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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一寸离肠千万结

一月后,明教大军压境,双影随行。丐帮率众在龙门一带迎战,舵主聚首。

一时间,旌旗飘摇,战鼓喧天,影月在刀光剑影里杀红了眼,满脸鲜血却无人可敌。

一直到,一根熟悉的短棍冲着他的腰部拨过来,阻了去势,酒香中沉稳的嗓音响起:“影月,我处理完了后事,跟我走吧。”

影月先是一僵,随后转身,猩红的双眼不再淡如琥珀,手中弯刀毫不留情得落下,净世破魔击出世,划过躲闪不急的肖尧。

吹毛断发的刀刃毫无阻拦得划破肖尧的臂膀,手一抖险些连短棍也拿不住。影月执刀而立:“肖尧,人是会变的。”

“你说得太迟了。”

语毕,便宛如一缕腥风,再次隐入混战。

影玉走回大帐的时候已经月上中天,素手伸出,刚将门帘掀开了一条缝,便停下来,唇角勾起笑一下:“你知道吗,现在我只需要大喊一句你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树影动了动,跳下一个成年男子的身影。“可是你没有。”遮住月光的云彩飘走,肖尧那充斥着男性气概的脸显现。

影玉仔细得看两眼他明显比以前凸出的颧骨,叹口气,有些无奈得说:“做监护人最讨厌的地方就在于,当孩子们犯错误的时候你一定要理智得做出正确的选择……”

随后,右手快如闪电,一掌掴上肖尧的脸颊:“你他妈还有脸大摇大摆得出现在我面前?!”

紧接着,又是一掌击上胸口。“我早说过,如果你对不起影月会有什么样的下场。”

一拳陷入腹腔,喉咙里有血腥味冲出。“之前对你客气是看在影月的面子上,现在你还妄想我会帮你去美言几句?”

似是还不解气,影玉飞起一脚,向肖尧的头部踢去。

“我就是来带影月离开的。”肖尧忽然出手挡住影玉的脚,目光灼灼,“这一个月里我处理完了所有的事情,现在的我已经是孤身一人!再也不用顾及什么天下大义了!”

脚的去势被阻,影玉咬牙翻身腾起,本来踩在地上的支撑脚再次踢向肖尧的腹部。“带影月离开?你开什么玩笑?有带着丐帮这么多人领影月离开的道理嘛?”

肖尧重心不稳,俩人重叠着摔在地上。“当初是谁说两人不可能在一起的?如果真的是一个月内能够解决的事情,你早干什么去了?”影玉一个鲤鱼打挺站起身,反手拔出背部的弯刀,架上肖尧脖颈。

“我算是看透你了,别再给我装模作样,肖尧。”

“阿姐。”风中飘来一句淡淡的声音,素白及地斗篷无声得划过地面,一只手搭上影玉的手,“何苦脏了刀刃?”

影玉愣一下,抬头看向影月那张藏在素白面纱后的脸:“影月……”

“阿姐,我自己的事情自己能解决。”影月笑一下,眼睛弯成新月形状,眼里却没有丝毫笑意,“我都已经多大了,你还把我当小孩子呢?”

影玉依旧有些愤愤不平,然而影月少有得坚定,眼神没有分毫的波动,终是让影玉收了刀。穿着马靴的脚踢了肖尧一脚:“再见你欺负影月你就你给我小心点!”

“阿姐,你觉得你把他打成这样他还能欺负我?”影月哭笑不得,推着影玉离开,“这里的事情交给我吧。”

送走影玉,他又折回来,看着趴在地一动不动上的肖尧,丢下来几个瓶瓶罐罐,道:“说好了在战场上一分胜负,你倒跑来这里送死!”

肖尧的脸埋在地上,一双大手却攥紧了泥土。

“说你痴心妄想也好,白日做梦也罢,归根结底是我没说清楚情况。”影月平淡得陈述着,随后从背后拔出弯刀,手起刀落,割断袖袍一角,丢在肖尧面前。

“割袍断义,肖尧,你现在可知道了?”

语毕,转身便走,留下肖尧一个人泪湿了土地,却不敢抬头。

事已至此,是他活该。

不知过了多久,肖尧才慢慢得爬起来,浑浑噩噩得往丐帮营地走。刚到营口,被守卫的弟子拦住:“肖尧大人,帮主有请。”

夜,静得有些漫长。

有阴谋在蠢蠢欲动。

风起云涌。

早已过了三更天。战时睡眠不足,每晚都弥足珍贵,然而今日,丐帮营地偏偏灯火通明,帮主舵主齐聚在主帐里,面色凝重。

肖尧感受到这微妙的气氛,在众人瞩目下驻足,对着帮主抱拳:“长安分舵舵主肖尧见过帮主。”

郭左挥挥手,沉声道:“肖尧,你我二人也是十几年的兄弟了,不必多礼。之前你说希望此役结束能够浪迹江湖,我也答应了。只是,功成方可身退,这最后一次并肩作战的机会我很是珍重啊……”

肖尧低头做揖:“帮主言重,肖尧虽离开,兄弟情仍在,此役定将竭尽全力。”

郭左却并未接话,自顾自说下去:“你跟影月的事情我知道,离开的理由我也心知肚明。只是,肖尧啊,先有命才谈得上爱。浪迹江湖无忧无虑的生活只怕你无福消受啊……”

郭左话里有话,肖尧听出来了。“帮主此言,肖尧不明。”

“帮主,我都说了他一定不会主动承认的,就别兜圈子了!”心浮气躁的扬州分舵主杨城插进来,“肖尧,此役我们打得艰辛,虽说明教早有准备但我们也不是毫无设防。偏偏明教像是有预知功能一般,我们的一举一动都在他们的预料之中。我们怀疑,帮里高层出了奸细。”

闻言,肖尧忽然明白了一切,从半夜三更的聚会到语焉不详的帮主都有了合理的解释。于是他挑眉:“你们怀疑我?”

