怕接下来的几年内都要生活在逃亡之中。

唯有阿蓝例外。她依旧笑意盈盈,跑到他的面前:“师兄带我去买银镯子可好?”

“恩?”

“因为阿蓝要陪师兄一起去~”

“阿蓝!”唐益大惊,“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对呀,”阿蓝眨眨眼,“阿蓝没有开玩笑呀~”

“阿蓝你难道不知道此行凶险九死一生么!”

“师兄~”阿蓝用着一贯调皮的撒娇语气,“就是因为凶险阿蓝才想帮帮师兄。更何况……”她转转眼珠,“师兄一定会保护阿蓝的对不对~”

他一贯拿她没办法。

盗取女娲石的历程果然艰险,远胜他的预期。但是毕竟两个人比一个人易于行事,他们最终还是成功赶到了存放女娲石的山洞。

红色的石头,上面有着鲜红的纹路,宛如血液,在烛光的照映下光华流转。

真真是个宝物。

然而,事情并非如此简单。

就在他拿到女娲石的瞬间,黑影浮现,圣蝎使率领教众闪现,将他们重重包围。

“我们只是放出一个假消息唐家堡就真的惶恐至此?”黑暗中,她的眼睛闪着诡异的光芒,鲜红的双唇若刚饮献血,浓艳欲滴。

“我们都知道那并不是假消息。”唐益护着身后的阿蓝,镇定得说,“你们想让皇上死,好扶四子上位。或早或晚,我们都会来偷这块石头的。”

“对,没错~”圣蝎使拍拍手,颇为赞许,“我们只是给你们一个明确的时机而已~对了,你们汉人有个成语是专门讲这个的……叫什么来着?”她用玉笛敲敲额头,一副苦恼的样子。

“引蛇出洞。”唐益冷静得接口,另一边用事先约定好的暗号拍了拍阿蓝。

“啊没错,就是这个~”圣蝎使笑开,“所以,现在就是收网时刻~”

刚说完,漫天机关洒下,唐益和阿蓝双脚踩地从几十丈高的洞顶飞出,迅速逃命。

几乎是同一时刻,圣蝎使开始吹笛而舞。月光的映照下,这舞蹈显得如此美妙而奇特,在众人头顶形成一个巨大的保护盾,硬生生使机关移了位。

“我五毒教也不是好惹的。”唇角勾起冰冷的弧度,她加上了最后一句。

唐门轻功傲视武林。本是刺客发家,为保性命轻功是必需技,经过一百多年的发展,这轻功更是被冠以步伐诡异难觅其踪的特点。

逃出普通五毒教众的包围圈还是很简单的。

在五圣使面前却没那么轻松。

玉蟾使顶着夸张的头饰横拦在路上,银笛顶一轮弯月与头饰遥相呼应,在月夜下闪着诡异的光芒。“折唐门一员大将,也不枉我众多教众魂灵。”虽身形娇小,语气却冰冷异常,她横笛而立,漫天毒虫飞出,呼啸着扑向二人。

“擒贼先擒王,阿蓝,找到蛊虫一击必杀。”两袭蓝衣背对而立,唐益传音入耳,听到阿蓝镇静的回复:“知道了,师兄。”

阿蓝虽不是唐门最好的杀手,却是唐门身手与反应最为敏捷的副手。

“好好加以利用,你会成功回来。”

临走前师父这般说过。

从腰间唰得拔出弩机,唐益几次闪动,已到第一只蛊虫面前。夺命箭呼啸而出,巨大的蛊虫身体抽搐两下,炸开一地模糊的血肉块。

忍住胃内不断翻涌的内容物,唐益折回阿蓝身边,两人且战且退,不知不觉间进入了一片树林。

诡异的是,那漫天毒虫也似幻象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一地寂静。

“呃!”终于忍耐不住,阿蓝娇躯一震,一口鲜血吐出,不甚刺眼。

“阿蓝!”唐益大惊。

阿蓝却只是随意抹一下嘴角的血迹,拿稳手中的弩机,对他一笑:“师兄不用担心,只是力竭气血逆行而已。”

“阿蓝你中毒了!”唐益定是不听她胡言的,翻出随身的金疮药丢给她,“吃了,暂时压一下,等我们逃出去师兄带你去万花谷找……”

“师兄小心!”话语被硬生生截断,阿蓝一把推开他,弩机发动一箭射死了从暗影中冲过来的黑衣人。

似是被这杀戮所激发,林中诡异的平静被打破,越来越多的黑衣人闪现,前赴后继得向二人扑来。看这情景只似无痛无感的杀人机器。

唐益忽然想起玉蟾使在赶二人入树林时放下的最后一句话:“灵蛇使姐姐,他们就交给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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