“我们想听你亲口证实自己的清白。”杨城的语气有些咄咄逼人,“肖尧,你今晚去了哪里?”

肖尧抿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无论这出闹剧最后的主谋是谁,都一定清楚得知道他今晚的行踪。多说无益,不如看戏。

“你去了明教对不对?”见肖尧不语,杨城脸上浮现出些许痛心疾首的表情,“肖尧,你怎么这么糊涂!”随即,挥手招呼弟子上前控制住肖尧。“给我仔细得搜!看有没有明教的信物!”

肖尧冷着脸,被曾经尊称他的弟子推搡着,呵斥着,满堂舵主看着,没人替他说哪怕一句话。寒意从脚底渗上来,原来多年的为人处世比不上奸臣混淆是非。

“找到了!”有弟子忽然大声喊出来,从肖尧怀里拉出半截雪白的纱布,裂口整齐,形状不均。

见状,帮主的眼神才彻底暗了下去,右手轻轻击了几下扶手,慢慢站起身:“肖尧……”后半句吞回肚里,他摇摇头,疲惫得挥手,“带他去地牢,明天的战役不用参加了。我们重新制定计划。”

说是地牢其实只是利用山洞临时搭建出来的监狱。肖尧被推入牢笼,趴在地上,才轻轻得叹了口气。

众叛亲离,历代卧底都没有好下场啊……没有影月作为精神支柱连挣扎都没有了动力……

眼皮有些沉,他阖上双眼,白隼飞回来,抖抖翅膀,依偎在他身边,头缩回翅膀里休息。

忽然,角落传来石子撞击的声音,熟悉的嗓音响起:“肖尧,这么一点挫折你就精神萎靡,不像是我兄弟的性格吧!”

肖尧一个激灵,翻身爬起来:“帮主!”

郭左左右望望,确定没人这才贴上牢笼,伸手进来拍拍他的肩膀:“不错嘛,过了这么久你还记得这个信号!”

“怎么可能会忘!”肖尧咧嘴苦笑。

早年肖尧与郭左云游天下时,为以防万一曾定下约定:击掌一下是知晓,两下为否认,三下有疑问,四下见机行事。

在郭左命人带肖尧入狱时,轻击的几下扶手,三短四长。

此事蹊跷,当见机行事。

唏嘘一会儿,肖尧复问:“那真正的奸细你可有怀疑对象?”

郭左叹气:“贼喊捉贼,倒打一耙。”

肖尧眼神一紧:“你说杨城?”

“肖尧,双影在扬州出现不是偶然。从距离和风俗上来讲外邦人聚集的长安明明是比扬州更适合潜伏的地方,他们却不远万里来这江南水乡,为什么?”

“你第一次遇到影月是在大街上我们安排的偶遇,却偏偏在几天后就在扬州府遇到了影玉。这真的只是巧合?”

“这一战开始已不是一天两天,既然奸细之前埋藏那么深,今日又怎会这么简单被捉住?然而最重要的则是,为什么你今夜的行踪他这么清楚?”

肖尧皱眉:“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郭左笑笑:“将计就计。心知要暴露,所以定不会把我们安排的新计划通知明教,你带一路人马从旁边包抄上去。吃了太多的败仗,弟兄们需要一点好酒了啊~”

“可是……我现在在牢里诶……”肖尧一语戳中要害。

闻言,郭左终于哈哈得笑出声,用力拍几下肖尧的肩膀:“肖尧,责任在哪里,路就在哪里~身为帮主的我怎么能随便释放一个嫌犯呢?”

语毕转身,大手摇几下,长安分舵的令牌似是无意从袖筒里滑落,郭左大步离开。

“铁肩……担道义?”肖尧琢磨着郭左丢下的最后几句话,右手无意间扶上被郭左用力击打过的左肩。

领口处有什么尖锐的东西扎了一下指尖。

是一截极短的铁丝。

他忽然眼前一亮。

晨光熹微。万物还带着前夜未来得及散去的湿气。明教营地内,军队已经熙熙攘攘准备集合。

影玉又一次仔仔细细得擦完刀,映着帐外鲜红的朝阳满意得笑,招呼身边一直在摆弄夜明珠的影月:“我们走!”

“稍等!”还未来得及出门,有人已经掀开门帘走了进来。苍白的肤色,高大的身材。双影几乎是在看清来人的瞬间匍匐在地,以额触地,低唤:“卡卢比大人!”

“今日计划变更,你二人率领小分队跟在大团后方。这两天丐帮实在是太好击退了,反而让我有些不安。”卡卢比没什么废话,开门见山。

“因为我们的卧底信息传递足够及时,我们能够针对敌人的计策改变部署。”影玉没抬头,声音撞到地面再反射入耳总觉得有些闷。

“正是因为这样我才担心。把这么多教众的性命寄托在一个人的忠诚上,容错率未免过低。而且,丐帮也没那么傻,屡战屡败后一定会从内部寻找原因。迟早有一天这个棋子会暴露。”卡卢比惨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所以,今日你二人就作为明教的影守护大家吧。遇到丐帮的人,除了高层,斩立决。”

说完最后一句,卡卢比转身离开。唯有双影依旧跪拜在地:“弟子遵命。”

明教的大团一直在平稳得推进着,丐帮计划遵循着探子来信,西域的双刀势如破竹。双影带着小队人马在后方不近不远得吊着,偶尔抽刀砍几个漏网之鱼,总体上还是颇为悠哉闲适。

“阿姐,你说是不是卡卢比大人多虑了啊?”过于平静,影月毫无干劲,漫不经心得用轻功在空中飞着,懒洋洋得说,“这不都进行得好好的嘛?”

影玉回头,看一眼早已无影无踪的营地,皱皱眉,拦住影月:“等等……大团前行得太快了!”

此时的明教部队已不似主动前行,反倒更像是被泥沼吸引着一步步陷入。

战场行军,太慢易被包围,太快将陷算计,太长稍显拖沓,太短不够大气。

此时此刻,只要丐帮……

思绪还未转完,身后忽然响起呐喊声,丐帮弟子若雨后春笋般冒出,围住双影区区二十多人的队伍。

随后,一双草鞋在众目睽睽下走出来,肖尧扛着一根挑着酒坛的短棍,在看到影月的瞬间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诧异,大手一挥:“大家去追大团!留下三小队与我一同截击这几人!”

“欺我人少?”影月挑眉,脚下步伐几度变换,便闪到一个刚绕过小队的丐帮弟子身后,一刀斩杀,“想过去先过我这关!”

猫眼抽紧:“肖尧,我明教弟子虽少,却没有贪生怕死之徒!”

这是一场硬战。

明教弟子量少而精,然肖尧的骨干也不是吃闲饭的。双影实力上虽强,却压不住丐帮人数众多,在不断冲上来的人群中,越来越有些力不从心。慢慢得,明教弟子结成的光明阵内,一个据点被拔起,洪流涌入,冲散了众人。

眼睁睁看着丐帮援军咬向明教大团的尾巴,耳边响起卡卢比大人意味深长的话,影玉睚眦欲裂,握紧手中的刀,若一支利箭,穿过千军万马,直指肖尧的心脏。

“负天下人也定不负影月都被你当成耳旁风了吗?!”

眼见主帅被袭,亲信弟子迅速围上来,阻住影玉的去势。

然而只是一阵风吹过,清冽的嗓音在肖尧耳边响起:“打架的时候不能背对敌人,你们丐帮以后要加上这么一条帮训了。”

随后,弯刀亮出,兜帽下的脸毫无感情起伏:“凭你们几个拦不住她,想要命的话就快滚回去跟你们帮主说,作为补偿,肖尧我们先留下了。”

“我没忘。”待丐帮弟子散去,肖尧才开口,“所以今日,肖尧我以死谢罪。”松开手里的短棍,酒坛摔在松软的土地上,香味四溢。

“那就去死吧。”远远得,有落花飘落,剑光一闪,人影带着冷清寂寥的情绪破空而来。薄唇吐出一句毫无起伏的话,手腕挽个剑花,剑气直捣死穴而来。

肖尧脸色一变,右脚勾起地上的短棍,左手接住飞起的酒坛,两个侧翻,迅速避开要害,尚未站稳,便听得“锵”一声刀剑相撞之音。

“苏义卿,你来干什么?”硬生生接下苏义卿这惊天动地的一击,影月的气息也有些许紊乱。然而此时的他已经濒临暴走的边缘,不安的气息四处游走,就差一把火点燃。

苏义卿叹口气,遗憾得收手,朝肖尧努努嘴:“呐,他不是说以死谢罪嘛?”

“这是我和他之间的事情。”手起刀落,弯刀在地上划出一道明显的痕迹,“苏义卿,念在我们是旧识,我不会对你做什么,但如果你今日跨过这条线,我必让你人头落地。”影月的眼里是淡漠的琉璃色,纯得不染一丝杂质。

苏义卿看着看着,便似醉在这双瞳眸里。一丝笑颜一点点在他姣好的脸上绽开,连着墨色的眼睛也有了些许波澜。他大大咧咧得盘腿在线旁边坐下,双剑放在身侧,右手撑着下巴,歪着脑袋说:“那我在这里观战总可以了吧?”眼神一转,落在肖尧身上,“肖大人觉得呢?”

肖尧一怔。

这眼神太淡漠,他记得清清楚楚。

上一次见还是在回鹘。偌大的宫殿,空荡荡只余他二人,白衣的苏义卿坐在龙椅上,一字一句得对他说:

“我不管影月要什么,我只要他活下来。所以无论他想跟你堂堂正正一决胜负也好,想在战场上横扫千军将你俘虏也罢,我一定会插一手进去。”

“最终他若依旧不屑,保全他的性命我便达成目的;他若恨我入骨,我也算赚到。这是不会亏本的买卖。”

将通体泛着金光的双剑举起,苏义卿盖棺定论:

“肖尧,下一次见面你一定会死,不在你心爱之人的刀下就在我的剑下。”

看懂了这眼神背后的深意,肖尧忽然便放下心来。有苏义卿和影玉在侧,今日的影月可谓是万无一失。

那么,在他死前。

不如就真的如他名字一般逍遥一次。

与此生挚爱,舞尽最后一曲悲歌。

更待菊黄家酿熟,共君一醉一陶然!

短棍在手,他扯下系在手腕上的布条,蒙住双眼,左手遥遥伸出:“来吧,影月。”

让我再感受一次,被你贴身上前,刀刃划过,耳语呢喃。

眼睛看不到,我能听出你。

眼见不一定为实,耳听不一定为虚。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世事纷繁,然而此时此刻,只有本心才是我唯一想追寻的方向。

世间之人,有喜怒哀怨惧五情,视听嗅味触五感,所有认知皆来源于此。

然五情五感此消彼长,大喜往往忘悲,见多常常少闻。

明教所谓的伪装便是如此。

由于大多数人过于依赖视觉,当目标混入背景后便难觅踪迹。却鲜有人意识到,他们并未消失,依旧站在原地,一呼一吸都有着小心翼翼的韵律。

此时肖尧听到的世界正时这样。

在一片黑暗中,影月细碎的步伐划过黄沙,宛如小心翼翼靠近猎物的猫。却不曾想,在肖尧这只鹰的耳中,他的一举一动早已无所遁形。

感觉到影月近身,肖尧倏得转身,手中短棍就势一拨,勾到影月的斗篷,一用力,扯了下来。

单打独斗本就是速度和反应的考验,先手优势极为明显。影月凭借伪装,本已习惯了先发制人,肖尧这一棍打得他有些蒙。

肖尧却不给他丝毫发愣的时间,打狗棍法后紧接着一掌龙啸九天击出,生生将他击倒在地打了几个滚。

“影月!”影玉惊呼出声,刚握住背后的刀柄,却只见一条丈许锁链从影月袖中飞出,长了眼睛一般,将肖尧手脚束缚。

影月一手撑地,从地上腾起,原地隐身,又鬼魅般闪现在肖尧身后,刀光一闪,一道巨大的伤痕出现在肖尧背后。

这温度冷若月光,让肖尧生生打了个寒颤。鲜血似也被冻结,顿了几秒才突然涌出。

两手用力,挣断锁链,肖尧聂云冲出,用脚勾起地上的酒坛,仰头便灌。

影月又哪肯让他这般轻易便逃脱?幻光步闪过,一刀劈裂酒坛,冲着肖尧就是一招烈日斩。

热浪扑面而来,甚至让他唇边的胡茬都有了些许烧焦的味道。背部再次一痛,肖尧一个后翻躲过,复又带着弥漫的酒香贴身上前。

“影月,你输了。”

再次一棍将影月打倒在地。

这打斗场面该怎么形容好呢……

如果要硬说,或许就是传说中的调教吧……

自那一棍开始,影月完全陷入被动,几乎丧失了还手能力。肖尧连棍带掌,手下不停,一次次贴身将影月打倒又一次次在他将出手时一掌推开。

外人看来只道是影月只有挨打的份,然而只有影月心里清楚,肖尧的每一棍每一掌都留了七分气力,看似气势冲天,实则是个纸包的老虎,刚贴上肌肤便烟消云散,连一个红印也不曾留下。虽说二人名义上是在对打,从肖尧来讲,更准确得说,其实是在调戏。

肖尧背上的伤口还在滴血,他却迟迟不愿对敌人痛下狠手。

这是比输了还难受的侮辱。

影月心知,满腔的怒火在一次次倒地中积聚,却无处发泄。双手抓紧刀柄,银牙咬碎,也不过如此。

“肖尧这是在做什么?”影玉皱眉。在影月被第二次打倒的瞬间,她几乎要按捺不住,冲入混战。好不容易平息冲动,却被眼前这非比寻常的画面震惊。

这不是决一胜负,这只是小打小闹。

一边,苏义卿的面色却严峻起来。他提起地上的双剑,站起身,口中念念有词:“丐帮帮主建帮之时曾留下两部绝学,打狗棍法和降龙十八掌。其中降龙十八掌只传历任帮主和帮内立过大功之人,因此鲜有人知。”

“降龙……十八掌?”影玉皱眉,“所以影月只要撑过十八招便好?”

苏义卿摇头:“没那么简单。据说降龙十八掌表面普通内里却蕴藏杀机。即使能撑过前十七掌,至今无人在第十八掌下存活。”望向纠缠在一起的影月肖尧二人,他墨色的眼里忽然泛起丝丝绿光,“亢龙有悔,是杀招。”

“等等!”影玉被苏义卿的话吓了一跳,“刚刚肖尧打的不是第十六掌嘛?”

话音未落,蝴蝶伴着落花飘落,苏义卿气沉丹田,剑气长江裂空而过。“所以是时候适可而止了!”

似是有所防备,正与影月纠缠的肖尧在又一次击倒影月后,忽然转向,第十七掌对着苏义卿方向拍来。掌风对上剑气,击散了流光,却也在掌心留下了深深的伤痕。

鲜血滑落,肖尧保持着出掌姿势未变:“苏义卿,我说过不伤影月,并不代表我会在你面前坐以待毙。”

苏义卿脸上的浮夸无影无踪。浓眉簇起,他并未搭话,剑影却没有丝毫马虎,玳弦急曲一剑剑刺出,让肖尧忙于应付。

要在最后一掌前将其击毙!

“苏义卿……”隐隐得有风原地掠起,绕着肖尧形成一个漩涡,“珍惜的东西要用性命来守护。让我看看你究竟有多大的决心。”

衣袖被风吹得烈烈作响,苏义卿颀长的身躯岿然不动,幽月落花一声低鸣,江海凝光带着钱塘江涨潮时吞噬天地的气势横空出世。

肖尧,能与你交手,乃今生之幸。今日吾以江海送汝一程,自此,我代你以命护影月安康!

这潮水只来得及涨了一半。

薄薄的弯刀磕上幽月寂寥的剑刃,长剑一声呻吟,带了些许哭腔。

“苏义卿,是谁允许你插手的?”刚从地上爬起来,来不及蓄力便生生打断苏义卿出招,影月的虎口早已被气劲震得失去了知觉,表面上却不动声色,冷得没有丝毫温度的眸子映着嘴角渗出的缕缕鲜血,让他带上了些许修罗的气息。

等不到苏义卿回答,身后蓦得传来飞沙走石之声。在一片吵杂中,肖尧惊慌失措的声音格外清晰:“影月!”

眼前的苏义卿也跟着变了神色,顾不得被打断后带来的内伤,强行使出一招剑影留痕,欲将影月推开去。

然而,影月早已回头,视野里飘过一片雪白的布,熟悉的香味入鼻,万物归于沉寂。

紧接着,一口鲜血落在他白色的衣襟上,红得刺目。

来人软在他怀里,还是那束结实的麻花辫,串在上面的夜明珠却失去了光泽,背后五个掌印赫然在目,被主人视作珍宝不忍让其染上一丝灰尘的弯刀铛啷一声,掉落在地。

“阿姐!”影月声嘶力竭。

亢龙有悔,是杀招。

饮血而回,悔恨终生。

亢龙,有悔。

情势急转直下,影月大脑一片空白,忘了思考。抱着影玉跪倒在地,他双手无意识得抽紧,将柔软的布料抓出十个鲜明的指印,却握不住影玉渐渐逝去的生命。

“弟弟大了,就留不住了呢……”

樱唇轻启,影玉气若游丝,脸上却挂着一丝微笑。

“只是,阿姐无论怎么恋慕卡卢比大人,最牵挂的还是你啊……”

轻咳两下,又一口鲜血吐出,影玉素手抚上影月白皙的脸,满眼愧疚:“事情能发展到今天这样,是阿姐不好。我一直觉得有些事情要你自己经历过才能真切感受到各种甘苦。只是,我忘了……有些人有些事注定是一道坎,你一辈子也跨不过去啊……”尾音拉出些叹息,末了又咳出一口混杂了破碎内脏的鲜血。

“阿姐,你别说话别说话!”影玉的虚弱让影月有些慌张。他又何尝见过美名与威名同时冠绝西域的影玉这般模样?记忆里的影玉该是一方碧玉,笑看世事,温润隐忍。有什么委屈与不快都藏在心底,于半夜时抱膝对月,痴痴得讲一个时辰,也不知是说与谁听。第二天日出时,又是那个笑得放肆行得大胆舞得洒脱冰雪聪明的大漠明珠。

“有些话不说只怕是没机会了啊……”影月的眼里有着深深的眷恋,“将我葬在往生涧吧……找一个阳光能照到的地方,下辈子我想感受下光明的温度……”

“阿姐,我不要听!你不会死不会死!”影月早已泣不成声,将脸埋入她的衣服,喊声呜咽。

“哪有不会死的道理呢……”眼神里终于揉入深深的寂寞,影玉仰头望天,“影月,阿姐不会离开,只是变成一颗星陪在月亮身边。虽然肉眼看不见,但是你一定能感受得到……”

两只手抬起影月的脸,她抚上他的双眼。

“闭上眼,你听到星星的……私语了吗……”

雪白的手滑下去,影月仍是不敢睁眼,豆大的泪滴止不住得往下掉。那一刻他的世界里,往生涧前的烛光熄灭,天空的北极星也被云遮盖,一缕幽香绕过他的两鬓,流恋片刻,终是冲着那无尽的虚无去了。

影月久久得跪在原地,没有多余的话,只是默默得流泪。终于,在泪水就要浸透衣衫时,他抱着影玉已经冰冷的躯体,站起身,沾了鲜血的素白斗篷划过地面,轻的没有一丝声音。

这是他初见影月时的模样。

肖尧心中一震,欲上前,却又迟疑,终是无力得垂下手,那在唇边转了千万遍的名字,被苏义卿催生生得唤出:“影月!”

“苏义卿,带阿姐回教。”影月郑重得将影玉轻飘飘的身躯交在苏义卿怀里,“该做什么,你应该知道。”

语毕,再深深看影玉一眼,转身面对肖尧,眼里是一片弥漫的大雾,望不到头,也没有尽头。

紧接着,一个布袋砸在肖尧怀里,不大的冲击力却让他一个踉跄。那双曾经无限亲近过影月的大手依旧在颤抖,没抓住,袋子落在地上,袋口散开,宝石散落一地。

“花钱消灾和以身作抵,我选择前者。所以,请你安静得从我的世界里彻底消失。”

阳关太亮,会灼伤双目,只有黑夜才最温柔,无论伤心还是自疗都没有被人发现的后顾之忧。

丢下最后一个字,影月转身就走。现在的他肩上担的还有影玉的幸福,容不得一丝闪失。

闻言,身后的肖尧如遭雷击,就这样呆立在原地,看着他生命里唯一一抹亮色就此远离,无能为力。

“兄弟给你出个主意怎么样?花钱消灾~”

“又或者……你可以选择以身作抵~”

自始至终,都是他顾虑太多,没有勇气。

真是白瞎了丐帮醉意人生的帮风。

“肖尧,该回帮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郭左醇厚的声音传来,一只大手将他从回忆拉回现实。

“帮主,你打完过降龙十八掌的所有招式吗?”肖尧双眼放空,鹰隼也没了精神,垂头丧气得待在他肩上,闭着眼假寐。

“……”郭左怔住,随后一声叹息,“丐帮建帮时,帮主曾留下一句话,世间万物互相转化,乐极必生悲,亢龙终有悔。降龙十八掌,不到万不得已万万不可施展。”

“现在我懂了……”终于转身,肖尧那张时光雕刻的脸上第一次浮现出哀伤迷惘悔恨茫然混合的表情,双腿一软,他跪倒在地,一双手颤抖着,险些连短棍也抓不牢,“帮主,我这辈子,只怕是再也用不了武功了。”

每一掌都是你震惊的眼神,每一棍都是你倔强的表情。轻功飞起时,是大漠里的急行;沉溺酒香时,是月光下的独舞。

他亲手给这水月镜花画上了句号。

内疚感如同蛛丝一般,将他重重缠绕,束缚手脚,每一次运功,都似在回忆的地狱里重走一遭。

亢龙有悔带走的不只是影玉鲜活的生命,还有他风起云涌的前半生。

龙门一役,两败俱伤。

丐帮自长安舵主离帮后,扬州舵主战死,再损一员大将。

明教虽略占上风,然名震西域的双影一死一伤,夜帝卡卢比双手受缚,不得不在中原其他势力的威胁下再次退回关外,继续蛰伏。

多惨烈的战役,在史家笔下也不过是过眼云烟,三言两语便能概括完起承转合。

战场烟雾散去,龙门重归昔日的繁华,士农工商往来其间,驮马驼铃不绝于耳,作为连接西域的要塞,此时的龙门宁静安详。

就在这一片欣荣之景里,一栋不那么豪华的酒楼显得格外醒目。灰蒙蒙的门面,连个牌匾也没有,没有笑脸迎客的小二,也没有醒目显眼的酒幡。有的,只是一个有些沧桑的店老板,门口排成一字长舌阵的客人,以及那从人群里艰难挤出的诱人香味。

秋天时,将新下来的糯米淘洗干净,在天山雪水中浸泡数个小时,放入笼屉里蒸熟,再拌入独家酒曲,置于地窖中,经过一个冬天的等待,便成为这飘香十里的佳酿。

这还不算完,店家虽一副五大三粗的模样,心思却不是一般的细腻。好酒须有好菜配,偏偏这酒楼就有另一道足以让其再次闻名的菜肴——叫花鸡。

于是人们蜂拥而至,只求能一品美酒之甜,一尝佳肴之香,最重要的是,看看那能做出这传说中美食的人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然而这店家明显不是个做生意的料。生意好成这样,依旧不温不火,也不扩店面,也不雇帮工,每年只酿365坛酒,只烤365只鸡。门槛要被来人踏碎,却只让一两人进店,道是眼缘,任重金高权,仍无所畏惧。自然而然,这懒得起名的店家怪胎之名便在人们口中渐渐传开。

或许越是这样,越能激起人们心中的好奇吧。

又是一个清晨,人们早早便在酒楼门前汇聚,翘首以盼店家开张,自己能被幸运女神的金手指点中。

夜晚的寒气尚未散去,朝阳里,关外驶来一驾四匹马拉动的豪华马车,驾车人一连串的呵斥声里透出些许焦虑。到店前,蓦得勒马,马车吱呀一声停下,跳下个白衣黑发的少年,二话没说,手中剑光流转,一剑穿过人群,钉在酒楼破破烂烂的门板上。

“酒楼今天不营业,想要命的就给我尽快滚!”清冽的嗓音响起,映着墨色的瞳眸宛如夜叉临世。

惊魂未定的人群中有人认出了门上那把著名的剑,登时变了脸色:“是乱花!他是回鹘可汗苏义卿!”

苏义卿威名在外,今日又是一副砸场子的架势,人群不免受挫,虽心有不甘,依旧极为缓慢得让出一条窄窄的通道。然而,历任高官名人被拒的前车之鉴放在面前,阻拦了人群散去的脚步——看他吃瘪也是件大快人心的事情!

苏义卿管不了这么多,只是竖起手中的幽月,凝神运气,只欲再刺出一剑将那碍眼的门板彻底打烂。

就在各人心思回转时,众目睽睽中,大门嘎吱一声,缓缓开了条缝。

店家在看到苏义卿时明显一愣:“他出事了?”

一句话,砸得不明真相的群众两眼直冒金星:完了,这俩人认识!今天要跟美酒佳肴说再见了!

苏义卿抿嘴,眼神凌厉若刀,似要将肖尧千刀万剐,却在马车里一声轻轻得呻吟里软了下来。

那是一声幼猫一般的呻吟,带了些许喘息,像是要用尽那人全身的气力。

这么轻的一声,硬是让店家这堂堂八尺男儿变了神色。

车内人说的是:

“肖尧。”

“影……月?”久未唤出这两个字,肖尧只觉得如鲠在喉,陌生得若嚼了一口沙土,说不出的苦涩难堪。

苏义卿再剜肖尧一眼,转身快步走回马车边,伸出两只长手,轻轻得将锦衣华裘包裹中的影月抱了下来。

“肖尧……”影月缩在那一堆布匹中,双颊有着莫名的潮红,气息微弱,一双琉璃般的眸子却亮得若星,白皙的手轻轻伸出来,抚上苏义卿的脸颊,“你终于愿意放弃一切来找我了吗?”

苏义卿气息一滞,几乎要压不住语气里面的哭腔:“对,我来带你去过闲云野鹤的生活了。远离江湖,远离闲人,只有我们两个人,在龙门开一家小小的茶馆,待到菊黄家酿熟,共君一醉一陶然。”

闻言,影月的脸上浮现出了一丝纯真而温婉的微笑,嘴里却依旧嘴硬:“你又骗我了,你何尝是那种愿意为了一弯明月便能留下的人……”自嘲一番,猫眼里笼了水气,“不过,来了便好。我累了,明日再说吧。”

说完,便闭上了双眼,唇边含笑,窝在苏义卿怀里沉沉睡去。

“这……”被眼前的场景震撼,肖尧有些愣。

“肖尧,以前无论你做过什么,我都能原谅你。”苏义卿未转身,声线抖得不像样,“但是,只有今天,只有今天,算我苏义卿求你。”忽然转过身,抱着影月的苏义卿泪流满面,“作为他的太阳,把影月带出这无边的黑暗吧。”

“影月他中了尸毒,已经时日不多了!”

晴天霹雳。

自龙门返回,影月依言将影玉葬在了往生涧。从映月湖到往生涧点了一路的长明灯,萤火幽幽,生怕影玉找不到回家的路。

随后,他在影玉的墓前呆了整整三天三夜,说着只有姐弟二人才懂的私房话。第四天,眼前一黑晕倒在坟头,被一直守候在一边的苏义卿背回了空荡荡的房间。

从前的影月大概已经随着影玉一起留在了往生涧吧。

苏义卿这般天真得想着。

影月醒后,就真的成为了卡卢比梦寐以求的杀手,冷若冰霜,不近人情。一时间,任务的成功率几乎要超过全盛时的影玉。

却只有苏义卿一个人注意到,影月他,来者不拒。

无论是极寒的昆仑还是炎热的盆地,不管是险峻的华山还是神秘的苗岭,影月从未对任务说一个不字。与其说是丧失了判断能力,不如说,是在追寻着死亡的脚步。

虽不止一次拦住影月问过,怎奈对方就是一副冷淡的表情,拒人于千里之外,语焉不详。

一直到苗疆他无意间染上了尸毒,苏义卿带着他遍访名医依旧无药可解,看着垂头丧气的苏义卿,影月琉璃色的眼睛里第一次溢出温柔的神色:“将死之人,任性一次也是能被原谅的吧。”

苏义卿幡然醒悟,几年间第一次对着影月发了脾气:“影月,你这个胆小鬼!”

“听着,肖尧。”将影月置于床榻上,苏义卿反手阖上屋门,冷脸对着肖尧,“无论从哪一方面来讲,你都不是我欣赏的人,我也一直觉得你配不上影月。但是,我放弃一切跟着他走南闯北,他想要的东西我一定会尽量满足。从影月中毒以来,随着症状的加深,他的意识也在一步步被蚕食,然而,见你一面是他最后也是最执着的愿望。”

“所以……”苏义卿深吸一口气,目光灼灼,“我不管你之前做了什么,只有这一次,你若负影月,我拼个鱼死网破也会取下你的项上人头!”

透过窗缝,肖尧看着躺在床上呼吸均匀的影月,眸子里忽然溢满了柔情。

他的恋人是个胆小鬼。

明明心里比谁都记挂,却非要逞强装作不在意。明明想要无时无刻不呆在他身边,却只因为道德上的局限裹足不前。

和他一样的胆小鬼。

胆小到要将不在一起的原因归咎于他物,也不能承认自己一丝一毫的怯懦。

“苏义卿,从那天开始,我就不能用武功了。”肖尧勾起一丝笑容,眼神却不愿离开影月半刻,“所以,如果你想要,随时来取。”

看着肖尧这般,苏义卿忽然觉得有什么东西在两人之间悄然滋长。那是他用多少年也无法体会的默契,虽然影月现在尚未清醒,似乎肖尧只需要用注视的眼神,便能圈出一方安宁。扭头再望影月一眼,他内心一揪,别过头去:“肖尧,你这里可还有酒?”

“地窖里还有158坛,随意去取吧。”

影月睡得香甜,却不怎么安稳。从面色上隐隐能看到几缕黑线四处流窜。影月清秀的眉就在这蹿动中微微皱起,樱唇微张,一声声含糊却坚定得唤着肖尧。伸手抚平他眉间的褶皱,肖尧俯身,低声在影月耳边道:“影月,我就在这里,就在这里。”

宛如银锤敲响了脑中的钟,影月蓦得睁开眼,琉璃色的瞳眸初时还有些迷茫,一会儿终于复归清澈,看到身边的肖尧,勾起一个无力的笑容问:“你究竟是真的还是我的幻觉?”

肖尧怔住,随后握住他的手,笑道:“这世间可还有第二个我?”

话音刚落,只见豆大的泪滴从影月眼中滑落:“是你,终于是你了……我等了那么久,终于见到你了……”

肖尧哪能见得影月这般梨花带雨的模样,不由得眼眶有些湿,喉结动动,假嗔道:“傻瓜,我一直都在龙门等你。每年酿365坛酒,烤365只鸡。知道你喜欢吃鸡翅,永远会给你留下一对。是你一直不愿见我,现在还装什么可怜?”

“呵……”影月轻轻得笑出声,“没错……是我放不开……”

“明明阿姐的死是我自己的错,我偏偏要归咎到你的头上……”

“明明是我不愿意来,我偏偏要怪你不来找我……”

“明明我这么差劲,却偏偏想要你全部的爱……”

不知是尸毒的副作用还是明知自己就要行将就木,影月的话突然变得多了起来。

“你……”肖尧忽然在影月的话里愣住,瞬间反应过来,急急得问,“你刚才说什么?”

“我想要你的爱啊肖尧!”影月再也抑不住哭腔,“我无时不刻不想要你的爱,但是我没有勇气说!曾经那么任性得伤过你,我没有立场说!我……”

“够了影月!”一把将床榻上影月软绵绵的身体揽入怀中,肖尧将头埋入他因高烧而有些滚烫的颈窝,嗅着那久违的香气,喃喃道,“不用说了,我都知道……”

“咳咳……”肖尧突然的用力让影月有些吃不消,轻咳两声,他虚弱却坚定得说,“可是,肖尧,有些话不说,只怕来不及了啊……”

有些手忙脚乱得放开影月,肖尧一手拉过来一床被子垫在影月背后,扶着他缓缓靠上去。

“我不知道我还能清醒多长时间,所以,肖尧我有最后一个请求。”影月看着肖尧那张日日出现在他梦境中的脸,绽出一副幸福的微笑,第一次用了有些撒娇的语气,“答应我好不好?”

“好,你说!”肖尧握住他的手,满口答应。

“肖尧,我好痛,从骨头深处到皮肤表面,在我不认得你之前,送我上路吧。”

“什么?”大脑里出现了短暂的空白。

“将死之人,任性一次也是能被原谅的吧……”

“影月睡下了?”独自在楼下喝闷酒的苏义卿听到身后楼梯上传来的沉重脚步声,也不回头,只是重新拿出个酒杯,斟满酒,放在右手边,“你酿的酒的确不错。”

仅仅是闻一下,便能醉人。

肖尧神智有些恍惚,呆呆得走过来,在苏义卿右手边坐下,端起酒杯仰头就灌,火辣辣的感觉一路穿过食道直戳心脏,两鬓都有了些许湿意。

“影月走后,我把所有想说的话,想做的事都酿入了酒里。外人只道龙门怪胎酿的酒后味绵长,却鲜有人知它的真名。”肖尧看着酒杯出神。

“水月镜花。”

“有时我会觉得与影月的一切就是一场梦幻。”

苏义卿看着面前精神萎靡的男人,在心底深深得叹了口气,他又何尝不是这样甜蜜得醉过,痛苦得醒来,又心甘情愿得再次沉醉?

在杯中倒满酒,苏义卿说:“现在影月让你醒,你打算怎么办?”

“我……”声带抽搐几下,发出有些嘶哑的喉音。肖尧双眼放空,“这是影月第一次求我,也是最后一次求我……他痛不欲生,我让他如愿。”

倒酒的手顿一下,苏义卿脸上的表情风云变幻,终于停在一个苦笑里:“肖尧,你果真是宠影月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若我是你,你可能就见不到他了。”

“苏义卿,影月他坚持要见我也有这个原因。他知你自私如此,定会不顾一切将他留在身边。”肖尧看着他,“你忍受不了失去他的痛。”

“你不要说得好像你可以做到一样!”蓦得出剑,乱花抵上肖尧的胸膛,苏义卿大喊,“影月他在求死!又不是小孩子过家家!你居然就任他去?你是不是脑子秀逗了?你这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做给谁看?”

肖尧也不躲,双眼平静得看着苏义卿:“我见不得影月死,可是我更见不得他痛苦。”

苏义卿的手腕一软,险些握不住剑。

“苏义卿,你没有注意到影月已经被尸毒侵蚀到了什么地步吗?”

金光流转的剑当啷一声掉落在地,苏义卿掩面而泣。

“我怎么会不知道……”

影月刚中尸毒的时候,他就在场。影月娇小的身躯与巨大的毒尸完全不成比例。然而影月就这样不管不顾得上前,容不得他一句“小心”出口。弯刀划过,毒液四溅,毒尸巨大的尸体倒地,也给影月带来了生命的尽头。

初时,只有被毒液溅到的地方出现了毒斑。到后来,这毒斑一点点如同月食般慢慢汇聚,侵占了躯体四肢,最后开始向头顶攀爬。

影月的幻觉也一步步加重,渐渐分不清他是苏义卿还是肖尧,到后来,竟是连现实与幻境的界线也分不清楚。

唯一不变的,是他每日每夜辗转不得成眠,以及那烧到滚烫的温度。

影月的痛,他都知道,只是他自私得不愿放开。

却还偏要扣上道义的帽子,说是为了他好。

梦里的世界很甜。

影月感觉到了久违的安心。

还是那一波湛蓝的映月湖,他亲手点上的长明灯在微风里明灭。抱膝在湖边坐下,一双雪白的手从背后伸过来,捂住他的双眼,银铃叮当间调皮的声音响起:“猜猜我是谁~”

“阿姐!”他一声惊呼,回头看到对方虚幻的身影。

“你这个傻瓜!”影玉伸手刮一下他的鼻梁,嗔道,“有什么事情是活着做不到的?非要等快死了才说出口,不觉得晚吗?”

闻言,影月有些不好意思得笑,拉住影玉的手说:“没办法,这辈子就生成这样了后悔什么的,还是下辈子再说吧。”

影玉白他一眼,丢下一句话,又幽幽得飘远:“你这样别拉上我,我可是无辜的。我到死都从来没说过‘弟弟,肖尧他就是杀人凶手!’这样的话呢!”

“诶?”在这句突如其来的话里愣住,影月听得影玉的后半句:“只是,阿姐什么时候怪过你?”

心下蓦得有了些许释然,紧接着酒香味入鼻,肖尧从远处走来,在他身边坐下,也仰头望天:“沧海月明,西域的月亮的确比中原美丽许多啊~”

再次站到影月房门前,苏义卿郑重得将幽月放入肖尧的手里。

“胸腔左侧,锁骨下方四寸。没有了内力,这剑你一定要刺准。”

肖尧接过幽月,看苏义卿一眼,问:“你不进去见影月最后一眼?”

“不了。”苏义卿扭头,靠着门板坐下,抬起右手的酒壶,一大口烈酒下肚,“现在影月的意识里只剩下你了……我去了也没用。”

肖尧听着,也不强求,带着荆轲刺秦时的坚定,推开门,抬脚走了进去。

屋内一片旖旎。

这是水月镜花。

影月却对这一切丝毫不知。

在他的梦里,他只是笑吟吟得看着肖尧,未接话。

肖尧被他看得有些无奈,叹口气,大手伸过来揉乱他一头卷发,问:“所以你记忆最深刻的地方不是初见的扬州,不是塔尔绿洲的地下,却是这片映月湖吗?”

影月终于舍得把视线从肖尧身上移开,看向波光流转的湖面。

“肖尧,因为我是在这个地方确认你爱我的。”

“阵营对立如此,你的话我从不敢轻信。所以,甜蜜也好,肌肤相亲也好,我只是一步步确定了自己的内心,对你是一丝把握也没有。”

“唯独在这片湖边,那个晚上你吻我的时候,我嗅到了一股哀伤的味道。我才知道,原来,你也是真的,有那么一点点爱我的。”

“知道吗影月,我真的把你宠坏了。”肖尧随手丢出个石块,在水面上轻弹几下,终于不甘得落入水中,“中了尸毒,任性一次;妄想寻死,任性两次;擅做主张要死在我手里,任性三次。将死之人,任性一次可以被原谅,那剩下的两次又要怎么算才好?”

影月偏头,凑上前来,吻住肖尧的唇:“你一定会原谅我对不对?因为……”

身子忽然一轻,他感觉到泪水打在脸上的力度,力气飞速流逝,身体渐渐变得透明。

“因为……肖尧……”两眼含泪,他努力伸手想去触碰肖尧那张岁月雕刻的脸,“我比这世上任何一个人……都更爱……”

你字终究未出口。

幽月狭长的剑身兀自轻颤,发出一声声哭泣一般的龙吟。

肖尧抱住影月柔软的身躯,泣不成声。

记忆再回到回鹘的夜晚,白衣少年对月而舞,对他说一句:“肖尧,我爱你,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他的恋人是绝世美人,会踏着七彩祥云来到他身边。

“我原谅你……原谅你所有的任性……”肖尧喃喃得说着,“包括最后一次,你给我的死亡。”

有尸斑悄然滋长,从他胡子覆盖的唇部,一点点蔓延开去。

若这一切都是水月镜花,那么死了会不会回到现实?

到那时我一定要像那只捞月的猴子一般,将你紧紧揽在怀中。

我爱你如此。

凭什么我们不能在一起。

窗外圆月当空。

屋内酒香弥漫。

谁家玉笛暗飞声。

散入春风满洛城。

歌得几许相思几分离愁。

叹多少痴情郎爱而不得。

水月镜花一场,道是缘分未到,谁知只是人事未尽。

暗自心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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